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榮慶堂。


    賈琮在進堂之前,就得了鴛鴦的言語提醒,如今見賈母說出這番話,還有保齡侯陳氏的期待神情。


    便知事情和猜想一樣,賈母必是要給自己和史湘雲議親。


    前麵老太太否了邢夫人為邢岫煙提親,甚至將許妻忽悠成納妾,這是早早空出位置,好讓自己賈史聯姻的打算落地。


    賈琮突然想起那年,自己生母靈位難進宗祠,隻能棲身西門外牟尼院。


    滿府之人,唯有黛玉不顧嫌疑,隻身前來陪伴,情致殷殷,靈前一拜,讓他終生難忘。


    每次自己趕考入場,或出門辦差,黛玉都會親自過來,連歸置行李物品這種雜事,她都要親自動手。


    自己南下金陵路過揚州,不過留駐一日,她也早早給家裏去信,幫自己安排吃食用物,事無巨細,細密妥帖。


    那日回府,她知道自己請到張士朋醫治父親,滿臉喜色,對自己鄭重福了一禮,那眉眼含情,似有千言,讓他怦然心動。


    這些年,同府相伴,年月相處,日日沉澱出來的情分,非同尋常。


    五兒還對他說過,自從宮中傳出甄老太妃賜婚之事,黛玉就曾病了數日,得了五兒開解,才稍稍緩和過來。


    眼下如果傳出自己和史湘雲定親,他無法預料會出現什麽樣的後果。


    難道他能當著眾人的麵,和老太太說,自己最想娶的是黛玉。


    不要說眼下的情形,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隻要話音出口,便會更加難以收拾。


    世家大族之中,黛玉一個閨閣千金,沒有長輩應允,與人私定媒妁,跳進黃河都說不清了。


    他更不願意自己的大事,被賈母這樣的後宅婦人操控手中,成為家族之間聯姻合勢的工具。


    剛才賈母開口那番話語,他心中便思緒翻湧,一時也沒想出回絕的良策,突然想到前幾日進宮的事情……。


    這才沒等賈母說出湘雲的名字,便及時出言止住老太太的話頭。


    ……


    賈琮那句話議親不妥的話出口,堂中眾人都臉色驚詫。


    王熙鳳聽了也有些傻眼,心想琮老三這又是抽哪門子筋,他一向精明,不可能聽不出,老太太是要把湘雲妹妹許給他。


    雖然這祖孫兩擰巴了十幾年,但這次老太太可沒拿事擠兌他,而是實在的好心好意,說的也是如假包換的喜事。


    王熙鳳也知賈琮和史湘雲日常相處,投契親近,這麽俏美浪漫的女兒家,他也絕不會厭煩不喜。


    而且人家還是史家嫡長女,背後是一門雙侯的世家貴勳,琮老三難道就看不出其中的好處,居然還說出不妥的話來。


    王熙鳳本來想開口緩和幾句,隻是這種婚姻大事,賈史兩家人都在場,實在過於敏感,她不敢瞎摻和,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隻是一雙鳳眼之往賈母臉上瞟。


    ……


    賈琮那不妥的話一說出口,保齡侯陳氏臉色變得尷尬難看,賈母更是一臉陰沉,王夫人臉色精彩,一副等著看好戲的表情。


    賈母怒道:“你這說的是什麽話,你即到婚配之年,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天經地義,這事你還能說出不妥來!


    如今你立了府,做了伯爵,是不是就不把我這祖母在眼裏了,看不上我這老太婆給你做主了!”


    賈母這直愣愣的話一說,榮慶堂中冷氣颼颼,所有人都臉色大變。


    王夫人和保齡侯陳氏都是晚輩,也都坐不住凳子站了起來。


    王夫人說道:“琮哥兒,這是喜事一樁,難為老太太想著,你還說這樣的話,惹老太太生氣。”


    一旁的李氏聽了王夫人這話,眉頭微微一皺。


    這種議親之事,就算有波瀾,也要把話說得婉轉,親裏親戚之間,大家彼此才都好下台。


    王家太太這個當口,說這樣的話,不是在火上澆油嗎。


    況且老太太剛才還沒說出湘雲的名字,琮哥兒就及時說了那番話,事情還沒戳破,實在沒必要就此鬧僵。


    連忙說道:“姑太太先別生氣,婚姻大事總需慎重,琮哥兒也是見過世麵,懂得道理,他會這麽說,總會有些原由。


    不然讓他把話說完,你老還是生氣,再教訓孫子也不遲。”


    賈母聽了李氏的勸解,也就順驢下坡,畢竟賈琮如今身份不同,擺了祖母的威風也就是了,過猶不及。


    而且這親事也不能說個半截兒,就這樣不了了之,否則賈母這一輩子老臉,都要被這孽障丟盡了,以後還怎麽在娘家人麵前抬頭。


    氣悶悶的說道:“好,我就聽聽你的道理,看伱還能說出花來。”


    賈琮說道:“老太太是誤會我了,琮會說眼下議親不妥,並不是不敬長輩,而是事出有因。”


    賈母一臉不耐,說道:“還有這樣的原因,剛好就耽擱了你娶親了,真是怪事了。”


    賈母氣極反笑:“你說來為聽聽,讓我也聽聽這稀罕!。”


    賈琮聽賈母怪聲怪氣,也不在意,說道:“那日我入宮麵聖覆旨,意外遇到了一樁事情。”


    賈琮隻是說了半截,便住口不說,隻是看了幾眼堂中伺候的幾個丫鬟婆子。


    賈母聽賈琮說原因竟出在宮中麵聖上頭,心中打了個激靈,她也是人老成精,見了賈琮的神色,便反應過來。


    讓堂中伺候的丫鬟婆子全部退出,隻留下鴛鴦在身邊伺候。


    ……


    賈母這會子也顧不得生氣,問道:“你入宮麵聖而已,又遇到什麽事?”


    賈琮回道:“那日琮麵聖繳旨之後,聖上本來還有話交代,突然太上皇讓內侍傳話,讓琮去清和宮見上皇和甄老太妃。”


    賈母等人聽了這話,都臉色一變,她們都知道以賈琮如今的位份官職,入宮麵聖說話都是尋常。


    可太上皇早就退居深宮,不理政事,突然要傳見賈琮,這事就有一些不尋常,更不用說還加上一個甄老太妃。


    在座的人都知道,宮中傳出消息,甄老太妃想要撮合賈琮和甄家三姑娘賜婚之事,隻是一直沒下文,真假都不清楚。


    如今太上皇和甄老太妃突然傳見賈琮,必定和賜婚之事相關,怪不得賈琮剛才說出不妥的話來。


    還不等賈母開口問,保齡侯陳氏先問道:“琮哥兒,兩位貴人召見你,可有說了什麽要緊的話?”


    賈琮說道:“太上皇和甄老太妃隻是說了些誇讚的話,甄老太妃還問我對甄家三姑娘的觀感。”


    賈母等人一聽這話,心想果然和賜婚有關,賈母急聲問道:“你怎麽說的?”


    賈琮神色古怪,說道:“那個關口,我自然說甄三姑娘很好,甄老太妃就賜了件珍貴的玉如意給我。


    我回府之後才知道,玉如意是女子聘嫁之物,都是成雙成對,單賜了一柄給我,意蘊難明。


    因為這事有些不同尋常,所以琮才從未和人提起,剛才如果不是老太太發怒,我照樣不會去說。


    現形勢不明,這關口家裏為琮議訂婚事,旁人隻以為家中別有用心,傷了兩位聖人的臉麵,豈不是有欺君之罪。”


    ……


    賈琮其實用甄老太妃之事,來搪塞賈母為自己定親,實非良策,但是他一時間想不出其他退脫之法。


    隻能行此下策,但他將入宮麵見甄老太妃,並得賜玉如意的事,說的十分含糊。


    而賈母等人自然會像他希望那樣理解,也就變相回絕了這門親,雖然巧妙,但是借用宮中之事,多少還是有些隱患。


    而且榮慶堂中人多眼雜,一向都是瞞不住事的,所以他在說此事之前,才會讓賈母屏退在場的丫鬟婆子。


    這是要將件事被傳揚的可能降到最低,不然風聲傳入宮中,哪位甄老太妃來個順水推舟,那賈琮就弄巧成拙了。


    ……


    賈母等人聽了賈琮的話,都臉色大變,在她們想來,事情可不就是賈琮說的這個理。


    保齡侯陳氏苦笑道:“甄老太妃賜哥兒一柄玉如意,多半就是那個意思,想不到哥兒真有這樣福分。”


    此刻,賈母心中已打了退堂鼓,她實在沒想到,這小子上次入宮麵聖,竟已被甄老太妃召見,明擺著是相看東床的戲碼。


    如這個時候,自己急著給賈琮和湘雲定親,豈不是活生生打上皇和甄老太妃的臉麵,那可就真闖了大禍。


    賈母神色複雜的看著賈琮,說道:“我也不知你是個什麽根性,總是會生出怎麽多奇異來。


    既然有了這樣緣故,家裏給你安排的親事,隻能暫且擱下。”


    賈母又對王夫人和王熙鳳囑咐:“這件事牽扯宮中,今天堂中之事,你們仔細些,不要露了口風,省得是非。


    要是那個奴才敢嚼舌頭,給你們看到,打死了賬!”


    賈琮聽了賈母這話,心中微微鬆了口氣,但心中的隱憂卻並不在此。


    他一貫做事,都是謀定而動,很少像這次那樣涉危而行。


    他用甄老太妃的事,打消了賈母定親的打算,並不算太難,但是拆了東牆,卻難補西牆。


    再厲害的謀算計策,有時也抵不過皇權強勢,就算再智計百出,也有一籌莫展之時。


    單憑謀算就可萬無一失,天下無敵,他還沒自大淺薄到這種地步。


    如果太上皇出於對甄老太妃的孝道,真的將甄芳青賜婚給自己。


    那可不像他打發賈母那樣輕鬆,多半就要被強扭成瓜……,眼下也隻能過了一關算一關。


    ……


    好端端一樁家門親事,結果就這樣被賈琮攪黃成不了了之。


    而且,這事還是賈母向保齡侯陳氏主動提出,結果落得這樣不上不下,讓賈母在娘家人跟前顏麵有些難堪。


    不過好在有甄老太妃的緣故,讓賈母多少能抽身而出,顯得總是情有可原。


    雖堂上人都知道,賈母給賈琮說親之人,就是史湘雲,但畢竟話頭還沒出口,也就不算破了臉麵,各人也好裝個糊塗。


    王夫人本來對賈母將史湘雲許給賈琮,感到心中甚不服氣。


    到最後事兒雖沒成,居然又鬧出太妃賜禮,形同賜婚的話頭,似乎讓這琮哥兒更加得臉,心中愈發膈應鬱恨。


    自己的寶玉銜玉而生,比這琮哥兒的出身來曆,不知尊貴奇異多少,生的也是十分得意,怎麽世人莫非都是瞎了。


    在王夫人想來,賜婚這種榮耀尊貴之事,應該發生在自己寶玉身上,那才算合乎身份,相得益彰。


    ……


    不說王夫人在那裏想入非非,保齡侯陳氏今天雖甚是失望,但畢竟事出有因,也就不好說什麽。


    賈母對這侄媳婦也有些歉疚,又和李氏拉扯了不少閑話,王熙鳳也在一旁插科打諢,氣氛又慢慢緩和過來。


    在賈母身後伺候的鴛鴦,目睹事情整個過程,對史湘雲和賈琮的親事沒成,心裏多少有些失落。


    她倒是在榮慶堂,見過那位甄三姑娘一麵,不過對她的小心思來說,那終究是個陌生人,那有史大姑娘這麽親近。


    ……


    李氏見賈琮方才麵對祖母的訓斥,麵不改色,侃侃而談,隻是三言兩語,就把事情消弭幹淨,幹脆利落之極。


    如今就像沒事人一樣在旁陪坐,小小年紀,這等氣度場麵,實在奇異。


    也怪不得他年未過舞象,能做出怎麽多大事,心中又不僅為自己侄女湘雲感到惋惜。


    她心中失落,笑著對賈母說道:“姑太太有福氣,養出來孫子也有福氣,琮哥兒這般了得,又被宮中看重,將來隻怕封侯拜相都是有的。”


    賈母搖頭說道:“你可不要拿話捧壞了他,他隻是個晚輩,又經過多少事,那裏經得住這些個。


    他這等年紀就有了這般爵祿體麵,已經是天恩地厚,不能再過於奢求,一人在世,福運自有定數,以後細水長流,才是常理。


    我活了這些歲數,多少見過些事情,心中還是清楚,再沒有這樣的道理,他還能每天升官,把這天下好處都占了不成。”


    李氏又說了幾句場麵話,便要告辭回去,今日雖親事沒成,總算還沒太失了臉麵,自然見好就收。


    ……


    這邊賈母正要王熙鳳送李氏出府,賈琮也準備起身返回東府。


    突然見晴雯急匆匆進了榮慶堂,俏臉有些紅撲撲的,似乎來時走的急了些,她先向賈母行了禮數。


    便對賈琮說道:“三爺,東府來了宮中的內官,說是要給三爺宣旨,請三爺趕緊過去接旨。”


    王熙鳳陪著李氏剛要出榮慶堂,聽了這話也吃驚的停下腳步。


    賈母也一臉詫異,李氏卻回頭喃喃說道:“莫非真來了賜婚詔書。”


    賈母聽了也一臉震驚,說道:“這事前頭都沒信,也不至於快成這樣吧。”


    賈琮不敢耽擱,帶著晴雯快步回了東府。


    這會子李氏也停下腳步不走了,不管是心中好奇稀罕,抑或多少有些不死心,留下聽一聽這事的最後真章。


    倒是王熙鳳想到老太太沒把親事做成,心中必定很不自在。


    便在旁邊湊趣說道:“據我看不會是賜婚,要是賜婚,那天老太妃給琮兄弟賞了如意,早就會賜婚,不會等到如今。


    琮兄弟不是剛在金陵破了大案,立了功勞,說不定是宮中給的封賞?”


    賈母聽了王熙鳳這話,心裏沒有多了自在,反倒生出膈應。


    剛才自己一副老於世故,說賈琮這等年紀,有了這等爵祿體麵,已是天恩僥幸,那裏還能再輕易加官進爵。


    自己的話不過剛禿嚕出嘴,宮裏就下了聖旨給封賞,豈不是又活活打了自己的老嘴。


    賈母想到這些,心中多少有些尷尬,自讓鴛鴦跟去東府,看看聖旨到底說了什麽究竟。


    ……


    大周宮城。


    甄芳青的馬車到了午門外,向宮內傳信進宮,便在宮門外安靜等候。


    她從神京出發,日夜兼程奔波,隻想早日趕到神京,弱質女流,身體勞累疲倦,甚至都沒精力多做遐思。


    如今身臨午門,望著高高宮牆,心中擔憂卻愈發變得凝重,也不知老太妃如今到底如何。


    隻是曆來宮禁森嚴,非宮內之人入宮,各種手續十分繁瑣,即便甄芳青幼時,曾在宮中居住教養多年,同樣少不得半點規矩。


    守門禁軍看過甄芳青當年帶出宮的腰牌,轉呈負責入宮管轄的禦馬監,由禦馬監謄錄傳遞入宮信息。


    又在宮內十二監相關司堂傳遞手續,耗費不少時間,最終報內侍副總管郭霖,得到首肯之後,禦馬監又傳訊清和宮。


    甄芳青在午門等了一個多時辰,才有清和宮一個老嬤嬤,帶著兩個小內侍,過來接甄芳青入宮。


    一路上甄芳青聽那老嬤嬤說,昨夜老太妃曾昏厥過一次,雖被太醫急救回來,如今看著暫無大礙,心中更添幾分憂懼。


    不過事情還算沒有最糟糕,眼下甄老太妃情況還安好。


    甄芳青一路跟隨老嬤嬤進了清和宮,又進了甄老太妃的寢居之地,見到宮娥正給老人喂過參湯。


    忍不住雙眼紅潤,說道:“芳青拜見老祖宗。”


    甄老太妃雖然衣發整潔,但臉色晦暗,病容已深,微笑說道:“好孩子,本宮總算等到你了。”


    甄芳青聽了這話,心中酸楚,她自幼被父親送入宮中,教養陪伴老太妃膝下。


    比起家中安享後宅富貴的祖母,甄芳青在內心更加親近老太妃。


    自她入宮以來,老太妃年高睿智,世故深邃,事事循循善誘,讓甄芳青受益匪淺。


    她之後返回金陵,繼承家業,處事智謀果決,都來自甄老太妃自幼教養熏陶。


    當年她幼年離家遠遊,也曾經難舍雙親,但在以後看來,父親甄應泉送自己入宮,可以說目光長遠,深具智慧。


    ……


    甄老太妃說道:“前幾日,你那二姐入宮看過,還說其他兄弟的事,還哭了好一會兒。”


    甄芳青微微皺眉:“老祖宗正在病中,二姐又何必和你說這些不吉之事。”


    甄老太妃說道:“我都壽過八十,已是深福之人,還有什麽經不住的,並不用忌諱這些,那畢竟是她的親兄弟。


    老話都說富貴不過三代,又說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甄家自立國以來,曆經數代,榮華延續。


    但是,月有盈虧,花有開謝,天下也沒有不敗的世家。


    這些年我常收到家中來信,又有你們這些後輩掛念拜望。


    我也多少知道家中之事,其實到了你父親一輩,家中子弟便已現凋敝之兆。


    好在還有你父親這樣的,雖他不像長兄那樣做得高官,但我沒看走眼,他是甄家那一輩中最出色的人物!


    到了你這一輩,甄家子弟之中,就再也沒什麽人才了,不是沉迷後宅,不思進取,就是私欲難填,輕忽冒進。”


    說到這裏,甄老太妃摸了摸甄芳青的鬢角,微笑道:“倒是你這丫頭是我最可心的,可偏偏是個女兒家。”


    轉而目光又變得有些凝重:“我十七歲入宮,離開金陵老家已六十多年,從此便再沒回去過。


    我心裏清楚,一旦我壽終,甄家隻怕難以見好,隻是我卻再操不了這份心了。


    如今臨老,必要你這樣可心的後輩血脈陪伴,我這一輩子難明之情、未了之事也好有個托付流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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