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賈琮院。


    轉眼到了臘月二十九,東西兩府都換了門神,貼了對聯,掛了掛牌,新油了桃符,裏外都煥然一新。


    淩晨即起,琉璃窗格子外頭,天還是半黑的,芷芍起身攏了攏秀發,將屋子裏丈八燭台都點亮。


    黃融融的燭光照亮了暗室,在乳白的牆壁上,投下她秀美窈窕的身影。


    賈琮也挑開床帳,看到芷芍穿一身雪綢貼身小衣,在房間裏走動,身姿曼妙,很是賞心悅目。


    他也不急著下床,隻是盤膝坐在床幫上,微笑著欣賞眼前溫軟的旖旎。


    芷芍見他神情古怪,俏臉微微一紅,嘴角似笑非笑,似有嬌嗔之意。


    這些年無數次同室而居,耳鬢廝磨,自然也不會對他避諱。


    也不管賈琮欣賞玩味的目光,係上白棉布繡梅枝馬麵裙,上身穿件雪藍緞工繡交領長襖,係好肋下盤扣,外麵套一件雪狐裘皮短襖。


    迎著微曦的晨光,又將滿頭青絲細細梳過,挽成漆黑的纂兒,插一支潤澤的碧玉簪子,嬌容慵懶盡數掩蓋,已是俏美盈盈的佳人。


    她上前過來幫賈琮掀開床帳,用五子登科老銅帳鉤掛住,笑道:“三爺又不是沒見過,也值得這樣呆看。”


    賈琮笑道:“因為好看,怎麽看都看不夠。”


    芷芍笑道:“三爺愛看,就長長久久的看,就怕以後你看厭了。”


    又去了紫檀如意垂雲衣架上,取了件月白底團花緞麵翻毛圓領袍,幫著賈琮穿好,把他的發髻打散重新梳理。


    說道:“昨兒我已安排了車馬,今天是臘月二十九,我去牟尼院陪師傅和師姐除歲,明日回府陪三爺過除夕。”


    賈琮點頭道:“修善師太年事已高,又是客居神京,你是該多盡孝心,等過了除夕,我陪你一起去給師太賀歲。”


    他又指著書架上的一個木盒,說道:“上次妙玉師傅上門給林妹妹誦經解心,我答應過要送她手抄的心經。


    前些日子正好得空寫好了,那盒中有一卷手抄心經,還有一冊手抄的舊日詞章,你幫我帶去送給妙玉師傅。”


    芷芍笑道:“師姐得了三爺的手筆,必定會很高興,當年你送師傅的那卷《佛說五蘊皆空經》,師姐便常常拿來念誦,愛不釋手。”


    這時房門被輕敲了兩下,然後被輕輕推開,賈琮見齡官端著大銅盆進來,銅盆裏是冒著白氣的熱水。


    賈琮見她眉蹙春山,眼顰秋水,穿件淺藍底子繡花交領長襖,腰上係藏青單色汗巾子,烏黑發髻上插支春蘭鑲珠累絲金簪。


    賈琮記得這支清貴精致的金簪,還是當初在金陵之時,甄芳清送給齡官的見麵禮。


    他好奇問道:“齡官,往日都是五兒來的,怎麽今日換了你?”


    齡官自從入了東府,住進賈琮的院子,但賈琮日常貼身服侍起居讀書,都是芷芍、五兒、晴雯、英蓮等操持。


    齡官並不做賈琮身邊的差事,除了經常給賈琮下廚,或帶著小丫頭清掃院落,或學字看書,或揣摩戲本子,並無其他事情。


    齡官微微一笑,甚是甜美動人,說道:“今兒是臘月二十九,西府事情最忙,來往賓客迎來送往,還要安排年節酒宴,張羅各處布置。


    五兒姐姐大早就去二奶奶那邊幫襯,晴雯姐姐這幾日趕三爺過年的針線活,經常熬夜,都沒睡好,所以五兒姐姐讓我替她伺候三爺。”


    兩人服侍過賈琮梳洗,賈琮又幫芷芍整理送給修善師太的年禮,又親自送芷芍出了東府西角門,安排護衛和婆子,等馬車走遠才回府。


    ……


    等到他回到內院,剛走近自己院子,就見丫鬟婆子抬了不少箱子,在院子中進進出出,迎春帶著繡橘站在一邊指派。


    迎春見賈琮回來,笑道:“琮弟回來正好,金陵鑫春號曲大姑娘送了六箱年禮過來,其中兩箱現銀我已存入銀庫。


    另外四箱禮品,其中一箱都是琮弟的衣褲鞋帽,各色西洋玩意,上等的貼身用物。


    其中衣物都是手工精到做出的,並不是成鋪買的,我隻聽說曲大姑娘行走天下,一身武藝,沒想到女紅如此出色,當真能人無所不能。


    另外三箱禮品,都是曲姑娘置辦送給家中諸位姊妹,還有大嫂子、二嫂子、兩位太太、老太太……。”


    迎春讓人打開幾隻箱子,讓賈琮過目,過來看熱鬧的晴雯、英蓮、齡官等見了都發出驚歎。


    隻見每隻箱子都裝了琳琅滿目的禮品,各自分類整齊擺放,還都標上簽子,說明各物都是送給誰,看起來一目了然。


    迎春神情有些迷惑,問道:“琮弟,曲大姑娘從沒到過我們府上,怎對家中人口這麽熟悉?


    剛才我大致看了一下,送給各位女眷的禮品,都非常精到貼心,倒像是在咱們家呆過一般,知道家中各人的喜好。”


    賈琮自然知道其中原故,曲泓秀也給自己做過衣服,但論女紅手段精到,那還數秦可卿。


    自己這一箱衣服鞋襪,隻怕大都是可卿和丫鬟瑞珠的手筆,寶珠一雙小手力氣雖大,卻是拿不得針線的,背後敲悶棍倒是在行。


    而且,迎春猜得沒錯,可卿不就是在賈家呆過,對家中人口怎麽會不熟悉。


    可他卻不好對迎春說,當年是他偷了可卿去金陵,隻好掩飾道:“大概是我常和她說起家中事情,所以她才留了心。”


    迎春微笑道:“你找了曲姑娘這樣的師傅,可真是福氣,不僅能在外麵幫你看著生意,連家裏的細巧事情,都幫你掛在心上。


    讓你少操多少心,都快趕上我這做姐姐的了。”


    迎春又從一婆子手中接過個匣子,說道:“琮弟,這裏還有一份禮物,也是鑫春號寄出,但不是金陵鑫春號,而是姑蘇鑫春號。


    這倒是奇怪了,曲姑娘的節禮還分兩個地方寄出?”


    一旁的看熱鬧的齡官雙眸不由一亮,姑蘇鑫春號捎來的年禮,在場的人都不知道根由,但齡官卻是知道的……。


    賈琮打開那匣子,裏麵有一件疊放整齊的長袍,還有一雙厚實的棉鞋。


    雖然東西平常,但不管是長袍,還是棉鞋,都是針腳細膩。


    賈琮能看出這件長袍的手工,明顯比上一件好了許多,想來她用了不少心思。


    匣子中還有一張淡藍色的薛濤箋,上麵寫了兩個短句,字體秀麗,引人遐思:深巷煙火思浮生,一江春水怨別離。


    齡官能想到這匣子的來曆,賈琮自然也能想到,他心中微微歎息,下意識摸了摸腰上那條虎紋玉板革帶。


    ……


    賈琮讓晴雯、英蓮、齡官等按簽子取了禮物,到園子裏給黛玉、探春等姊妹送去。


    自己和迎春帶了其他禮物,一起去西府送人,可不能白費了曲泓秀和秦可卿一番心思。


    兩人出了東府,從夾道的小門入西府,路過梨香園附近,看到園子門口丫鬟婆子常有進出,顯得有些繁忙。


    人群中的金釧見到賈琮和迎春,連忙過來行禮,賈琮問道:“今日姨媽家怎這樣熱鬧起來?”


    金釧說道:“今日薛家二老爺啟程回南省,馬車路過家裏,特地停了一會兒,過來和太太姑娘道別。”


    那日賈琮和薛遠在榮慶堂一番交談,薛遠幹練明快,見識宏願,都給他留下深刻印象。


    如今既然路過門口,知道他要啟程回南,不相送一下,未免顯得有些失禮。


    於是取了送給寶釵的禮物,讓金釧拿了,讓迎春先去賈母處送禮,自己和金釧進了梨香院。


    兩人穿堂過屋一會兒,便聽到前麵傳來清朗的話音,賈琮聽出那正是薛遠的聲音。


    隻見薛遠身邊跟著個眉眼清秀的少年人,舉止安靜靦腆。


    薛遠身邊還跟著薛姨媽、薛蟠等人。


    眾人見到賈琮突然出現,都有些奇怪。


    賈琮笑道:“我從金陵帶了些家常禮品,要送給寶姐姐,剛巧聽說薛家二老爺要回南省,特來趁便相送。”


    薛遠聽了連聲道謝,兩人又說了些後會珍重的話語,賈琮便和薛姨媽等一起,將薛遠父子送出梨香園後街大門。


    後街上已依次停了三輛馬車,薛遠父子上了第一輛馬車,賈琮看到第二輛馬車簾幕掀開,薛寶釵踩著馬劄走了下來。


    寶釵見到賈琮微微有些奇怪,不知他今天怎麽突然來梨香院,不過她看到金釧手上捧的東西,便猜到賈琮是來找自己,心中也是高興。


    她的堂妹自從到了神京,便受了風寒,因在病中,一直都在車中避風,所以寶釵才會入車中和她道別。


    賈琮聽到那車中,傳出清麗動人的話音,都是些惜別之言,言辭文雅,軟糯清脆,十分動聽。


    那掀開的簾幕後,露出一張天姿國色的臉龐,宛如蕭瑟冬日中一抹絕豔的清光,讓人心神微顫。


    車中人也看到自己伯母身邊的少年,玉樹臨風,姿容雋美,器宇清揚,恍如刹那幻象,心神震顫之下,車簾被她下意識慢慢放下。


    冬日的晴空下,車夫的馬鞭一聲脆響,似乎能震撼人心,車輪隆隆響起,緩緩駛出後街,遠遠的去了……。


    ……


    迎春帶著繡橘,幾個婆子抬著幾箱禮物跟在後麵。


    她們一路走來,皆能清晰感受,榮國府的新年氣象已達到頂峰。


    從外院大門、儀門、各處正道,一直到內院各處遊廊、偏廳、正堂。


    一路走來都正門大開,兩邊階下一色朱紅描金燈籠高照,即便是白晝,也點得兩條金龍一般,到了夜晚會更加絢爛奪目。


    各處走動的丫鬟和婆子,都已經換上新衣,修整儀容,人人看起來都顯得精神奕奕。


    整座府邸裏外,都煥發出一股往年沒有的勃勃生氣。


    雖然賈母和王夫人等,對賈琮承襲的事情,有著各種遺憾、不願、嫉恨。


    但是對外頭來說,賈琮奉旨承襲,一體雙爵,卻是榮國府難得榮耀的大喜事。


    賈琮又將榮國府的管家之權,全部交托給王熙鳳,如今這對叔嫂是利益同體,一榮俱榮。


    王熙鳳不管是為人為己,都想趁著新年到來的關口,將榮國大房的威勢全力抬升,不僅是向外人展示榮國大房正溯之位,更是做給家裏人看。


    因此,她對今年府內的新年布置打理,力求端正富麗。


    並將前番時間整頓家務,開源節流省下的花銷,全部拋在年節布置應酬上。


    當然,這一切作為目的,她事先都讓五兒、平兒和賈琮說明過意圖,並得到了賈琮的首肯。


    而且,賈琮抬舉小紅做了榮禧堂管事丫鬟,讓林之孝兩口子被王夫人撕掉的臉麵,又重新撿了回來,從此對賈琮死心塌地敬服順從。


    他們對王熙鳳籌謀的諸般年節安排,更是執行十分到位妥帖,將整個榮國府年節氣氛,粉飾得異常紅火富貴。


    ……


    榮國府,榮慶堂。


    堂中擺了兩個青銅福壽雙全泰藍鏤空熏籠,裏麵燃著上等紅泥炭和蘇合柏香,溫熱芬芳的氣息,四處流溢,溫暖如春。


    堂上各處錦幔、彩屏、大紅坐墊、斕綢靠背、紅緞迎枕都換成一色全新,顯得十分富貴喜慶。


    隻是榮慶堂上顯得有些冷清,隻坐了賈母和王夫人相互閑聊,並不見王熙鳳的身影。


    時到臘月二十九,到府走動的各家內眷親朋,不減反增。


    王熙鳳在內院最大的偏廳,擺了數桌流水席麵,帶著五兒、平兒,還有內院幾個幹淨周到的婆子,應酬接待各家到訪的女眷。


    賈琮因為還未娶妻,榮國府還沒有正經的當家奶奶,這種年節女眷應酬,自然由王熙鳳這個長嫂代勞。


    本來邢夫人是賈琮嫡母,原是最有位份,但她如今是個寡婦,自然不能拋頭露麵。


    王夫人如今連正經位份都沒了,更加不能越俎代庖露麵。


    賈母年高位勳,各家貴婦上門走動,隻是到榮慶堂問安說話,入席赴宴之事,自然晚輩去應酬,她沒有去陪客的道理。


    往年此時,王夫人是風光耀眼的當家太太,今年卻被打擊的七零八落,如喪考妣。


    所以,她也隻能陪著賈母在榮慶堂說話,好歹在老太太跟前經常露個臉,等年後搬去東路院,連這樣的機會都會不多了。


    “老太太,琮哥兒畢竟還年輕,家務事的彎繞糾葛哪裏經過多少。”


    “原先寶玉房裏的小紅,占著她爹娘的勢頭,舉止輕狂,做事懶散,寶玉房裏的那些人,沒有對她不恨的。”


    “我也是覺得這丫頭實在不像話,這才把她攆了出去,沒想到那丫頭是個刁鑽的,不知用了什麽不光彩的手段,竟然牽扯上琮哥兒。”


    “不然琮哥兒原本和她沒一點關聯,又怎麽會把一個攆出去的三等丫頭,突然升做了榮禧堂的管事丫鬟。”


    “大宅門裏血氣年輕的哥兒,愛些女色也是尋常事,但是被這等心術不幹淨取了便利,對琮哥兒名聲也不好……。”


    ……


    賈母聽了王夫人這話,眉頭不禁一皺,王夫人把話說得那麽露骨,她哪裏不知道其中意思。


    不外乎是說林之孝的女兒,用了不幹淨的手段勾引自己孫子,所以才翻身做了榮禧堂的管事丫頭。


    不過賈母雖在子孫上麵偏心得厲害,但也不是完全老糊塗,她在內宅浸泡了一輩子,對男女情色之事見識不少,心中卻不太相信這事。


    說道:“這人看人都是各有不同,你把林之孝的女兒攆出寶玉房裏,自然有你的道理。


    琮哥兒偏偏就相中了這個丫頭,必定也有他的思慮,他有一身封爵做官的本事,可不是個糊塗人,一個小丫頭還能糊弄住他?


    那個小紅我也看過幾次,雖有幾分清秀姿色,但不過中人偏上罷了,比起琮哥兒那幾個貼身丫頭,可是差了幾等。


    這小子是個愛色的,大家族像他這樣的子弟,我也見多了,他每天吃慣了珍饈美味,難道反而去找盤青蔥豆腐去嚐,這也是不通的。


    即便琮哥兒真的暈了頭,被林之孝的女兒勾搭了,隻要沒鬧出事情來,被抓住賊贓,旁人又能怎麽樣,不過是背後說些閑話。


    如今琮哥兒畢竟是家主,他不過是重用了一個丫鬟,我這個祖母無緣無故,出來駁了他的臉麵,這事也不妥當。”


    王夫人聽了賈母這話,心中懊惱不已,老太太如今也認了這小子的位份,竟然轉頭來維護起他了。


    前幾日王夫人聽說,賈琮讓小紅做了榮禧堂管事丫鬟,心中自然羞憤欲狂。


    但如今她是胳膊擰不過大腿,又有什麽辦法,最多也就在賈母麵前提提小話。


    隻是沒有想到,老太太也見風使舵起來,不願輕易理會這種事。


    這邊王夫人心中正懊惱沮喪,突然堂門口擋簾掀開,迎春臉帶微笑進來,身後的婆子還帶著兩個箱子。


    “老太太,鑫春號的曲大姑娘,幫琮弟準備了些年禮,其中不僅送給家中姊妹的,還特意備了一份送給老太太和太太。”


    賈母笑道:“琮哥兒倒是個走運的,找了這麽個姑娘,不僅幫他在金陵守著生意,幫他賺銀子,還懂得這些禮數,倒是個不錯的。


    我記得上次琮哥兒從金陵回來,也帶了幾箱子禮物到家裏分,他一個小子那裏懂這些,必定也是那曲姑娘操持的。”


    迎春指著箱子中一部分禮品,說道:“太太,這一份是送給太太的,東西雖不富貴,卻都很貼心,等下我讓彩雲幫你收著。”


    賈母在一邊看著,笑道:“這曲姑娘倒是不錯,連帶讓琮哥兒也知禮數起來。”


    王夫人在一旁心中更加別扭,覺得老太太這話說給自己聽的。


    剛才自己還在老太太跟前給這小子下套,他這一回頭就給自己送禮,倒顯得自己不是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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