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宮城,乾陽宮。


    時序八月,正是神京城一年中最炎熱的時節。


    皇帝的禦案兩側,擺著兩個魚龍獻瑞鑲藍銅製冰鑒,堆滿晶瑩剔透的碎冰,散發著乳白色寒氣,將禦案周圍的暑氣,消弭得所剩無幾。


    自入夏以來,嘉昭帝推行兩項新政,縮減官紳免稅田畝,改人丁稅為攤丁按田賦稅。


    在遭受朝野內外不少的反對和責難之後,沉寂許久的推事院,再一次成了皇帝手中利刃。


    最終,新法以五名舊黨高官的前程名譽為祭,強勢在各地予以推行,至八月初征收入國庫的田稅,比去年增加整整四成。


    隻是沒等嘉昭帝為新法順利實施,以及所取得的顯著成效而欣喜。


    大理寺通過審訊要犯,爆出金陵衛指揮使周正陽牽扯水監司大案,並在朝廷緝捕其歸案時逃之夭夭。


    之後又因周正陽之事,牽扯出一係列枝蔓,大理寺及五軍都督府出現泄密案,吏部七名官員事涉考功舞弊。


    郭霖回道:“啟稟聖上,明日雨水,行不得船,賈琮後日下金陵,依照聖上諭令,奴婢已對金陵中車司做妥善安排,也和賈琮做了交代。”


    他雖知甄家在江南根基深厚,甄家家主甄應嘉,官居金陵省體仁院總裁。


    直到兵部尚書和大理寺卿推薦賈琮入金陵協查此案,才讓嘉昭帝看到重新打開僵局的希望。


    負責盤查的市舶司副提舉王維安,是這次剛由吏部從神京輪調而來。


    金陵,龍潭港碼頭。


    而其他一些未雨綢繆的準備事項,也都一一列出,在得到嘉昭帝首肯後,分別由兵部和五軍營配合落實。


    但有查獲私運西夷火槍三件以內,違禁火器沒收,事主處以十倍罰銀,私運超過三件以上,事主要入監重罪。


    這對一般的商戶是個難以承受的數目,即便以甄家的豪富,這也不算一個小數目。


    以往他們必定沒少幹這種事,原來負責港口巡查的市舶司官員,也多半與他們有所勾結,或者被收買……。


    城邑之內,宵小雞鳴之盜,偃旗息鼓;四門之外,航運違禁之舉,嚴查勒改,比之前時大為改觀。


    但王維安是新輪調到市舶司的官員,在金陵還沒有人情利益糾葛,因此對甄家並沒有太多顧忌。


    各官衙履新官吏,梳理前務,查補遺漏,追究枉法舊官二十三人,已交大理寺偵緝法辦……。”


    這個賈琮如此年紀,不僅在火器匠業上驚才絕豔,在兵事上卓絕奪目,在政事統籌上同樣富有韜略,其中老辣已不弱於顧延魁這些年勳老官。


    嘉昭帝聽了密劄的內容,幽沉的表情漸漸鬆弛下來,目光中流露出滿意的神情。


    ……


    未理主脈,先斬枝蔓,不僅為偵破周正陽大案提供便利,對金陵官場也是一次有力的革弊立新,一舉雙得。


    “至上報之日,神京吏部輪換官員皆履職上任,金陵衛所戍衛、船運港口巡查,金陵水道巡邏,風氣大為整肅。


    就在賈琮入宮的第二天,與當日奏對相關的數道聖旨先後發出。


    都充分說明賈琮當日的一番思慮謀劃,已取得預期的效果。


    甄家還有位在宮中地位尊崇的甄老太妃,絕不是尋常的商戶可比。


    這也是為何朝廷發布火器禁令後,極少有商船敢冒險私運火器的原因。


    神京動蕩,朝野側目,嘉昭帝剛剛因新法實施,帶來的成就和自矜,很快就變得蕩然無存。


    但是金陵作為大周陪都,江南六州一府樞要之地,金陵水監司大案根由數年不除,一直是嘉昭帝心中隱憂之患。


    如今港口鎮守官員新換,讓他們措手不及,意外落入甕中。


    且此人為正三品武官,在金陵位高權重,牽扯的人員和關係,錯綜複雜,如大肆加派人員下金陵協查,必定打草驚蛇,難有斬獲。


    因此王維安猜測,這艘甄家商船出海必定已有數月,因此不知金陵城最近諸多變動。


    斬斷可能與周正陽關聯的官場人脈結勢,抑製信息串聯擴散範圍,為嚴查周正陽之案,提供更大的便利。


    這艘甄家商船之所以被扣押,是因為王維安手下的吏目,從船上搜出三隻嶄新的魯密銃,還有一個身份文牘不全的英吉利人。


    嘉昭帝想到這些,微微呼了一口氣,問道:“昨日史鼎向朕上奏,五軍營已派兵護送五門新型火炮下金陵,賈琮何時會動身?”


    那些腰纏萬貫的人家,私藏一二隻火器,是常有之事,因此航船中私運先進的西蠻火器,私賣豪強,意圖牟取暴利,也並不少見。


    自入夏以來,天氣炎熱,政務操勞,諸般事由接踵而來,心神起伏劇烈,讓嘉昭帝防燥不安,心神俱疲,身體也一直不適。


    甄家商船查獲的三支嶄新魯密銃價值六百兩,罰金十倍之,就是要繳納六千兩罰金。


    時間過去沒多久,根據中車司密探從金陵發回的消息,以及大理寺楊宏斌發來的例行奏報。


    於是諫言嘉昭帝避重就輕,轉變方向,先對金陵衛所、水監司、市舶司等對外交聯密切的官衙,進行例行官員輪調。


    因金陵蘇揚等地,富甲天下,富商豪門遍布,生活奢靡享樂,曆來有以火銃打獵取樂的習慣。


    隻是從大周成立火器司,推行火器強軍以來,朝廷已令諭各州府嚴禁私人持有和私運火器。


    此時,郭霖站在禦案之前,打開中車司從金陵急送的密劄,略顯尖細但異常清晰的嗓音,在空曠的大殿中回蕩……。


    自從那日賈琮入宮奏對,提出周正陽身為金陵衛首官,牽扯入水監司大案,已成眾目睽睽之勢。


    當推事院周君興以雷霆之勢,快速將大理寺供狀泄密、吏部考功舞弊等兩案勘破,才讓嘉昭帝焦灼憤怒的心緒,稍微得到和緩。


    私運的數目超過三支,就要被下獄論罪;而運的數量少了,一旦被查扣,十倍罰金,得不償失。


    自從火器在遼東女真一戰大顯神威,一支全新的西洋魯密銃,黑市已漲到二百兩銀子。


    王維安新調入金陵,在本地根本沒有任何利益牽扯,自然百無禁忌,循常理照章辦事。


    ……


    金陵,明德坊,甄家大宅。


    金陵甄家輩分最高一人,自然是宮中那位甄老太妃。


    本家輩分最高的甄老太太,是賈母同一輩的人,是宮中甄老太妃的侄媳婦。


    甄老太太膝下二子,長子甄應嘉是甄家族長,官任金陵省體仁院總裁,是個官高權薄的虛職,是朝廷因甄老太妃尊貴而推恩封賞。


    次子甄應泉,並無承襲官職,自朝廷在金陵成立市舶司,開放海貿航運,甄應泉管轄甄家船隊,參與海貿之業,為甄家賺進巨額金銀。


    可惜天瑕英才,三年前甄應泉攜船出海行商,意外失蹤,從此杳無音信,從常理上判斷,必定已遇到意外而身故。


    甄應泉膝下隻有一女,就是當時在宮中教養並陪伴甄老太妃的甄三姑娘。


    在得知父親的噩耗之後,甄三姑娘才從神京返回金陵,陪伴失寡的母親。


    並靠著和宮中甄老太妃的親近關係,還有甄老太太的寵愛,憑著自小天資卓異,以女兒之身,竟把父親留下的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條。


    ……


    這一天她像往常那樣,大早去和老太太請安,然後回到自己院子裏做事,當然做的不會是尋常女兒家針線刺繡。


    自有二門口的婆子,會送來生意上的賬目文牘,給甄三姑娘核對查閱,然後加上書筆批注,再傳到二門外讓人送出去辦理。


    她依然是一身青色裳裙,滿頭青絲整齊梳成纂兒,隻別了支珍珠發簪,再無其他發飾,卻難掩卓絕,清麗秀雅,風姿玫然。


    隻是這會子秀眉微顰,這一上午的時間,甄三姑娘的心情都不是很好。


    因此方才二門的婆子,傳進來一張支銀單據,要從公中支取紋銀六千兩,銀單上是家中三哥的簽章。


    即便甄家是豪富之家,六千兩也絕不是小數目,甄三姑娘自然要讓人去問明原因。


    後來負責支取銀子的陳管事回報,是三爺在海船上運了三支全新魯密銃,還有位身份文牘不全的英吉利人,結果在港口被市舶司官員查到。


    那個白夷人的身份文牘倒是好辦,繳納人頭稅,補辦文牘即可。


    可是三支全新的魯密銃卻是違禁品,按大周市舶司律法,需就地查沒,還需罰銀六千兩。


    據那位陳管事說,火銃是某家貴人遊獵所用,拜托三爺在西夷采買,三爺估計是卻不開麵子,才攬了這檔子事。


    但甄三姑娘為人縝密精細,對這位陳管事的話並不全信。


    這位陳管事當年曾是父親的得力手下,如今卻和家中這位三哥走的很近。


    如今朝廷大興火器強軍,對民間火器管控日益嚴苛。


    自己這個三哥行事過於急功近利,誰能保證這是他第一次運送火槍,如今是三支,萬一數目超格,被人扣個謀反的帽子,都不帶奇怪的。


    想到這些,她秀眉不展,意興闌珊的放下手中的毛筆,難道女兒家就比不得男子,不管自己再出色,最終都是這麽個結局?


    ……


    她心中非常清楚,當年父親手下得力的陳管事,為什麽如今改弦易轍,刻意和大房三哥走的近,不過是為自己在甄家留條後路。


    甄三姑娘和迎春差不多年紀,已過了及笄之年,自從甄應泉下落不明,她便接管了父親留下的生意。


    而這些生意都是甄家財富的來源,本來讓一個未出閣的姑娘掌管,是萬萬不符合常理的。


    但是甄三姑娘聰慧明銳,智謀過人,尋常的男人根本就比不過她,甄家子弟中但有些才略的,在她麵前都相形見絀。


    再加上甄家大房承襲家族福蔭為官,為官者不得經商,至少在表麵上必須如此。


    甄家的海貿生意卻是甄三姑娘的父親一手打造,對於家族金銀富貴居功至偉,


    大房為官,二房經商,相互之間涇渭分明。


    因此甄三姑娘代父管理生意,在大義上是站得住腳的。


    況且,甄家最大的體麵和支柱,就是宮中的甄老太妃,甄三姑娘自小被甄家送到宮中陪伴老太妃,在宮中教養茹慕四年。


    甄老太妃對這位品貌出眾的娘家曾孫女,愛如珍寶。


    當年如不是甄應泉出事,甄三姑娘出於孝道,要返回金陵侍親,因此錯過了幾位皇子的議親之期。


    甄老太妃說不得居中撮合,讓甄家再出一位王妃。


    有了這麽一座大靠山,甄三姑娘在家中才地位超然,加上甄老太太也極看重這個孫女。


    因此,甄三姑娘打理家族生意三年,一言而決,成績斐然,族中無人敢說什麽閑話。


    可是女人畢竟還是女人,過了及笄之年,便要出閣嫁人,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如何還能再管理家族生意。


    這個道理就是一貫疼愛她的甄老太太也不好反駁,就連宮中的老太妃都不會說什麽。


    甄三姑娘美色絕倫,才智出眾,自然眼光不低,讓人入贅於她,也是不屑一顧。


    這年頭殺人不過頭點地,肯入贅的男子都是走投無路,哪裏有什麽好人。


    因此,近兩年時間,在甄老太太的首肯下,大房的甄家三少爺開始參與管理生意……。


    這一年的光景,甄三姑娘的母親久病在床,不能理事,大房太太對她對婚事甚為熱心……。


    隻是,金陵的世家子弟,大家知根知底,大多都是膏梁紈袴,如何能逃過她的眼睛。


    大房的太太開始瞄上神京世交賈家銜玉而誕的寶玉,後來覺得賈家少年封爵的威遠伯,更加出色許多。


    這次和自己一起入神京朝拜老太妃,還拉著做了北靜王妃的二姐,上門探望賈太夫人,真是恨不得早日把自己嫁出去。


    如今天底下哪個不知,那位少年伯爵的出眾。


    自家這位當家太太,即便急著送自己出門,也要把自己的婚事做到利益最大化,為家族添加威勢,也當真是好算計。


    可那日在神京,賈琮正好入宮,兩個人並沒有見著麵。


    而第二日,宮中突然頒布聖旨,要對金陵各緊要官衙進行官吏輪調。


    自來經商之道,無法避免與官衙牽連,甄三姑娘自問自己經手之事,縝密穩妥,並未違規之舉,可以讓人抓住痛腳。


    但是,她那位堂弟介入生意之後,行事急功近利,家族生意這兩年已隱有危患。


    甄三姑娘擔心這次官員輪調,會對家族生意造成衝擊,壞了父親半生心血,便找了個由頭,和大房太太急急趕回了金陵。


    本以為神京和金陵遠隔重山,當家太太的伎倆總要落空,自己不嫁,誰也拿自己沒有辦法。


    畢竟以賈琮名滿天下,如果真能成事,自己找不到拒絕的理由,不然不知落下多少家門閑話。


    卻沒想到皇帝的第二份聖旨,就是讓賈琮到金陵公幹,還真是冤家路窄。


    甄三姑娘想到這些,心中有些沉悶不樂,到了書架子前麵,拿出一個紅綾錦盒,拿出個裝幀精美的卷軸,一雙纖手緩緩展開。


    一股淋漓俊雅的筆墨之氣,猶如實質,撲麵而來,讓人心神肅然。


    開頭那兩句,如刀似戟: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她那俏麗誘人的嘴角,微微抿起,難道這世上隻有男子可為英雄,女人隻配腐朽於閨閣內宅之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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