河北絕收,這四個字是何等的讓人提心吊膽?哪怕隻是京畿絕收,也足夠叫滿朝文武心中一緊了:絕收一定意味著大量的流民,也意味著北方的遊牧人會壯著膽子要往京城方向來打草穀,毫無疑問,旱災不會僅局限於農耕地區,而對草原部落來說,一場旱災就意味著大量即將餓死的人口和必然損失慘重的牧群,這樣的時候,如果不去漢人的地盤搶一把,攢上一些金銀珠寶,他們是很難度過來年的艱難時光的——


    今年還好,一旦確認旱災無法挽回,牲口在春夏不能養下膘,牧民就會果斷地在牲口們還肥的時候宰殺掉,製作成肉幹,配合著黃米度過今年的冬天,可到了明年,今年沒有生下小羊羔,來年的牧群也需要一定時間來恢複元氣,到了那時候,他們又該吃什麽、喝什麽呢?


    對於政權來說,這毫無疑問是一個殘酷的宣告,但卻又是不得不麵對的事實:禍不單行,一旦發生饑荒,戰爭、叛亂,後續麻煩也會接踵而至,讓局麵變得更加不可收拾。而如果饑荒環繞著首都發生的時候,麻煩還會大量加倍,因為在這個時候,災民的本能必定是要聚集去京城附近,指望那裏有一線生機,而這也會給當地的治安和糧食供應帶來更大的負擔。當政者必須把守軍人數加倍,才能鎮壓住局麵,而這就又引入了又一個不安定因素,就是陌生而有戰鬥力,同時沒有什麽節操的軍隊。


    軍隊,敏朝現在手裏還有,得益於遼東局勢的好轉,大量邊軍這會兒可以從盛京防線解甲歸田了,抽調一支隊伍回防京畿,對朝廷來說問題不大,糧食這塊,天大的好消息,買活軍那裏真不缺糧食,而且甚至於,這麽看來,糧食存在他們手裏是最好的——倘若福建道、廣府道和南洋都是敏朝自己的地盤,土地歸屬於各個小地主,那麽,想要把糧食募集到京城,非得付出極大的代價不可,因為京畿的饑荒,必定會帶來江南糧價的上漲,因為京畿的饑荒,江南會多出一批入不敷出,無法糊口的破產百姓不說,就戶部那點可憐兮兮的賑災預算,能搞到多少糧食來京城還不好說呢!


    但是,這些地盤在買活軍手上,那就不一樣了,買活軍的衙門比敏朝衙門有能力得多了,而且他們那裏沒有地主,餘糧還有收購指導價,基本都是被衙門購入的,他們每年還要查庫,每次查庫都要砍掉不少糧官的頭——總之,不管怎麽說,他們能支配的糧食是很多的,敏朝隻要拿錢去買就可以了,不論是河漕還是海漕,買活軍也有能力和操守足額交付,今年皇帝和田任丘在參謀糧草這塊時,至少是要寬綽一些,不比坐困愁城的。


    但是,這也並不意味著他們就能高枕無憂了,糧草的豐裕,會帶來另一個負麵影響,那就是皇帝將沒有借口拒絕召遼軍入京防衛,取代腐朽不堪的京營,京城中的軍事力量將再多一個重量級角色,從原本的腐朽京營、精銳內衛(內庫出錢,仿買活軍方式,由特科官員練成),再加上久經風霜、舐血歸來的遼兵!


    除此以外,還有極速湧來的流民,京城的人口極度膨脹,局勢必然加倍複雜,而與此同時可以預見的是,此次旱災會被西林黨——或者說,依舊堅守著老式科舉,主要收入來自於地租的那幫讀書人,他們所組成的臣黨,用來當做攻擊皇帝和特科、錦衣衛的借口,臣黨很可能想要借此收回京畿一帶的治權,讓幾年下來,才剛剛辦出一點眉目的掃盲班,以及在各地有些苗頭的新式作坊停工!


    政壇風波詭譎,而京城外來人又多,皇帝還住在行宮內,說穿了,距離亂軍也就是幾道高牆而已,這就是幾個月後,帝黨需要麵臨的局麵,誰敢說臣黨不會借機炮製一起動亂,趁亂把皇帝……處理掉了?


    皇帝沒有這個自信,他是很憂慮這一點的,田任丘在收到今天的墒情報告後,心情也非常沉重,他認為當務之急是盡快返回紫禁城,同時將把守紫禁城的人手都換成內衛,在宮中囤積糧草,以此來打消一些不臣之念,當然了,同時也要把皇後、太子等後妃皇嗣嚴格地控製起來。


    這既是為了保證皇帝的安全,也是為了保證他們的安全,太子今年已經快八周歲了,種過了牛痘,平時身體健壯,已經算是站住了,大臣們也在議論著他出閣讀書的事宜。這樣的太子,除了穩定民心,讓大家知道王朝傳承有序,為他的父親增添威望之外,也隱隱約約地對他的父親產生了一種潛在的威脅,如果不能把他牢牢握在手心,皇帝肯定是不會安心的。


    “回宮麽……”皇帝顯得有些猶豫,田任丘心中雪亮:回宮之後,皇帝的耳目就要被內衛一手掌握了,消息必定不如在行宮靈通,在這裏所有人都能接觸到他,他也能隨時接觸到所有人。回宮之後,就必須完全信賴內衛,可在這樣一個動蕩波折的年代,要讓皇帝如何放心把身家性命交給這些還擁有很多其餘選擇的人?


    這似乎已經不是什麽忠君報國的年代了,在買活軍帶來的新思潮衝擊之下,叛君這件事在思想上,似乎已經沒有那樣禁忌,讓人完全不敢觸犯了。當然,在此之前有許多人也早已超脫了這種舊思想的約束,但偶有一些人超越,與現在這樣大量人投向買地的新道統,那還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皇帝對內衛、特科官員固然非常的提拔,但那隻是要借他們的力來達成自己的目的,和西林黨所代表的‘臣’勢力抗衡,他心中對於這些大量閱讀買活軍教材的新進士,難道就沒有一絲疑慮麽?


    說得難聽點,皇帝很可能寧可相信買活軍使團的人,也不會完全相信內衛……田任丘並不覺得皇帝的疑慮是可笑的,其實他心中也隱隱有些擔憂,對於內衛的忠誠,也對於邊軍的忠誠——內衛恐怕不會是那些見過血的邊軍的對手,如果城中一旦舉事,皇帝和內衛被關在金水河後,來了個甕中捉鱉……那還不如留在行宮裏呢,到時候有什麽不對,也好趁亂逃入民間藏匿起來,就是要去買活軍使團,也便宜些呀!


    “墒情如此,民間雖然沒有去年的降水數據作為對比,但亦不乏老農,若是再過七八日,還沒有下雨,錯過了灌漿期,百姓便會立刻開始遷徙,到那時候,調遼軍入京之事,必將搬上台麵,陛下不如趁此此前,早作準備,請買地推薦遼軍邊將入朝,如此,豈非可防範於未然,也就少去擔憂了?隻要彼人可為我所用,便是有再多宵小之謀,我等也是不懼啊!”


    說來也是荒唐,一國之君,還有全國的特務頭子,竟是如此公然地將買活軍當成了自己的最大靠山,堂而皇之地議論著該如何依靠買活軍的力量,來度過今年河北旱情的危機——別說什麽師徒皇帝了,便是兒皇帝,隻怕也莫過於此吧。


    如此之舉,豈不是軟弱到了極點嗎?仿佛渾身抽不出一根骨頭似的,連最後一點骨氣都沒有了!這要真是風雨飄搖、朝不保夕,倒也罷了,可這幾年雖然奪不回失土,但敏朝的日子明明還算是過得不錯的了!


    至少大江以北,他們握得比從前要緊得多了,不像是從前,隻是紙麵上的屬地,每年收不來多少稅錢,抱怨倒是一大堆,如今,錢收得比以前多,百姓的日子倒比之前要好些,對於朝廷政令,也比之前要能貫徹。說得肉麻一點,甚至可以講,朝廷是有些中興之氣象的,如此的局麵,都不能給帝黨一些底氣,商談間卻仿佛禍在旦夕一般,甚至要讓皇帝說出了‘你我二人,危矣’,這樣的話嗎?!


    但是,隻有這帝黨的中堅二人清楚,別看局麵似乎是欣欣向榮,但真實情況,還真到了禁不起一點風浪的程度。其原因還並不在特科的失敗,恰恰在於特科的成功——正是因為特科太成功了,以至於在過去幾年間,催生出了依靠特科的帝黨,以及西林黨和其餘老式官僚所組成的‘臣黨’。二黨的對立,甚至更甚於從前的閹黨、西林黨,已經到了難以彌合的地步。別的不說,去年到今年,針對皇帝和田任丘的刺殺,加在一起都有七八起了,細查之下,都是京畿一帶被特科揪出來的地主宗族所為,可這些土包子怎麽就到了京城,就有膽子行刺天子呢?


    時至今日,這已經不是皇帝揮淚斬馬謖,殺掉田任丘能解決的矛盾了……除非放棄特科路線,否則兩黨的對立注定要繼續加劇,可一旦放棄特科,這些特進士們又怎麽不會投敵呢?有買活軍的一雙眼睛盯著,沒有人敢說把特科官員全都殺掉,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那是在給買活軍遞把柄,邀請他們來施恩給這些出身京畿富戶,又有一定能力、學識的新式官員那!可以說,從皇帝決意走特科路線開始,他就已經注定要離開從前皇帝那超然的地位,不再擁有調停兩黨矛盾的能力,完全被綁上了特科的戰車。


    而,一旦上了這戰車,便會發自肺腑地明白,為何這對立是無法消弭的了,幹戈注定化不了玉帛,因為特科的發展需要錢,而錢該從哪裏來?想來想去,他們的智慧也超不過謝六姐的答案那——對於敏朝來說,錢隻能從原本分給地主的那一份來呀!


    如今,帝黨倒是有錢了,可也徹底和臣黨結了死仇,凡是從地主出身的官員,如何再能對這樣的皇帝繼續忠心下去呢?除非他們改變了自己家中的主業,否則注定要和帝黨分道揚鑣,反目成仇……


    天下之大,有及時轉圜的人,上了特科的船,就會有更多的死硬份子,寧可玉石俱焚,也不願改弦更張。對這些人是不能講道理的,皇帝是真的害怕他們借助河北旱情的機會,掀起大亂,把自己弄死了,掐滅特科回到老路,哪怕會惹來買活軍介入,隻能再堅持個一年半載,不算是什麽明智的選擇——可天下能做出明智選擇的人又有多少?尤其是利益團體,他們最擅長的就是鼠目寸光,做出損人不利己,把自己也坑害進去的選擇!


    “邊軍中,讓買活軍擇一二心腹將領入京,此策甚好!”


    田任丘的第二個建議,中了他的下懷,皇帝公然地和田任丘談論起來,該如何利用買活軍的力量來穩住局勢。“救災的事情,也要仰仗他們幫忙了,第一,旱情無法避免,那就要集中力量保留收成,雖然今年不下雨,但江河不至於完全斷流,井水也不會完全枯幹吧?各村緊急種一些土豆,至少還能留住一定的口糧,盡量減少損失。”


    “陛下聖明!臣也做如此想,再一個,向買活軍買糧賑災時,不妨稍微講講價,如此內庫也能少些支出——這省下來的錢,我們也不派別的用場,向買活軍購買運力,組織這批京畿流民南下,就以邊軍、京營為向導,讓他們護衛特科官員操辦此事,互相監督,也可將京城亂象減輕。令敵無可乘之機!以買活軍的做派,恐怕是不會拒絕的。”


    “正是如此,六姐愛民,這筆錢我們拿來當運費,她當便肯讓利了,再說,送去的災民他們也不是沒地方安置——現成的,南洋那麽多荒山呢!”


    隻要肯拉下臉來依靠買活軍,那就沒什麽問題是真正困難的了。君臣二人商議了大半個時辰,把幾個月後的旱情處置大概已經整理出了一個完整思路來,皇帝的心情也輕快了不少,他臉上重新掛上了笑容,拿過田任丘送來的手機,一邊聽田任丘說著大江沿岸流言的事情,以及他的分析處置,一邊捧腹道,“鼠目寸光,真是可笑!田卿也是過於小心了,此事你行文鎮守太監府著他們處理便很妥當,又何必來問我呢?”


    田任丘自然不會把他的話當真,見皇帝要看信王的仙畫兒,便識趣地要起身告退,卻被皇帝拉住了,因道,“一起看便是了,我有什麽要瞞田卿的?”


    也不過是順水人情,籠絡人心而已。實際上這手機是經過田任丘的錦衣衛送來的,說是說鎖屏密碼隻有皇帝知道,但皇帝是如何知道的?通過信王寫來的信件知曉,那信件不也是宦官送到皇帝手上的嗎,宦官是和誰一起南下的?不也是錦衣衛?田任丘想看,就能比皇帝更先看到,因此防著也是無用。不過是他如今還不到這一步而已。


    不過,信王的視頻,之後大多都還會給各大臣看得,因見皇帝真留,田任丘便也不再推遲,便立在皇帝斜後方,和他一起把手機架在了一個特製的木架子上,一開視頻,便見到信王衣冠整齊,給皇帝作了揖,“皇兄安好,弟問皇兄安!”


    這是無法精簡的一步,田任丘也嫻熟地滑開了,跪下還禮,以示自己不敢受信王的禮。最開始信王還是跪拜行禮,而皇帝也還不懂怎麽剪輯視頻,或者是快放,搞得每次大臣同看時都很尷尬,必定要三跪九叩,表示自己的惶恐。隻好去信換為作揖,大家才略自在一些。皇帝這裏微微一笑,自言自語地應了一聲,“朕好,你也好,弟弟長大了,長高了!”


    說來,這對兄弟也有多年不見了,但彼此感情仍十分真摯,略無猜疑。比起皇帝和皇後、太子之間的尷尬關係,又要好得多了。田任丘想到這裏,也略有些唏噓,心不在焉,對信王的幾句問好似聽非聽,直到信王有些尷尬地說起正事時,方才一下把注意力拉了回來。


    “今日來信,時間有限,恐怕是不能記載上回對皇兄所說的水泥小橋了,是六姐讓我傳話,有件事要和皇兄商議……”


    大概是因為此舉多少有些喪權辱國的嫌疑,信王咳嗽了兩下,方才麵色奇怪地說道,“買活軍……今年欲要取走之江道和大江以南的省道——”


    他不知道,自己僅僅用一句話,便把田任丘和皇帝的臉給打了,說出這句話之後,信王反而輕鬆些了,呼出了一口氣,語速也加快了一點兒,“六姐是派我來和皇兄打個招呼的,說是要讓您知道有這件事,否則——不告而取,就是偷了。”


    “此外,六姐還說,您要是有什麽別的想法,想要討價還價……可以直接聯係謝向上,去使館和她通話……”


    信王抬起頭,衝著鏡頭擠眉弄眼,直眨巴眼睛,似乎是要把自己的立場全給灌輸在表情裏。“她說,這個價,您不開,別人也會開,可別浪費了良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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