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幫外地伢子倒還滿得意!”


    無視了滿街道的青頭女賊,也沒有抬眼打量和父子兩個擦肩而過的一幫子青年男女——一群男女簇擁著一個精壯的巨人健婦,在街巷中招搖過市,這樣的場麵在潭州已經是很不稀奇了,買活軍不論男女,個子之高,都讓人有一種不能逼視的感覺,甚至會感到街道都因此變得狹窄,讓人生出了他們會不會推倒屋舍,重建一個‘巨人國’的擔憂。


    這樣的想法雖然荒唐,但卻竟真不是胡思亂想——住在城外的老段一家都有所耳聞,聽說,潭州城很快就要開新區了,會把城牆扒開,這些天來,大家在田間地頭看到的那些亂跑的買活軍吏目,並不真的是在亂跑,而是在‘測繪’,要做‘城市規劃’,以後,老城未必會拆,但新城一定會建起來,會有不少‘工廠’,坐落在現在測繪的地方呢。


    這些夾生的官話詞匯,很蠻橫地打破了千百年來,土話形成的方言壁壘,搞得現在連老段這樣土生土長的城郊農夫,也不能固執地停留在自己的方言世界裏了,多少是為這些新詞匯打開了一個小口子,而小口子一旦打開,這才兩個月功夫,他們便逐漸地發覺,其實學官話也沒有那麽的難,就像是買活軍的統治實在也沒有投降之前那麽恐怖一樣——買活軍來之前,城裏倒是亂糟糟的,讓人很有點兒擔驚受怕,大兵入城之後,秩序反而好了很多,隻要能遵守買活軍定下的規矩,老段他們很快就發現,日子反而比之前還要更適意得多呢。


    擺在眼前的好處——現在進城賣菜,不用交城門費了,甚至城牆都傳出了要扒掉的消息,這對於菜農來說當然是個極大的好消息了,從前老段一家挑著擔子進城來賣菜,進城就先交10文,因為是帶了貨來的,不比一般的行旅,探親走訪,一個人一文錢也就罷了。商戶進城,關卡重重,菜農他們是小商戶,還是本地人,可以撿著小路繞開稅卡,那些趕著馬車運大貨的,離不了官道,有時候一趟走下來,過路費比貨物本身價格都高了,除非是背地裏有城中大戶的本錢,又把各家設卡的官人們打點得舒服了,不然,做生意想要賺錢?想的美!不虧本已是極好了!


    但買活軍進城之後,所有的稅卡和城門費,頃刻之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除了進出城門還是要查驗貨物之外,其餘的稅卡全部取消,老段等人第一次膽戰心驚地走官道的時候,還能見到稅卡的殘留呢——看到那竹籬笆擱在路邊的時候,刹那間他們還想著逃遠了去,別被為窮凶極惡的稅吏瞅見了。還好多瞧了幾眼,才發現那竹籬笆隻是斜搭著,似乎是還沒來得及運走,至於後頭也確然是早已經無人了。


    這口氣,到這會兒才是鬆了下來,老段父子倆挑著擔子進城之後,也是處處小心,就怕賣完了菜,突然冒出些吏目來收自己的錢,但好在他們運氣不錯,第一日是平安無事地回去了,到第二日再來的時候,就見得竹籬笆已然全都不見了,也不知道是吏目們察覺到了百姓們的緊張,還是說周圍的農戶們發現了還有成片紮好的竹籬笆、木柵欄,反正是連夜運走,連一點餘痕都沒有了。


    再進城的時候,又見了不少人去瀏陽門外看熱鬧,定王台上爬滿了人,老段父子也是好奇,便暫且不進城,他自己在定王台下守著,叫兒子也爬上去看,兒子下來一說,兩人都是稀奇又後怕:原來是這些日子以來,城裏太亂了,還有不少地痞無賴,乘著買活軍剛剛重新開城,秩序不全,便在城裏混充大頭,對他們這些進城來做小生意的鄉裏別坑蒙拐騙,也不說明自己的身份,就充著是買活軍的吏目,或者幹脆二話不說,人多搶人少。


    這幾日城中可是發了不少這樣的案子,而買活軍直接把裏坊中舉證,認定了不務正業的二流子都抓起來了,在家裏搜到金銀財寶,無法解釋來曆的,又或者持有了大量的鈔票,也說不清的,全都推到石子嶺這裏,罪孽深重的砍頭,罪孽不重的,鎖拿起來,立刻遣送回後方去,到礦場服刑!


    “聽個也是推車賣豆腐的嗲嗲講,他昨日就被收了二十文的‘稅’,萬幸恰好遇到買活軍的兵士經過,發覺不對,一問之下,那個收稅的當即就被抓了,喏,就是那個,嗲嗲指給我看的,他身上的青衣官服還沒脫哩,這就要上路去礦山了!”


    他們看了好一會熱鬧,入城的時候,這幫人犯已經嗒然若喪地被麻繩鎖串了起來,都是扯著自己的褲腰,緩緩成行地往遠處拔腳走去了,他們連行囊都沒有,很顯然,便是在路上死了,那也就是死了,買活軍收拾起這些人來,下手狠辣,當真是一點都不寬貸。父子兩個都看了好些穿著青衣的騙子,混在高大壯實的地痞之中了——便是要冒充公人收錢,也要有一層皮不是,這些騙子大概也沒想到,買活軍入城之後,吏目都不穿青衣了,也不說本地的土話,發型都有極大的不同,他們還用老一套來騙錢,那豈不是一打眼就被發覺了不對?


    運氣好哇,昨日沒有遇到這些騙子,老段父子也不由得額手稱慶,也是好一陣後怕,這才挑著擔子繼續去賣菜:害怕歸害怕,菜是不能不賣的,這些菜說實話都有些老了,主要是前陣子潭州亂得厲害,好些大族被抓起來,抄家砍頭,石子嶺的血跡都沒幹,商旅人客那段時間都不敢從瀏陽門過,傳說那裏鬧鬼。家家戶戶也都是閉門不出,就算挑著擔子進城了,也不像是從前那樣好賣。


    老段家在東門(即瀏陽門)外,要繞路去其餘城門,遠且不說,路不熟,不知道怎麽躲稅卡,也不敢貿然上路,硬著頭皮進了一次城,天心閣下看到好多宅院,都是門大開,裏頭一片狼藉,三不五時有附近的居民過來偷磚瓦,再不像是從前那樣規矩太平的樣子,教人見了,心裏實在是害怕,也因為菜賣不出去,便回家蟄伏起來,隻是三不五時出村打探打探消息。


    如此,足足耽擱了能有小半個月沒進城,家裏吃用都將盡了,又聽說城頭變幻大王旗——買活軍來了,知府投降,至於督撫,好像是去江北那裏了——這就更不敢入城去了,畢竟,剛入城的軍隊,哪有不大掠的呢?能守住村裏不被亂兵滋擾,就已經很不錯啦!


    這時候,大家也不擔心菜地裏的菜了,都是戰戰兢兢的,打點了家中細軟,日日和村裏的男丁一起操練,要做兩手準備:如果來的人少,那就上去趕走,如果來的人多了,那就趕緊逃到山裏去。包括和周圍的村莊,也走動得頻繁起來,大家都議定了守望相助,如果亂兵來了,就要彼此出人支援,族長說,這就叫‘村村互保’。


    因為這村村互保,有些世代爭地的仇家都言歸於好了,全都是提防著不拘哪一方的亂兵過來衝擊村落,卻不料,城中風平浪靜的,別說亂兵了,便連成隊的兵都很少有見到的——這也挺奇怪的,按說城裏的潭州守兵,這會兒改朝換代了,總有些人想要逃的吧?會不會順便來殺人搶掠呢?居然也沒有,悄無聲息的,城頭的門旗便換了,原本的飛虎旗也被拔了下來,插上了紅色的旗幟,村塾的老童生,還邁著一雙大腳跑到城門外看了看熱鬧,回來告訴大家,這旗叫‘紅底活字旗’!是那個買活軍的旗!


    看來,買活軍已經在潭州坐穩了江山,而且到了第三日上,城門也打開了,商旅重新開始進出,還有些青頭的官兵也走到了官道上來,段家父子又餓著肚子等了三日,見沒再出什麽事,便是硬著頭皮也得來賣菜——沒辦法,家裏已經沒糧食了,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光靠菜是吃不飽人的,再說,家裏的鹽也沒有了,這可都得用錢來買那。


    第一日來,無事而歸,他們稍微放下心,第二日見到買活軍處決城中地痞的畫麵,雖然也覺得可怕,但心不知不覺更安定得多了。就這樣,他們逐漸也把擔憂放下,恢複了以往每日進城的習慣,進進出出間,也不免得學會了一些官話,知道了一些新消息,同時更大膽起來——


    現在,他們推車進城,先不把擔子挑起來,而是把空擔子掛在車尾,先將車推到西門外的軍營那處,把所有菜給軍需官先挑選,稱重結錢之後,再把軍需官不要的那些擔了在城裏叫賣,若是遇到了有百姓們抱怨這菜不好,他們倒也是很有話說的,“最好的,豈不都是要送到軍營裏去的,叫兵爺們吃了開心?這樣好的兵爺,難道不該吃最好的菜麽?便是價錢略低些,供給軍爺我們也是心甘情願的。”


    這話的確倒也不假,買活軍的兵丁入城兩個多月,隻聽說他們為民做主,再沒有什麽吃花酒、奸淫擄掠的事情,說實話滿城百姓,在此之前根本不敢想象世界上真的存在這樣的軍隊,就光是這一點,都足夠把他們供起來的了,更不必說這期間買活軍還做了很多別的事,基本都是兵丁來操辦的:開掃盲班、組織興修城裏的水利、鞏固江堤,下到各村去教他們種土豆、玉米,彌補今年因為動亂而耽誤了的農時。這其中當然也包括了重審冤案、主持公道,這些一切隻有在戲文裏才能出現於清官身上的行徑,現在大範圍地在潭州城到處發生,若是在舊朝,連萬民傘都是造得起來的,今日怎麽就不值得吃點好菜了?


    當然了,另一麵,也是因為軍營要的量大,日日都要幾萬斤的菜蔬——菜蔬這個東西,做熟了重量損失是很大的,城裏流水價來來往往,維持在一萬來人的官家人口,每日管他們吃飯就是一筆很大的物資需求,四五萬斤菜蔬根本不在話下:要預備翌日如果下雨了,道路泥濘,菜農來得少了,這一日的用量。五萬斤菜,擇了、洗了、熬了,能有個兩萬斤熟重已很不錯了,還要勻一些去做鹹菜,那就更是不出分量的東西,一萬來人敞開口要吃飽的話,四萬斤一天緊緊的,五萬斤才能說是有些鬆,不至於被兵丁抱怨菜葉夾牙齒呢。


    這麽大的用量,基本上一口氣都是要個幾百斤的,就算價格低一點,對老段父子來說仍是比零賣劃算得多,實際上,段家菜地,每一茬菜熟了,總有個幾百斤是爛在地裏的,村裏人想吃菜就來掰一株兩株他們根本也不在意,因為實在是賣不完的,一茬菜可賣的時間有限,一畦地能起個幾千斤不在話下,可他們一日能賣多少?走街串巷地去叫賣,耗費時間那!兩三百斤都是好的了,如此總有一些尾餘是賣不掉的。若是運道不好,那段時間菜多了,一兩千菜爛在地裏做雞食都有呢。


    如果是賣給軍營,那就不一樣了,走一趟就是數百斤消化了,餘下的再叫賣一下,賣得掉就賣,賣不掉——帶回家做鹹菜、酸菜也是極好的,買活軍來了以後,半個月內,城裏的鹽價跌到不足原價的兩成,這對於菜農來說,是個絕好的消息,他們終於可以處理家裏的那些剩菜了!


    “把那籃子菜往裏擺擺,一會不要弄錯了,等等送到城東嚴家秀才那裏去。”


    老段一邊幫著兒子推車,一邊用土話吩咐著他,“嚴家娭毑上回就和我說了,雞毛菜熬豆腐,她想吃這一口半個多月了,硬是買不到好雞毛菜,我說現在好菜都去軍營了,你想要,便給你留一把,隻是價格要比從前高,她講,別個也都是這麽說,買活軍來了以後,百物跌價,這菜價、肉價反而是漲起來了,好在她茹素,不然肉也吃不上——”


    父子二人並沒有留意到,街邊有一對年輕男女,停住了腳步,饒有興致地聽著他們的閑話,其中那個高大的男子,正彎著腰,湊在戴了鬥笠的姑娘身邊,低聲把土話轉為了官話,“……光是軍營那裏,便把幾年的豬都吃光了,現在滿潭州都是剛出家的和尚——饞得直砸吧嘴,咬破了嘴唇吮點兒肉味……”


    謝雙瑤聽得也很有趣,忍不住輕笑了幾聲,“副食品供應基地,看來還的確是當務之急,從豐饒縣出兵到這裏,一路上這是個普遍的問題,米價跌了,菜價反而漲得畸高——當然,這也說明我們工作做得好,消化機製已經非常成熟了,這個問題才有機會成為一個問題,不然,亂起來了誰有心思吃雞毛菜熬豆腐……其實這也是個很好的商機……”


    她不再往下說了,而是跟著這對菜農父子走了幾步,聽著段家兒子若有所思地講,“肉,這個是麽得法子,菜,種一茬才多久,嗲嗲,我們家村口不是有那麽二十幾畝拋荒的薄田……”


    雖然語言天分不是天才級別,但好歹也在潭州住了大半個月,對於已經知道來龍去脈的對話,謝雙瑤無需翻譯也能聽懂個大概,她擺了擺手,讓小侍衛不用繼續往下說了,而是聆聽著段家兒子頗具雄心的大膽計劃,同時會心地微笑了起來。


    “走吧,再在街巷裏轉轉,慢點兒去城牆也不急。”


    她隨意地更改了計劃,背著手,哼著小調,腳步輕快地蹦了幾步,謝雙瑤這會兒心情確實不錯,熬夜工作帶來的疲倦已經一掃而空了,倒不是說她為這對菜農的機敏而驚喜——這是她早已知情並且信任的東西,百姓的主觀能動性,隻要有一點機會,就會有一百個人才來爭搶,這世界上最大的能量,就是一個人為了把日子過好而爆發出的力量。不過,即便早已熟知這一點,每一次確認,買活軍的存在為千千萬萬個段家提供了充分的機會,她也依然會為這樣純粹的力量而動容。


    “看,橘子洲也有人劃船出來了。”


    她對小侍衛說,他們畢竟是登上城牆,遠眺起了湘江的水洲,謝雙瑤注視著那鬱鬱蔥蔥的大島,“他們應該是出來賣魚的……夏天快到了,汛情要來了,秋汛結束之前,我們能把三峽打通,將巴蜀一統嗎?”


    她的眼神也不禁有些迷蒙起來了,這一刻,女軍主大概是想到了正在規劃中的水電站群落,想到了天下大勢,想到了更多更多,她身邊的小侍衛以極度克製的眼神凝望著她,大概是隻有如此這般,他才能壓製住自己的崇慕,得體自如地回答,“天下事,均在軍主算中,您說可以,就一定可以。”


    謝雙瑤不禁哈哈一笑,“若真是這般就好了,那我想辦而能辦的事,可就不止現在這麽一點啦,現在,我連潭州的菜價什麽時候降下去都不知道那。”


    她興之所至,突然孩子氣地合掌祈求了起來,“天靈靈,地靈靈,潭州副食品基地快建起來,菜價肉價平下去,百姓的餐桌上早日見葷——行吧,願也許了,就看半年後能不能成真吧。”


    “軍主說能,就一定能。”


    “哈哈!盲目崇拜可不得行。難道你覺得我聽了這話會高興?”


    閑言閑語,逗著悶子,一前一後,景從而行,這對年輕人很快融進了城牆下熙熙攘攘的人群裏,如水入河,不留痕跡,沒有人知道這個年輕女子身上,牽出了怎樣的漣漪,她說要將三峽打通,巴蜀一統——這一道漣漪,往外漾去,便成就了絕壁中多少個小點,在驚險萬分的棧道之中,艱難地往前挪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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