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嘉昭十二年。


    烈暑消融,秋色漸濃。


    洛蒼山上地勢逶迤,氣溫比山下要低上幾分,山間茂林已漸染紅黃。


    清山書院欞星閣旁的銀桂正在盛開,星星點點秀芝白花綴滿枝頭,甜香縈繞,磬人心脾。


    八月的風非暑非寒,清透怡人,將伸到屋簷的桂枝輕輕搖動,幾點銀桂散落在閣樓屋簷。


    閣樓的門楣上掛著一塊老桐木的牌匾,上書“欞星閣”三個蒼勁大字。


    欞星閣被稱為青山書院文華薈萃之所。


    立院六十餘年以來,科舉名列二甲以上的院中學子,都能在欞星閣留下名字,及其生平與精華詩文。


    經一甲子時光更迭,竟留下數百人的名字。


    留名欞星閣是每個青山學子的最高榮耀,值得一生回味自豪。


    而留名欞星閣的這些青山驕子,曆經多年沉浮,大多數都成朝堂朱紫、封疆大吏、士林砥柱。


    這些人不管是仕途跌宕,忠奸善惡,成敗榮辱,終為人中翹楚。


    他們也是這所號稱大周第一書院,真正的底蘊和威望的根源。


    凡是入院學子,剛開始都會在師長學長的帶領下,興致勃勃的到欞星閣瞻仰先輩風采。


    但很少人會來第二次。


    所以這裏隻在每年三月稍微有些喧囂,因為這是每年新學子入院的時間,其餘時間這裏門可羅雀,人跡罕至。


    想想也是應當如此,很少人會無聊到每天泡在“校史陳列館”。


    但從兩年前開始,這處日常少有人來的欞星閣卻多了一位常客,似乎慧眼獨具的看上這裏別樣的空曠與幽靜。


    書院中每日上午的課業大多密集,而下午課業安排多為舒緩。


    凡是下午無課時,欞星閣靠西邊的案幾上,總能看到個如玉少年在那靜靜讀書。


    伴著滿室學林前輩的先聲遺澤,及那些銷聲遠遁的如煙往事。


    不管窗外風霜雨雪,還是蝶燕蹁躚,都不能擾動少年潛心苦讀的專注。


    他穿一身寬袖青衫,手工精美,針腳細膩,合身妥帖,更顯身姿修挺,似玉樹芝蘭。


    烏油油的頭發梳的細密整齊,一絲不苟,用一根岫玉發簪,在頭頂綰成發髻。


    午後融和通明的陽光照在西窗上,少年容顏如畫,俊美秀逸,和光空靈,恍非塵世中人。


    案幾上放著一個湘妃竹的小書匣,裏麵兩本藍皮書冊舊痕依稀,應是長期翻閱所致。


    修長白皙的手指舉著狼毫,時而翻書默誦,時而揮筆疾書,將靈光閃現的心得記下。


    這少年正是二年前,入讀青山書院丙文館的賈琮。


    當初賈琮進入青山書院時,著實引起院內一番騷動,因為縈繞在他身上的光環實在過於紮眼。


    頂級勳貴榮國公府子孫。


    文宗學聖柳靜庵舉薦入院


    年未弱冠就被嘉順親王親筆書信邀請參加楠溪文會,在文會上更以一首詠梅詞震驚四座,被神京士林轟傳。


    聽說還是個天賦驚人的書道奇才,他手書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不僅精妙,書法更是風姿獨絕,甚至傳言被大內收藏。


    這其中不管那一樁,都是普通人難以企及的恩遇。


    因此賈琮初入青山書院便引人注目,被多半院中學子冠以勳貴、怪才、妖孽等標簽。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這樣的人物在群體中多半是要被嫉恨排斥的。


    好在賈琮自入院以來,毫無勳貴子弟的驕奢之氣,日常行事也極為低調。


    除了日常教諭課業外,課暇時光甚至都很難看到他人影。


    除了和幾位投契的同窗有些來往,與其他人幾乎沒什麽交集。


    甚至都不住在學院的舍監,與人來往接觸的時機,也就更少了。


    院中學子搞的那些文會、飲宴、清談,他幾乎也不參加,就算被人硬拉了去也形同坐蠟,極少發言,更不用說顯露人前。


    這一度讓某些好勝心強,又別有用心的學子無跡可尋。


    如此過去幾個月,賈琮剛入院時的光環也慢慢褪去。


    如果不是每次季考歲考都名列前茅,很多同窗學子都快忽略他這個人的存在。


    而這也是賈琮想要的效果。


    當年他剛入院時,曾去拜謝靜庵公舉薦之恩。


    老人曾和他談起近年南方時有大旱,湖廣兩浙已兩年糧食減收,民生日益艱難。


    聖上欲開海疆,與遠海白夷通商,繁盛海貿,引富於民,改善民生。


    無奈朝中舊黨紛紛上書反對,以維護國朝祖製,加之東南沿海倭寇橫行,海盜盤踞,開疆之事舉步維艱。


    但是聖上還是排除萬難,以極大魄力,在金陵、寧波、福州開設司舶司,作為試點之地,統轄外夷海貿,成效如何還待後觀。


    而大周北地的氣候也逐年酷寒,甚至波及大周全境,去年連南海這樣的酷暑之地,都下了幾場兩掌深的大雪。


    草原上也連年風災雪災,凍死無數牲畜,遊牧蠻民合縱掠邊之舉頻發。


    大周立國七十年,天道循環,民生國力初顯窘迫。


    朝堂上革弊立新之說塵囂日上,新舊兩黨爭鬥不息,已成水火之勢。


    在這種朝堂大變局之期,青山書院書生雲集,是最易引發時局非議的地方。


    以士林民議為黨爭推波助瀾,是某些官場老饕慣用伎倆。


    青山書院為大周第一書院,留名欞星閣的那些人中,如今還有許多人在新舊兩黨陣營中為官。


    能入青山的學子都是讀書種子,而且是各州縣鎮翹楚子弟,很多人都是官員子弟或族親,和朝堂新舊兩黨官員有說不清的牽連。


    柳靜庵半生沉浮仕途,自然是深知其中風險。


    在青山書院如果兩耳不問窗外事,那這裏便是天下第一等的讀書治學之所。


    但如果想在這裏招搖罔議,邀取名望,誤入黨爭是非,那這裏就會變成鬼魅叵測的凶險之地。


    賈琮在聽了這位文宗前輩的提點之後,深以為然,自己連個秀才都不是,也學人滔滔不絕,豈不貽笑大方。


    於是便有了在書院中這般的應對之舉。


    效果也是非常明顯的,這兩年多時間,他心無旁騖,埋首經卷。


    有靜庵公的四書批注,又有探花郎的書經體悟,再加上他勤勉刻苦,不敢有一日懈怠,兩年來學問日益精進。


    丙文館很多教諭都是寒門苦讀出身。


    見個國公府公子不去國子監混蔭監,倒是進青山書院來讀書。


    原本以為他來走過場混名望的,所以最初對他很有些排斥。


    但時間長了,發現賈琮低調刻苦,不僅豪無勳貴子弟紈絝輕浮,且每年歲考都在丙文館名列前茅,這才對他刮目相看。


    且今年四月、六月賈琮下場童試,連過縣試、府試兩關,甚至在府試中列名首位,成為青山書院丙文館本年考績最優的學子。


    上月末又剛下場神京所屬雍州院試,雖然還未揭榜,但書院中的教諭都言他是必中的,隻不過是排名前後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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