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裕民坊,曲泓秀宅院。


    清晨,朝陽斜射火紅的光芒,給院中榮盛新翠的草木,披上一層淡金色光華。


    金陵盛夏雖有火爐之稱,但一天之中也有好辰光,比如卯時三刻,紫氣初升,炎火未炙。


    正是武者行氣練術的最好時間。


    小院之中,一道矯健婀娜的倩影,來回騰挪縱躍,兩道銀色光華吞吐閃爍,環繞周身。


    舞到急處不見刀形,隻有銀芒翻湧往複,冷厲蕭殺,刺人眼目。


    就在這時,內院入口掛滿藤蘿的影壁後,走出一道人影。


    長身玉立,俊美無儔,穿月白軟綢薄袍,腰係九犀玉帶,玉簪束發,步履輕緩。


    曲泓秀停下手中刀,俏聲說道:“知道你回來了,都幾天了才舍得過來。”


    賈琮笑道:“府上來了兩位外客,不好過於冷落,就在府裏住了幾天。”


    左邊廂房打開門,可卿出來看到賈琮回來,臉上生出喜色,說道:“到底是什麽要緊的客人,怎麽把你給拌住了。”


    賈琮對可卿笑道:“那天我帶她過來,她挺像一個人,你見了必定會好奇的。”


    幾個人正說話,二門外粗使丫鬟過來回報,說是甄家三姑娘派了人來送禮。


    賈琮聽了這話,一臉意外,曲泓秀怎麽會和那位甄三姑娘扯上關係。


    這位三姑娘他自然是知道的,上次到榮國府拜會過老太太,甚至還求了一幅自己的書法。


    ……


    這時,丫鬟帶了一個衣履精致,形容端正,舉止利落的婆子進來。


    見了曲泓秀便笑道:“曲大掌櫃,今天鳳和街的店鋪開張了,我們三姑娘讓送一些薄禮,來向曲大掌櫃致意。”


    說著便向內院門口揮了揮手,兩個甄家的粗使婆子,便抬著一個箱籠進來。


    似乎甄家知道,曲泓秀的宅院裏,出入都是女眷,所以過來送禮,都是老成的婆子,根本不帶小廝。


    那甄家管事婆子見到賈琮,微微有些好奇,不過也不太在意,以為是曲掌櫃家中親眷,偶爾過來走動。


    那婆子打開箱籠說道:“送的雖不是昂貴物件,不過都是我們三姑娘親自置辦的,都是姑娘家日常得用的東西。


    幾套用上等蜀繡綢緞做的衣裙,都是按照曲大掌櫃和秦姑娘的身形,讓紫雲閣的大師傅定製的。


    還有一些上好的胭脂水粉,兩支紅寶石的累絲鳳釵,兩幅案頭大理石紫檀小屏風,兩盒東瀛過來的龍涎方香……。”


    那婆子一口氣報了十多件禮品,這些禮物雖不是價值不菲,但件件精致貼心,處處可見那位甄三姑娘的妥帖和細膩。


    曲泓秀笑道:“回去替我謝謝你們三姑娘,改日我一定登門回拜。”


    那婆子客套了幾句,那告辭而去,進退言辭,十分得體,手下一個辦事婆子都這麽細密,多少也能看出這位甄三姑娘的不俗。


    ……


    賈琮看著箱籠裏的禮物,一臉詫異的神情。


    問道:“秀姐,你怎麽和甄三姑娘有來往的?”


    曲泓秀聽了這話,目光一轉,好奇問道:“琮弟也知道甄三姑娘?”


    這一年多時間,她開始對賈琮認識親近那些女子,可關注得緊,聽出他話裏有話,自然要問一下。


    賈琮說道:“賈家和金陵甄家是世交老親,甄三姑娘在神京拜見過家裏老太太,所以我知道她這個人,不過我並沒見過。”


    曲泓秀笑道:“原來如此,我和甄三姑娘相熟,是因為我們剛買的那所農莊。


    你忘了啊,你剛到金陵的時候,我和你說過我們買的農莊,原先就是甄家的舊產。”


    這事賈琮自然是知道的,他來金陵之前,為了在金陵行事方便,便讓曲泓秀在金陵購買條件合適的農莊。


    至於農莊的用途,內務府曾特地向鑫春號發出密詔,那上麵寫得十分清楚。


    到了金陵之後,曲泓秀便告訴他,已買到合適的農莊,並且這農莊原先是金陵甄家的舊產。


    當時賈琮聽了並不在意,金陵甄家是豪富之家,在金陵擁有許多產業,這幾年靠著海貿生意,可以算得上日進鬥金。


    比起金陵薛家的江河日下,金陵甄家這幾年治家有方,威望和財富都在蒸蒸日上,金陵坊間都開始戲稱為甄半城。


    甄家名下有這麽多產業,幾乎遍布金陵各處,曲泓秀看中的農莊,正巧是甄家的舊產,又有什麽好奇怪的。


    曲泓秀出身特殊,早年走慣江湖,心思機敏過人,行事細心謹慎,一貫讓賈琮非常放心。


    所以,賈琮當時也沒有問其中詳情。


    ……


    曲泓秀說道:“其實我原先就聽說城東有這麽一處農莊,不過農莊原先主家是金陵杜家,我並不知道已轉給了甄家。


    我按你信裏的要求,也就城東這處農莊合適,地方夠大,位置清靜,左右沒有村落和人家,走上半裏地就能上官道。”


    我讓王德全找了農莊的甄家管事,對方卻說這農莊在甄家傳了兩代人,屬於祖產,輕易不會出賣。


    不過這處農莊轉到甄家雖很多年,但甄家這幾年以海貿生意為主,農事生意做得很少,這個農莊一直是閑置的。


    所以我找了中人,聯係上甄家的大管事劉顯,看有沒有可能讓甄家出讓。


    那劉顯卻說家中的生意,如今都是二房三小姐管著,涉及甄家舊產,需要三小姐點頭才能出賣。


    但是三小姐去了神京拜見甄家長輩,要過些日子回來,我本來以為這事沒什麽希望,便讓王德全重新找合適的地方。


    可沒想到過了幾天,甄家的大管事劉顯便來傳話,說那位三姑娘想和我談農莊的事情。


    那甄三姑娘雖年輕,卻是個極精明強幹之人。


    後來雙方談妥,甄三姑娘可以按平價出賣農莊,不過她在鳳和路開設的新店,想售賣鑫春號的香水。


    隻是甄家和鑫春號以前並無來往,如今想讓我們每月按常價供應二十瓶上等香水,作為他們新店售賣之物,簽訂一年契約。


    一年之後雙方根據意願,決定是否延續。”


    ……


    賈琮聽了心中一陣古怪,鑫春號在江南的生意日益興隆。


    除了開設專店售賣,不少商戶也會從鑫春號總店,批量購進香水,放在自家店中招攬顧客。


    不過這種外商批量購進的數量,鑫春號做了嚴格的限製,避免批量購出太多,會影響鑫春號旗下專店的生意。


    而對外商批量購買限製數量,就是每月二十瓶上等香水。


    甄三姑娘願意出賣祖產,在商言商,所要獲得的利益,按常理會讓鑫春號付出點代價。


    卻沒想到是這樣平實普通的要求,每月供應二十瓶上等香水,和其他外售的購買限額,完全沒有區別。


    惟一比其他外商具備的優勢,就是雙方簽訂一年契約,這一年的十二個月時間,鑫春號必須定期供應。


    但是這份契約滿一年之後,鑫春號可以隨時解約,再沒有半點約束。


    甄三姑娘出賣祖產,卻隻換了沒什麽優勢的條件,倒像是輕鬆寫意做了一次人情。


    賈琮說道:“秀姐,我聽說這位甄三姑娘十分能幹,接了她父親留下的生意,比我也大不了幾歲。


    一個姑娘家把族中生意打理得欣欣向榮,這樣的人心裏算盤可精明的厲害。


    我們有求於她,要買她甄家的產業,她就提了這麽個不痛不癢的條件,你不覺得奇怪嗎?”


    曲泓秀笑道:“剛開始我也覺得有些奇怪,這事我和可卿商量了很多次。


    甄三姑娘精明,我和可卿也不是傻姑娘,各方麵的可能我們都推演過,這樁生意對我們沒半點損害,甚至我們處於不敗之地,這才買了農莊。


    如今聽你說,賈家和甄家是世交老親,她到了神京還特意去拜見家中老太太,說明你們兩家關係確實親近。


    鑫春號實際是你的產業,這在外頭可不算什麽秘密,甄三姑娘這麽精明的人,必定是知道的。


    想來甄三姑娘看在你的麵子,出於世家之情,才和我們做這筆生意。


    那張一年的契約,不過是生意場上把戲和排場。


    我們也在外麵打聽過甄三姑娘的事,甄家自甄應泉出海失蹤,甄家二房的生意全部是這位甄三姑娘打理。


    甄家這幾年不退反進,皆出自這位甄三姑娘之手,坊間都說她明慧機變,算策無遺,行事明正,並無乖張邪氣……。”


    ……


    雖然賈甄兩家是世交,關係也算親近,但是人心隔肚皮,賈琮不會把所有的行為,簡單理解為善意。


    但是曲泓秀所說的一切,細致入理,並無破綻,他自己也來回思索幾次,確定這事並無風險,也就放下心來。


    而且甄家的新店開張,甄三姑娘因和鑫春號的一張契約,還特地給泓秀和可卿送來禮物,交好之意頗為殷殷誠懇。


    當初迎春就和他說過,這位甄三姑娘是個極不俗的女子,如今看來的確有些特立獨行。


    ……


    金陵東郊,一座占地四十多畝的農莊,是金陵城郊最大的農莊。


    整座農莊高牆圍繞,農莊裏麵設有穀倉、曬場、磨坊、蠶房等農事設施,還有許多排布儼然的房舍樓閣。


    並從流過城東的秦淮河支流,引入活水到農莊之中,作為日常農事用水,又從附近山中引來山泉,作為起居用水。


    這座農莊最早的主人叫杜衡昌,出身曾經的金陵大族杜氏。


    二十年前,金陵杜家是聞名遐邇的世家大族,曾和金陵賈、王、史、薛、甄等大族並駕齊驅,其淵源綿長,甚至在其他世家之上。


    杜家自前宋之時,就是書香世宦之家,出了許多文臣高官,家學淵源流傳,非普通世家大族可以比擬。


    自北元侵吞江北,漢民士族紛紛南渡躲避戰亂,由此拉開大周史書上濃墨重彩,大書特書,長達百餘年的南渡衛國。


    前宋末年,朝廷羸弱腐朽,各地梟雄蜂擁而起。


    江南大地,烽煙四起,各路梟雄抗擊北元肆虐侵吞,也從未停止過割據鏖戰。


    城頭變換大王旗,長江以南幾易其國。


    杜家祖先身處亂世,雖有匡扶蒼生之念,卻無救世倒懸之策,於是帶著門中子弟退出官場仕途,隱遁民間。


    杜家子弟幼時讀書明誌,成年後便跟隨長輩行商經世,完全改了一種活法,至於其中深意,因年代久遠,早就難為人知。


    等到大周太祖定鼎中原,重塑漢家皇權道統,杜家經過幾十年繼續發展,在金陵落地生根,成為金陵本地大族。


    杜家的往前追溯的曆史,比因大周立國,而隨之風起榮盛的賈、王、史、薛等世家,其底蘊積蓄都要深厚許多。


    但是就是這樣一個曆經百年風雨的世家,在十五年前,因牽扯隱門謀逆之事,在一夜之間轟然倒塌。


    杜家兩支嫡脈,自家主杜衡昌以下所有男丁,因勾結隱門,意圖謀逆,全部被斬首棄市,所有女眷發賣為奴,無數家財被充公瓜分。


    一個曾經輝煌江南的百年世家,從此被徹底湮沒世間。


    十幾年時間過去,金陵本地除了老輩人還記得,曾有這樣一個恢弘世家,年輕一輩很多已不知杜家的存在。


    ……


    去往城東郊外的官道上,一輛馬車正在飛馳,曲泓秀正陪著賈琮,去往這座新買不久的農莊。


    自從曲泓秀離開神京之後,他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單獨相處過。


    風兒吹動車簾,撲入車廂內,帶著郊外草木的氣息,還有曲泓秀身上,清雅誘人的女兒香。


    這樣溫馨旖旎的獨處時光,實在應該說一些溫存親切的話語。


    如果不算曲泓秀這兩年身在金陵,在賈琮認識的女子中,曲泓秀算得上和賈琮過從最親密的女子。


    連可卿都覺得,兩人教學傳功時的舉動,不計男女之嫌,過於肆無忌憚了些……。


    或許正是這樣奇怪的親密關係,讓賈琮和曲泓秀在一起時,常常會忽視,她也是個妙齡韶華的動人女子。


    或許是因為,曲泓秀過於獨立能幹,就像寶珠說的,秀姐一人走南闖北,琮哥從來也不會操心。


    反而秦可卿貌似柔潤,隻要出了點狀況,賈琮就費勁心機,想出一堆詭計,幫她脫身。


    正是因為這樣古怪的原因,在這種難得的獨處時刻,賈琮提出的話題,顯得漫不經心,不合時宜。


    “秀姐,我聽你說過,這家農莊原先不是甄家的,而是金陵杜家,能擁有這麽大的農莊,這杜家應該有些根底。


    可我來金陵幾次,卻並沒聽說金陵有姓杜的世家?”


    曲泓秀回頭望了他一眼,神情有些無奈,不過還是和她說了金陵杜家的來曆。


    如今金陵城中很多人,都已遺忘這個曾經恢弘榮耀的世家,至少賈琮在此之前,就從沒聽人說起過,可曲泓秀卻知之甚詳。


    賈琮好奇的問道:“秀姐,這杜家以前從沒聽人提起,你怎麽如此清楚這家的典故。”


    曲泓秀望了他一眼,說道:“你忘了我的出身嗎,杜家在十五年前,被人舉告勾結隱門,圖謀叛逆,被皇室抄家滅族。


    我也是聽我父親生前和人提起,至於杜家是否真的勾結隱門,還是被人誣陷,我就不清楚了。”


    賈琮口中默念道:“十五年前……。”


    他突然想到,十五年前,算起來正是太上皇當政最後一年,嘉昭帝登基的前夕……。


    ……


    馬車在官道上飛速奔馳,在不遠處一處緩坡之上。


    一座占地廣闊,略顯陳舊的農莊,在如血殘陽的映照之下,顯得格外蕭瑟嚴峻。


    這座大農莊,曾屬於湮沒無痕的金陵杜氏,也屬於過至今榮耀的金陵甄氏,如今成了鑫春號的資產。


    賈琮購買這座農莊,不是簡單為了在金陵積蓄資財,也是他奉旨下金陵緝辦周正陽一案,事先籌謀的重要一步。


    就像他和鄒敏兒說的那樣,單槍匹馬做不得多少事,就算渾身是鐵,也撚不了幾根釘。


    他今天來農莊的目的,就是要從這裏調派出五十名人手。


    配合鄒敏兒手下的中車司幹員,分路前往沿江各州,查探周正陽的下落,以及相關的信息……。(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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