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甜井巷。


    這是金陵城內一條老巷子,也就三馬並行的寬度,路麵鋪著細密接縫的長條青石。


    經過無數歲月的踩踏磨擦,青石上那些凸的的地方,已磨礪得隱隱發光。


    經過昨晚一場夜雨的衝刷,路麵的青石上放射潤澤幽冷的光芒,讓這條老巷多了幾分叵測陰冷。


    巷口聚集著些看熱鬧的路人,卻沒一人進入巷看個究竟,就像這條甜井巷早就充斥晦氣,讓他們不敢踏入。


    賈琮擠過巷口人群,獨自走入巷中。


    整個巷子空蕩蕩的,遠遠看到巷子中間的地方,一座宅院門口常有人進出。


    這巷子中確有不少荒廢的宅院,簷頭荒草叢生,門戶漆痕斑駁,院門上都貼著官府的封條。


    經過時間風雨蹂躪,有些封條脫落大半,在風中淒惶的飄蕩。


    巷子中還有些有住戶的房宅,不過都是門戶緊閉,隻在窗戶上偶爾閃過一兩張警惕冰冷的臉。


    巷子中路過幾個千戶所錦衣衛,看到賈琮便上前詢問賈琮的身份,都被賈琮身上的中車司提督令牌擋了回去。


    他一直走到那所宅院前,發現門口有兩個應天府的衙役守門。


    這也是一座荒廢的宅院,屋簷上長滿枯草,院門上封條已被撕開,門頭下一個殘破的燈籠,在風中吱呀搖晃。


    燈籠上依稀能看清一個崔字,這應該是當年居住於此水監司軍官的姓氏,如今隻怕也是不得好下場。


    這時從門內出來一個錦衣衛,正是和賈琮相熟的錦衣衛百戶劉勇。


    劉勇見到賈琮,有些意外問道:“賈大人,你怎麽打這裏過,今天這裏可是不太平。”


    賈琮回道:“我路過附近,聽說這裏出了命案,聽說是劉敖手下水羅刹行凶。


    眼下劉敖侵犯鬆江沿岸,火器司訓練炮兵還未整備,火炮也未能運抵鬆江拒敵。


    如今火炮之威,舉國皆知,劉敖手下此時入城襲擾,也不知其中有沒有關聯。”


    劉勇有些恍然道:“怪不得大人會來看究竟,不過這起命案應與火炮列裝無關,水羅刹再神通廣大,也沒本事打火炮的主意。”


    其實賈琮拿著火炮來說事,不過是想借此從劉勇口中探聽消息。


    劉勇和賈琮是舊相識,而且千戶大人對賈琮十分看重,既然他問起此事,劉勇便透露了幾句。


    “被殺的是個十五六歲女子,高挑苗條身材,正當妙齡,應該隻是個普通人,真是作孽。


    殺人的手法的確出自東瀛武者,卻不知水羅刹因何殺人……。”


    劉勇說出這番話,賈琮聽了心中微微一震,十五六歲女子,高挑身材,這形容描述怎麽有些像鄒敏兒。


    鄒敏兒身姿高挑,婀娜娉婷,在清音閣眾多曲娘子中都算出挑。


    賈琮在金陵認識的女子,唯有她是如此出眾的身姿。


    他心中寬慰自己,這大概隻是一種巧合。


    但是想到前些日子,鄒敏兒被人認出了身份,而那個認出她的吳嫂,又突然無緣無故失蹤,這已讓賈琮提高警惕。


    如今按劉勇的描述,甜巷發現的女屍,鄒敏兒的體征的確相似,雖然不能肯定,但是心跳不知覺在加快。


    他想著馬上趕到清音閣看個究竟,但是穩住心神之後,還是決定搞清楚眼前的事。


    ……


    賈琮問道:“劉兄,能否行個方便,我想看看那具女屍?”


    劉勇神色訝然,他沒想到賈琮一個局外人,怎麽突然要看死者屍體,這好像有些不合規矩。


    按常理金陵城出現命案,屬於應天府衙處置的範疇,錦衣衛並無職責介入。


    但是因為應天府仵作勘驗屍體,發現殺人的手法近似東瀛武者,涉及近日潛入金陵城的女匪水羅刹,錦衣衛這才會介入。


    如果現場隻有他錦衣衛的人,加上劉勇一向和賈琮有私交,他是不介意做個順水人情的。


    可如今現場查勘尚有應天府衙的人,眾目睽睽之下,讓一個局外人查看屍體,必定會讓人留下話柄。


    所以,劉勇有些猶豫也是人之常情。


    賈琮說道:“不瞞劉兄,最近我的一個朋友不怎麽太平,可能會遇到風險。


    我剛才聽你描述死者形容,和我的朋友有些相似,所以才想看一下屍體,以為確認,還請劉兄行個方便。”


    劉勇聽了這話,也是吃了一驚,他見賈琮神情凝重,眉宇深有憂色,便知道事情並不尋常。


    既然賈琮懷疑死者是他的朋友,那看一下屍體,就顯得情有可原。


    劉勇說道:“既然賈大人有此顧慮,當然是可以查看,隻是卑職提醒一下大人,被害女子被人劃爛了臉孔,死狀有些淒慘。”


    賈琮一聽這話,渾身寒毛都樹立起來,臉色也變得鐵青。


    他強抑心神,問道:“為何會是這樣!”


    劉勇歎道:“必定是凶手不想讓人認出她,卑職希望與大人相識之人無關。”


    ……


    賈琮深吸了一口氣,跟著劉勇進入老宅,在宅院的正堂之中,擺著一具屍體,上麵還蒙著白布。


    依稀能看出女屍纖巧修長的身形,賈琮的心又一次被牽扯起來。


    兩人走到屍體旁邊,或許是經過雨水的衝殺,屍體上的血腥氣已非常淡薄。


    劉勇看了賈琮一眼,這是要提醒他將揭開屍布,畢竟被害女子被毀容,常人看了必定會有所不適。


    賈琮默默點了點頭,看著劉勇緩緩揭開覆蓋在屍體上的白布。


    賈琮隻覺得一股寒意直衝天靈,女屍的臉上布滿刀痕,皮肉翻卷,慘不忍睹,根本看不出原來容貌。


    賈琮隻是在那張臉上略微看了一眼,便轉開目光,仔細打量女屍的身材。


    女屍的胸口有一處刀傷,一刀貫穿胸腹,斜而向下,刀口狹窄,切口平整。


    一旁的劉勇見賈琮觀察刀傷,便說道:“根據仵作查驗,這樣的刀口不同尋常,極可能是東瀛武者的肋差所致。”


    賈琮聽了劉勇話,並沒回話,隻是對屍體查看極為仔細,甚至還抓起女屍的手掌翻看。


    劉勇身在錦衣衛,時常接觸凶險,錦衣衛大獄之中,酷刑密布,他也算見慣血腥之人。


    但是像這種被人刻意毀容,麵目全非,也是第一次見到,實在有些詭異恐怖。


    他見賈琮隻是剛開始精神緊張,應該是擔心被害之人,是他相熟之人。


    但是自己掀開屍布之後,麵對如此恐怖景象,這位少年郎卻毫無懼色,甚至蹲下身子仔細翻看屍體。


    這份膽識和鎮定,著實讓劉勇有些佩服。


    他想到賈琮曾在遼東與女真鏖戰,這從軍陣廝殺出來的人物,的確非同一般。


    ……


    賈琮細心查看過屍體後,這才鬆了一口氣。


    這具女屍麵部被劃爛,根本無法辨認。


    雖然身型高挑,和鄒敏兒身型相似,但身材較為清瘦,似乎出身貧寒之門。


    鄒敏兒雖然身型高挑,但是身材窈窕纖細而不失飽滿,和這被害女子大有區別。


    賈琮和鄒敏兒這些日子相處頻繁,兩人為了對外掩飾,每次獨處雅間之時,鄒敏兒時常為他彈奏琵琶曲。


    所以賈琮多有留意鄒敏兒的雙手,她的手長得十分美麗,十指纖纖修長,軟白無暇,猶如玉琢蔥管,讓人一見難忘。


    而這被害女子,十指幹瘦粗糙,應該是經常幹粗活,磨硬了手指筋骨,和鄒敏兒善調琵琶的倩倩玉手,不可同日而語。


    劉勇看到賈琮站起身子,連忙問道:“賈大人,這女子可是你相識之人。”


    賈琮說道:“萬幸,並不是我認識的人,多謝劉勇通融,我先告辭了。”


    劉勇見賈琮話音剛落,便急步出了老宅,像是急著趕去什麽地方。


    ……


    賈琮快步走出甜井巷,巷口的風吹過,額頭沁出的冷汗一片清涼。


    如果剛才那具女屍就是鄒敏兒,他都不知道該怎麽去麵對。


    他一路快步向清音閣走去,路上來往熙攘的行人,他們臉上平淡溫和的神情,讓賈琮原來紛亂的心緒漸漸平複。


    離開甜井巷沒多久,路過一個魚獲集市,這裏有鬆江近海送來的珍貴海貨,空氣中飄著淡淡的海腥味。


    扛著魚簍的小工,吆喝指揮的老板,充滿小民的煙火生氣,讓他方才有些僵硬的心,一點點舒緩開來。


    等到看見清音閣的大門,他便快步進入閣中。


    先去了大堂到底那道門戶前,那裏通往閣中娘子居住的後院。


    他給了看守門戶的健婦一塊碎銀,讓她去給鄒敏兒傳話,自己要見她。


    緊接著上了清音閣三層,當一步步走近那間和鄒敏兒會麵的雅間。


    賈琮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快,對於馬上要見到鄒敏兒,竟然有一種喜悅的悸動,這種感覺以前從來沒有過。


    或許是甜井巷那具麵目殘破的女屍,讓他的心神受到衝撞,讓他有些急於想見到鄒敏兒。


    當他推開三樓雅間的門,竟發現鄒敏兒早就坐在那裏,就像是事先知道他要來。


    賈琮一臉驚喜,心中泛起如釋重負的感覺,情不自禁的盯著她看。


    烏黑如雲的秀發,瑩潤秀美的臉龐。


    元寶狀的耳垂雪白無暇,映著淡粉的血色,耳垂上戴著珍珠耳墜,閃著柔和的光芒,平添幾多麗色。


    穿著鬆煙綠修梅枝褙子,裏麵是條圓領雪白薄綢裏衣,將她苗條婀娜,又不失飽滿的嬌軀,襯托得楚楚動人。


    鄒敏兒好奇的望著他,覺得今天的賈琮有些異樣。


    他這麽愣愣的盯著自己看,目光中飽含異樣的炙熱和喜悅,他從來沒用這種眼光看過自己……。


    鄒敏兒覺得臉上一陣發燒,躲開了賈琮的目光。


    賈琮微笑問道:“你怎麽會在這裏?”


    鄒敏兒回道:“這兩天你沒過來,我一直呆在後院,今天我們的人從鬆江送來的信報,所以就出來坐一坐,沒想到你還真來了。”


    鄒敏兒又一臉疑惑的問賈琮:“你今天是怎麽了,古裏古怪的?”


    賈琮笑道:“沒什麽事情,你平安就好,鬆江來的信報說了什麽?”


    鄒敏兒聽賈琮說什麽平安就好,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但也聽出他是在意自己,心中泛起喜意,卻又不願多想。


    “鬆江來的信報上說,東海巨盜劉敖手下數百倭寇,近日襲擾鬆江沿海,已和鬆江衛拉鋸交鋒數次。”


    這個消息,賈琮這兩天已從錦衣衛的口中得知,倒也不算意外。


    鄒敏兒繼續說道:“新描的周正陽圖像,已送到我們在各地的人手中,正按新像搜尋各處,隻要他沒有出海,遲早會找到蹤跡的。”


    鄒敏兒說完話,見賈琮有些心不在焉,秀眉微蹙,心中生出迷惑。


    卻聽賈琮說道:“信報上說劉敖麾下倭寇襲擾鬆江,事情還不僅於此,他手下一名叫水羅刹的悍匪,近日也潛入金陵。


    上次你被吳嫂認出身份,事後吳嫂無故失蹤,至今都下落不明,這事我心裏一直有擔心。


    今早在甜井巷發現了一具女屍,據錦衣衛查勘,凶手可能就是劉敖麾下那位水羅刹。


    總之最近金陵城有些不太平,鄒姑娘最近進出最好多些謹慎,或許跟我回興隆坊老宅安頓,會更穩妥些。”


    ……


    今天甜井巷那具恐怖的女屍,讓賈琮心有餘悸,這已是他第二次提出,讓鄒敏兒跟他回興隆坊老宅。


    或許是今天賈琮看她的異樣目光,讓鄒敏兒內心被隱隱觸動,她能清楚體會到賈琮目光裏的擔憂,一顆芳心微微發軟。


    隻是想了片刻,便說道:“今日我回去收拾一下,明日跟你回興隆坊老宅。”


    賈琮聽了心中一喜,笑道:“明日一早我過來接你。”


    兩人又對沿江各州傳來的信報,仔細都過了一遍,賈琮才告辭離開。


    ……


    他剛推開雅間的門走出時,正好和一個路過門口的婢女撞了滿懷。


    那婢女被撞得退了幾步,手上的托盤翻倒在地,托盤的杯盞酒水撒了一地。


    賈琮見這婢女身材高挑苗條,似乎有些臉熟。


    突然想到前日他來清音閣時,在走廊上依稀見過這婢女一麵,她還對自己施禮。


    那婢女碰到了賈琮,神情似乎有些慌張,低著頭向賈琮致歉。


    倒是賈琮有些不好意思,如果不是他剛才突然出門,也不會撞到人家。


    他頗有歉意的蹲下身子,去撿地上的托盤。


    那婢女也低頭整理地上散落的酒器。


    可能是兩個人挨得近了,賈琮無意中看到那婢女手背敷著粉底,心中微微奇怪,女人不是都在臉上敷粉嗎?


    賈琮心中好笑,真是但凡為女子,都有抑製不了的愛美天性,即便幹雜活的婢女也不例外


    這時這婢女伸手撿起地上的酒杯,無意間露出右手整個手背。


    賈琮看到她手腕處的敷粉,已被方才打翻的酒水衝去一塊,露出一塊奇怪的疤痕。


    兩人同時站起身時,還差點碰到,對方的發絲幾乎拂過賈琮臉上,讓他下意識煽動了一下鼻子。


    賈琮將撿起的托盤提給她,那婢女向他施禮致謝,說了一句:“多謝公子。”


    聲音略微有些沙啞,帶著一種奇怪的磁性。


    鄒敏兒出來時,見賈琮隻是撞到了人,並不算什麽事情,她和賈琮告辭後,便獨自返回內院。


    那婢女倒是個極懂禮數的人,收拾好東西臨走時,還向賈琮附身施禮,下了樓梯往大堂而去。


    清音閣能在金陵享有聲譽,成為城中文人雅客流連匯聚之地,並不是沒有原因的。


    那位杜清娘打理清音閣極有章法,不僅在閣中培植技藝出色的曲樂娘子。


    即便閣中一個端茶送酒的婢女,都是這般伶俐細致,注重禮數,讓人有賓至如歸的感覺。


    ……


    賈琮出了清音閣,江流事先得了他吩咐,送齡官會賈府後,早就趕了馬車在閣外等候。


    等到馬車走了好一段路程,經過賈琮來時路過的那個魚獲集市。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奇怪的味道。


    賈琮前世出身東南濱海小城,最熟悉沿海風情,他突然想到那是海水的腥味。


    就是這個不經意間的念頭閃過腦海,讓賈琮突然皺起了眉頭!


    他突然喝道:“江流停車!”


    正在駕車的將來急忙勒住了馬匹,回身掀開車簾,問道:“三爺,有什麽事嗎,怎麽突然要停車。”


    賈琮也不回答江流的話,剛才魚獲市集的海水腥味,如電光火石般觸動了內心。


    許多紛亂的景象,在他腦海中飛快閃過,他麵色很快變得凝重。


    一雙手掌不自禁緊握在一起,似乎要抓住腦海中轉瞬一逝靈機。


    幾乎在片刻間,他的思緒一下子被貫通,所有那些紛亂的念頭,立刻彰顯出一條完整的脈絡。


    賈琮臉色大變,厲聲喊道:“江流,馬上回清音閣,要快!”(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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