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成賢街,海雲閣。


    這間鋪子位於金陵黃金地段,是甄應泉創立的五大商鋪中,規模最大的一間。


    鋪中各種從外海運來的舶來品,很受城中小康大富之家青睞。


    甄芳青看過鄒懷義留下的秘帳,雖不動聲色,但對海雲閣的生意,卻異常關注起來。


    一早來店中巡查生意,隻是剛走不久,三公子甄世文後腳就進了店鋪。


    他才被父親解除禁足,便立即來海雲閣,似乎對鋪子生意很是掛心。


    鋪中二掌櫃見了甄世文,連忙迎上問好。


    甄世文問道:“庫房裏那批精鐵,是否妥當,可有人留意?”


    二掌櫃一聽這話,臉色有些發苦,說道:“三爺,那些精鐵倒是好好的,不過大掌櫃問了幾次這批貨的來曆。


    我隻好說是三爺朋友臨時存放,大掌櫃說這樣的貨物,容易招來嫌疑,讓我叫事主盡快取走。


    可上次三爺進了錦衣衛千戶所後,店鋪周圍一直有生麵孔出沒,必定是哪些番子留了暗樁。


    這種情形,對方哪裏還敢取貨,我怕時間久了,那批貨滯留手中,遲早要出事。”


    甄世文聽了二掌櫃的話,臉色有些不好看,鋪子裏大掌櫃是甄家老人,是當年二叔一手帶出來的。


    二叔出事後,這些老掌櫃就都成了三妹的心腹,連說話的口氣,都和三妹如出一轍。


    也就是因這些老資曆的大掌櫃在位,甄家最重要的五間鋪子,才能被三妹牢牢轄製。


    甄世文雖花了不少心思,但最終隻能是個敲邊鼓角色,連庫房裏存一批自己的貨,都要被老掌櫃嘮叨,多半是被三妹授意。


    甄世文說道:“前頭我被老爺禁足,出來後我就想了法子,今天你警醒些,會有人來取貨……。”


    ……


    日頭過了中天,因已入了初秋,店鋪中的生意依舊興旺,進出人群反而比上午還多。


    海雲閣斜對麵一座民宅,二樓靠窗位置,兩個男子倚牆而立,望著海雲閣進出熙攘的人流。


    一個男子說道:“劉百戶,我們已盯了海雲閣半個月,那批精鐵一直在庫房,沒人來取貨,難道甄家真的用來鑄船錨的?”


    劉勇譏笑道:“甄家就算再有錢,也不可能用奧斯曼精鐵來鑄錨,這麽長時間,都沒人取貨,說明對方很小心,反而有問題。


    你們幾人日常有沒有盯緊,可不要被人鑽了空子!”


    那男子說道:“百戶盡可放心,千戶大人特意調我們五人來盯著海雲閣,每隔半個時辰,我們都換人在前後街布樁。


    海雲閣庫房所有進出貨源和人口,我們都有詳細記錄,絕不會給人鑽了空子。”


    劉勇接過那男子遞過來的冊子,隨手翻閱,突然聽到窗外一陣騷動。


    兩人從窗口看出,見海雲閣店鋪中不少客人跑出,各自神情慌張,然後聽到有人嘶聲喊走水。


    街麵上頓時一陣混亂,街上房子大都是木質,一家著火,隻要救火稍有遲緩,很快就會蔓延燒去一片,變得不可收拾。


    劉勇看到海雲閣的後院,正升起一股濃煙,而那個位置正是閣中後院庫房。


    這時成賢街拐角處,一隊十餘人的火甲隊推著水龍車和雲梯,聞訊趕來。


    成賢街是金陵鬧市街區,商鋪雲集,人流匯聚,一旦發生火災,後果不堪設想。


    因此,應天府在成賢街兩端設立三所水龍局,每所水龍局都有兩組火甲隊,一旦火災發生就可隨時救滅。


    這隊火甲隊應是最快獲知海雲閣走水,行動算十分迅捷,沒一會便趕到海雲閣正門,從旁邊小巷拐進後院庫房。


    劉勇站在窗口,看到火甲隊一輛水龍車,停在海雲閣後院門口。


    兩個漢子搖動車上水泵,另一個漢子拿著掏空的竹管,往起火的屋頂噴水。


    另一輛水龍車被七八個人推進海雲閣後院,在裏麵噴水滅火。


    一個漢子跑到二樓,對劉勇說道:“屬下剛才去問過,海雲閣的二掌櫃在庫房碰倒燭火,點了房裏帷幔。


    不過百戶不用擔心,那批奧斯曼精鐵,起再大的火都不會燒壞。”


    這時成賢街另一頭,又出現了一組火甲隊,大概是聞訊較晚,遲了一步趕來。


    隻是後院庫房小巷,空間狹窄,進了一組火甲隊,便再也進不去第二組,他們隻好把水龍車停在街麵上。


    街頭行人早被聞訊趕來的衙役驅趕一空,巷子裏的火甲隊忙碌了頓飯的功夫,才把後院庫房的火勢撲滅。


    十多個火甲隊漢子,滿臉煙熏火燎的漆黑,推著兩輛水龍車,一臉疲憊走出巷子。


    等海雲閣大掌櫃拿著賞銀追出店鋪,那支火甲隊已走到拐彎的路口,遠遠的去了。


    海雲閣對麵民宅中,劉勇和他的屬下,將剛才那場火災都看在眼裏。


    不過就像剛才一個校尉說的,就算燒再大的火,也燒不壞那批奧斯曼精鐵。


    劉勇走下樓梯,準備回千戶所向葛贄成回複情況,突然他停下了腳步,覺得有些不對。


    官府在城內設立水龍局,所用的火甲隊人手,都是聘用貧寒人家的男丁。


    畢竟滅火這種事,還是有些風險,非貧寒難以維生的人家,也不會去做火甲隊的事。


    官府發給火甲隊的餉銀十分微薄,好在火甲隊每次救火之後,苦主多少都會給些賞錢,也算一筆額外的收入。


    而成賢街上的火甲隊,比其他地方的更加樂觀些,因為成賢街上都是富商店鋪。


    雖然火災這種事情不會經常發生,但一年半載遇上一次,哪怕隻是小火小災,那些商戶為了吉利,都會給大筆賞銀。


    這對貧寒的火甲隊員,可是一年難遇的大利是。


    可劉勇想起方才情形,那支救火的火甲隊,居然沒拿賞銀就匆匆離開,這實在太不合常理了!


    想到這些,劉勇臉色大變,對幾個錦衣校尉喊道:“馬上去海雲閣庫房,看看那批奧斯曼精鐵是否還在。


    去路口追那支救火的火甲隊,務必要將人給我截下!”


    沒過一會,一名校尉神情慌張回來,說道:“百戶,庫房裏的那塊精鐵不見了。


    我問了店裏夥計,他說剛才滅火的時候,場麵十分混亂,火甲隊的人怕有人受傷,讓店裏的人都退出後院,便於他們滅火。


    沒人看到那批精鐵是怎麽沒的……。”


    劉勇臉色鐵青,他萬萬沒想到,對方為了取走這筆精鐵,竟弄出這麽大陣仗,讓人防不勝防。


    這時,去追索那支火甲隊的校尉回來,說過了路口就不見了火甲隊的蹤影,路邊遺棄了兩輛水龍車。


    問過附近的百姓,說是那十個多個火甲隊男丁,從水龍車中搬出不少箱子,上了兩輛馬車,往城東去了。


    劉勇咬牙切齒的說道:“馬上調人,把海雲閣給我圍了,派人往城東去查,一定要把東西和人找到!”


    ……


    九月初八,金陵,陪都兵部衙門。


    這幾日兵部衙門右侍郎官廨,時常有人出入,右侍郎張康年比往常更加忙碌,時常出衙半天才返回。


    每日辦理衙務的兵部屬官,卻能隱約一種異樣的壓抑。


    衙門裏不知哪裏來的風聲,傳言近期神京將下達重要旨意,金陵官場隻怕要發生波動。


    這樣的事情,以前在金陵也發生過幾次,比如兩年前水監司大案告破,金陵官場就有許多官員落馬。


    不過這種應聖旨下達,而造成的官場波動,一般都是四品級以上高官的事情。


    六部之中六七品的芝麻屬官,還沒榮幸能上聖旨,所以再有波動,也影響不到他們身上,所以自然樂得等看好戲。


    也有人猜測,右侍郎張大人在周正陽事發後,領銜兵部處置得當,頗受官場讚譽,這次聖旨下達,極可能要高升。


    張康年的官廨外,兵部主事劉永富,拿著一份文牘進來。


    說道:“啟稟張大人,宣和門守軍遞交了一份公文,火器司監正賈琮,已護送五尊火炮至姑蘇,由蘇州衛其中三尊至鬆江。


    今日淩晨,賈琮帶來三百火槍兵已至金陵城外三十裏處,派了親衛先行遞交入城公文。


    按照兵部常規,金陵常備衛軍出入城,由金陵都指揮使司管轄,金陵外軍每次入城,由兵部勘合後才能進入。


    此乃賈琮親兵送到宣和門的入城公文,請大人核批。”


    張康年接過公文,目光有些閃爍不定,略微過了一會,才說道:“那三百火槍兵本是護送火炮南下,如今火炮護送之事已畢。


    他們不日就要返回神京,就不用再重新進城了,讓他們就在宣和門外五裏紮營。


    我會知會都指揮使司衙門,原來核批過至九月十二日的糧草,今日日落前會運送到營地。”


    劉永富聽了心中微微奇怪,張大人似乎不怎麽待見那位少年伯爵。


    賈琮遞交兵事公文進城,張大人卻讓他麾下三百火槍兵在城外紮營,明擺著下人家的麵子。


    不過張大人這麽處置,從法理上也挑不出毛病,隻是人情上著實有些苛刻了些。


    ……


    金陵,距離宣和門兩裏的地方。


    三百名身穿大周軍服的火槍手,向著金陵方向行進。


    一匹快馬從金陵城方向,向行進中的隊伍飛奔而來,正是賈琮淩晨派出的先行傳令兵。


    他跑到賈琮麵前,滾鞍下馬,說道:“啟稟伯爺,入城公文已得回複,兵部讓三百火搶兵在城外駐紮,糧草稍後就會運到。


    伯爺隻能帶隨從親衛入城。”


    賈琮目光微微一凝,接過傳令兵遞過來的公文,看到上麵兵部的回複,以及兵部右侍郎張康年的簽章。


    一旁的曲泓秀臉色擔憂,問道:“琮弟,這三百火槍兵是你帶出金陵,如今回來為何就不讓入城了?”


    賈琮回道:“這是陪都兵部慣例,非城內屬兵,每次入城都要經兵部勘和批準。


    金陵是大周陪都,關係江南半壁安危,為防止不虞之事,這條規矩一向貫徹,隻是尺度如何,掌控在兵部手中。


    而且,算日子,這一兩天時間,傳旨欽差必定會到達,隻怕金陵之中早已聽到風聲。”


    曲泓秀神情詫異,問道:“難道就像上次緝捕周正陽一樣,消息被提前泄露。”


    賈琮一笑,說道:“雖然皇宮大內森嚴,但江流送奏書入宮,聖上定會召見朝臣商議,需翰林侍詔擬旨,司禮監用印登錄。


    這期間還有經過內侍黃門,在宮內相關各處傳遞,這其中經手之人可不算少。


    神京和金陵官場,從來都是盤根錯節,水監司大案牽連甚廣,透露出一些風聲,一點都不奇怪。


    但是,就算金陵這邊能提前嗅到風聲,也絕對快不過我們的飛羽傳信,這是我們快人一步成事的關鍵。


    這三百火槍兵本就是日頭底下的幌子,金陵城中那些人物,都死死盯著他們。


    如今讓他們在城外紮營,可以讓很多人鬆了心思,對我們來說,未嚐不是好事。


    況且,姑蘇的消息傳遞到金陵,至少需要兩天時間,這個時候金陵城中還沒人知道,我們已擒住了羅雄。


    而且,我讓周勇派人向姑蘇布政司說明情況,雖然沒有明旨詔書,但姑蘇布政司也不敢小覷此事。


    姑蘇城內有了布政司的牽製,蘇州衛群龍無首,消息傳遞隻怕還要慢上一些,對我們也就更有利。”


    既然收到兵部的公文批複,賈琮將三百火槍兵留在城外紮營。


    自己和曲泓秀帶著十名火槍親衛,還有一輛馬車,往金陵宣和門的方向而去。


    等到他們到了宣和門時,正遇上入城的高峰時間,城門口排了長長的隊伍,等待守城軍士查驗放行。


    或許是賈琮一行人數眾多,隨行的十個親衛手背火槍,愈發引人矚目。


    隻見一個守城校尉帶著兩個小兵,越過隊伍向他們走來,似乎是因他們的與眾不同,要提前查驗。


    等到哪校尉表明來意,賈琮出示工部火器司腰牌,以及相關文牘勘合。


    校尉看過腰牌文牘之後,突然走到隨行的馬車前,一把掀開車簾。


    見到車裏一個男子雙手捆綁,頭上蒙著黑巾,看不出相貌。


    旁邊的火槍親衛快步上前,一下合上車簾,說道:“這是伯爺在姑蘇意外捕獲的朝廷要犯,正要押解到大理寺。”


    賈琮身邊其他九個火槍親衛,一下子圍住了馬車,神情充滿戒備,將那守城校尉嚇了一跳。


    他一個微末的軍中校尉,可不敢和堂堂的威遠伯叫板,況且還有一群凶神惡煞般的火槍護衛。


    他訕訕的退到一邊,哼了一聲便揚長而去,似乎是因為失去麵子,並沒有讓賈琮等人優先進城。


    而是任由他們跟隨排隊人群依次進城,這可是要花掉賈琮等人幾倍的時間。


    那校尉徑自進了城門,隻是一會兒時間,一騎快馬從宣和門出發,抄近路快速離去。


    ……


    往日入金陵城,雖然守城軍士也會盤查,不過大多隻是虛應其事,畢竟不是危急戰時,多半也是做個樣子。


    金陵城遇上年未大節,更是四門洞開,青天白日,隨意出入。


    賈琮對於今天入城,居然要排隊盤查,心中也覺得奇怪,於是他派親兵去打聽究竟,


    沒一會兒親兵回報,說昨日金陵甄家海雲閣發生火災,有盜匪乘亂偷走店中一批昂貴洋貨。


    錦衣衛如今在四門警戒,嚴查偷盜的賊人,全力追回失竊的洋貨。


    賈琮聽了回府,心中微震,他立即想到海雲閣庫房那批奧斯曼精鐵,甄家也因為這批精鐵,沾惹上私造火槍的嫌疑。


    錦衣衛已在海雲閣周圍布置暗樁,釣了半個月的魚,一直都沒收獲。


    沒想到這批稀罕的奧斯曼精鐵,竟然在錦衣衛眼皮底下被人取走,怪不得錦衣衛要大索四門。


    在金陵城中,除了當年監司大案衍生的潛藏暗流,似乎還有另一股勢力,在悄然經營和觸碰大周火器之術的核心。


    賈琮等人花了將近一個時辰,才隨著排隊盤查人群進入金陵城。


    隊伍離開宣和門,轉向一個路口時,卻見有大批衛軍士卒設置關卡,封死了路口。


    而這個路口通往陪都六部衙門,以及設置在刑部的神京大理寺行在官署,還是通往興隆坊賈府的必經之路。


    偏偏這個路口設置了關卡,賈琮心中微微奇怪,讓親兵叫了守護關卡的一名總旗來問話。


    “本官是火器司監正賈琮,為何此路口突然設置了關卡。”


    那總旗滿臉堆笑,說道:“原來是工部賈大人,因城內出現盜匪,在成賢街放火搶掠,據說藏匿在東城。


    這處路口是東城出金陵的必經之路,我等奉上官派遣,封閉把守路口,任何人不得進出,還清賈大人體諒。”


    那總旗又往左近一條街巷一指,說道:“這條行前街路麵平坦,便於馬車行駛,出了此路左拐,便是陪都六部衙門方向。


    比走此處路口,也就多了半盞茶的功夫,最便於賈大人回衙。”


    賈琮目光微微閃爍,扶了一下腰間佩刀,說道:“多謝!”


    他撥轉馬頭,帶著隊伍走向行前街。


    背後那位指路的衛軍總旗,臉上露出得意的陰笑……。


    行前街的路麵,就像那總旗說的那樣,十分平坦,馬車跑在上麵甚是順暢,隻是路麵不太寬廣,無法容納兩輛馬車並行。


    隊伍走到行前街的中部,突然前麵煙霧彌漫,卻是一所民宅走水。


    一組城中常見的火甲隊,正推著水龍車在噴水滅火。


    賈琮微微皺眉,提醒身邊的曲泓秀:“小心!”


    為回避占據小半路麵的火甲隊,隊伍向路麵另一側靠攏,以便馬車盡快通過。


    突然,負責救火的火甲隊,飛快調轉噴水竹槍,對準那十個火槍親衛,大片水浪劈頭而下,瞬間澆了濕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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