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海深深,清風習習。


    在乾元法境深處,靈霧凝集成了一麵水鏡。


    看著水鏡裏的洪水滔天,褚瀾之的臉色沒有什麽表情。


    “叔父!我怎麽用不了靈力!”


    “你我還沒找到‘化劫引’,正是天道壓製最重的時候。”


    “可是這麽下去,咱們就真的淹死在這裏了!”


    洪水湍急,還有倒下的木頭被水衝刷而下,看著就驚險萬分。


    水裏的兩人慌忙躲避,少不了又被嗆得要沉下去。


    “阿婆!那邊水裏有人。”


    聽見清脆的說話聲,泡在洪水裏的兩人也顧不得什麽體麵,連忙呼喊求救。


    很快,一個小小的身影出現在了一棵伸到水麵上的大樹上。


    “你們兩個!抓繩子哦!”


    將繩子的一頭綁在樹上,女孩兒奮力拋出了繩子。


    那是一根隻有人手指粗細的麻繩,順著水流向下遊飄過去,男人奮力抓住了繩子,又讓自己的侄子抓住了自己的手臂。


    “多謝。”


    癱在地上喘氣,男人打量著眼前的女孩兒。


    女孩兒的臉黑黑的,隻有一雙眼睛是分明的澄澈。


    “你叫什麽?”


    “我叫秦四喜!你們可別在這兒睡,阿婆說雨一直不停,河水還會漲上來的。”


    女孩兒的聲音又嫩又細,偏偏底氣十足,像個不知道怕的雛鳥似的。


    “好,小恩人,可否讓我見見你的阿婆?”


    “那我得去問問她。”女孩兒小小年紀,說話做事都利落,蹦蹦跳跳就往林子裏去了。


    男人身邊喘著粗氣的年輕男子氣惱地拉開自己濕透了的衣裳:“叔父,你見那個凡人小丫頭的阿婆幹什麽?”


    “幹什麽?剛剛我用了我那個觀氣的秘術,這個小丫頭身上福緣不深,卻總能枯木逢春先死後生,這樣的命格可不好找,咱們兩個人來凡人境,你是有死劫在身,我是有大限將至的老劫,都是到了絕地,要是能將她變成咱們的‘化劫引’,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


    小女孩兒的阿婆枯瘦老邁,坐在濕乎乎的樹旁,自己也像是棵老朽的樹。


    聽說他們兩人要買了自己的外孫女走,頭上包著巾幗的老婦用一雙渾濁的眼睛死死地打量著他們。


    “買走四喜,你們要花多少銀子?”


    “十兩銀子,您要是覺得不夠,咱們就再商量。您放心,四喜救了我,我以後把她當女兒一般對待。”


    男人這麽說著,心裏卻是一鬆,這老婦人也已經是油盡燈枯之兆,就算有秦四喜的命格相助,也未必能活多久,要是她不願意……


    “好,十兩銀子,拿來。”


    “阿婆,我不走!”小女孩兒衝過來要抱緊自己的阿婆,被老婦推開,“他們能拿十兩銀子出來,可見是有錢有糧的,你跟著他們過活,不比跟我強多了?我得了這十兩銀子就去京城找地方養老享福!”


    小女孩兒卻還不肯,老婦指著男人的侄子說:


    “你過來,將她帶下去。”


    女孩兒被帶走了。


    男人剛要說話,就見老婦人把銀錠子遞了回來。


    “你說你會待四喜如親女兒?”


    “是。”


    雨下個不停,男人的聲音伴著雨滴一同落了地。


    “好,我不要你的錢,我隻要你好好待她,她一夜之間沒了爹娘,隻剩了我這個等死的老婆子,我將她托付給你是不想她陪我一起死,可你要是對她不好。她救過你的命,蒼天有眼,必懲無義悖約之人!”


    分明隻是個六七十歲的老邁凡人,連他這築基修士的一根手指都打不過,男人卻在這一刻有些生畏。


    “我秦城發誓,從此將秦四喜視如己出,若有違背,天人共棄。”


    “好,還請你出去,讓四喜來見我。”


    男人往外走,看見小女孩兒跌跌撞撞跑了過去:“阿婆,我跟著你!嗚嗚嗚你別不要我!”


    他走到了自己的侄子旁邊。


    “叔父,如何了?咱們得趕緊定契啊!”


    “不急,你忘了,咱們要的,是凡人心甘情願。”


    片刻之後,小女孩兒紅著眼睛,從樹後一步一頓地走了出來。


    “我阿婆說,讓我以後喊你爹。”


    男人看了自己的侄子一眼,心裏一鬆,知道最難的一關算是過了。


    看著女孩兒細瘦的手腳,男人心一橫,將女孩兒背在了背上,在雨中走了兩個多時辰,他停了下來,拿出了一張紙。


    “來,在這裏摁了手印,以後你就是我的女兒了。”


    摁了手印的紙在雨水中無火自燃,化成了一縷青煙飄向天空,男人長出了一口氣,從他到凡人境以來一直緊緊壓迫他的桎梏,到此,終於鬆了許多。


    水鏡之外,一團靈光瑩瑩閃爍。


    要是第五鴻在這兒,他大概就會明白為什麽洛永城那麽輕易就瘋了——因為有人取了洛永城的記憶。


    搜魂取念這等秘法對人的神魂傷害極大,洛永城一個金丹修士神魂不強,本就有心魔,再受了這等秘法,不瘋才怪。


    鏡中的畫麵定格在了女孩兒第一聲喊爹的時候,褚瀾之撥弄了下那一團螢光,畫麵飛轉,很快,七八歲的小女孩兒就長成了十多歲的樣子。


    撥弄的動作是如此嫻熟,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看過了多少次。


    “爹,你怎麽了?”


    “我在看葉子,又一年過去了。”


    穿著一身粗布衣裳的女孩兒有一頭泛黃的長發,因為是跟著兩個男人長大,她也不怎麽會收拾,隻是梳成了兩根細細的辮子挽在了兩邊,柔軟細碎的小小黃發飄搖在微風裏,沒多少肉的小臉上一雙眼睛又大又亮。


    男人看著她,心裏在焦急。


    快七年了,他在凡人境已經蹉跎這麽久了,依然沒有得到突破金丹之法,靈力被壓製,靈識不可用,他被困在凡人境,猶如困獸。


    絕處逢生,秦四喜你的絕處逢生之命,怎麽才能幫了我?


    女孩兒轉身拿起掃帚清掃院子裏的落葉,並沒有察覺到身後的目光。


    男人移開了視線。


    他自己就是水火木的四品三靈根,按說觀鶴門最擅長的水火功法是與他相合的,可他靈根之中木係最濃,所以,在本族功法之外,他又想盡辦法找到了一本地階木係功法,名為《落葉訣》。


    有了這本功法在手,一直到築基中期之前,他的修煉都順風順水,雖然比不得大宗門裏的天驕,也比自家同輩的兄弟們要出色一些。


    直到他發現自己的《落葉訣》修煉進入了瓶頸。


    過去的一百多年裏,他不是沒想過再尋找本適合自己的木係功法,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不成金丹,他最多再活二十年。


    從沉思裏驚醒,他看向樹下的女孩兒。


    “四喜,你在看什麽?”


    “爹,你看,有一隻螳螂坐著葉子從樹上下來了。”


    四喜舉著一片葉子給他看,在葉片的背麵,一隻螳螂揮動著長刀。


    洛永城對這點兒小孩子的把戲沒興趣,一抬手,他就要將樹葉打飛出去。


    “爹,已經秋天了,這隻螳螂已經快死了吧?”女孩兒捧著樹葉,抬頭看著高高的樹,“能在死前坐著葉子從樹上飛下來,它一定是咱們村最了不起的螳螂。”


    男人隻覺得無趣:“它哪裏知道什麽葉落,隻不過是湊巧罷了,湊巧爬上了一片要落的葉子,湊巧掉下來沒死。”


    “乘葉而落,即使是無心的,在落下來的時候也遠勝其他螳螂呀,最要緊的是它落了下來。”


    最要緊的是它落了下來。


    落葉,落了下來。


    女孩兒不知道,她無意中的一句話就點破了男人修行之中數十年的瓶頸,她把螳螂放在了籬笆上,抱著掃起來的落葉進了灶房。


    洛永城自覺自己突破在即,決定帶著洛子源回九陵界。


    過了幾日,他深夜從外麵回到居住的小院,就聽見了刀砍在木頭上的悶響。


    細瘦瘦的秦四喜,拿著一把柴刀跟洛子源對峙。


    月光涼涼的,女孩兒的眼神更涼。


    “你以為你能逃得脫?我告訴你……”


    “子源!”


    男人一把抓住了自己的侄子:“你在幹什麽?你是不是忘了這是什麽地方?”


    洛子源不再吭聲,隻是一雙眼睛盯著秦四喜。


    “叔父,她既然能幫了你,也就能幫了我,我就不該當她什麽兄長!”


    “你住嘴!”


    這一夜,男人打定了主意,為了不讓洛子源糾纏此事連累他被天道察覺,他得把秦四喜這個“化劫引”賣給另一個修士。


    “爹。”


    晨光之中,男人走到院子裏,看見秦四喜手裏還握著那把砍柴的刀。


    她喚了他一聲,轉頭看著最後的落葉飄到了地上。


    “爹你看,樹上有一窩四喜鳥,小鳥都長大了。”


    “四喜啊……”


    “爹,我知道,阿婆讓我跟著你,是怕我長不大,現在我已經長大了。”


    小鳥長大了,它想飛走了。


    水鏡上的光影漸漸隱去,褚瀾之隔空一點,那點靈光被他攝入了手中收了起來。


    四喜鳥沒有飛走,她被人抓著,摁進了另一個樊籠。


    一隻靈氣化成的白鹿帶著點點的星光飛到了他的手邊,張嘴口吐人言:


    “啟稟仙君,你讓我查的兩件事都已經有了結果。觀鶴門子弟洛子源在七百多年前就已經隕落了,他生前是築基前期,據說當時就是死劫將至,他想盡辦法避劫,還是身死道隕,觀鶴門內也不知道他到底死在了哪裏。”


    斜坐在法座上,男人垂著眼眸輕聲問:“真的死了?”


    “是,他放在觀鶴門內的命牌在一天夜裏碎了,唯一與他親近的叔父洛永城當時正在溫養剛成就的金丹,待洛永城三年後出關,洛子源的死因已經無據可查。”


    褚瀾之沒有說話,過了片刻,白鹿繼續出聲:


    “至於仙君您讓我查修士用凡人做‘化劫引’之事。從前這種事確實多得很,尤其是一些小宗門的子弟,比起守心修煉避劫,他們覺得‘化劫引’要容易許多。畢竟,隻要有一束凡人的頭發就能把凡人變成自己的‘化劫引’,實在是方便,傳說有那性情乖順、氣運略強的凡人,經常被多個修士共用。


    “最近幾百年這種事少了許多,因為修真者在凡人境放肆無度,天道對修士入凡人境之事更加戒備,據說之前幾百年間去凡人境避劫的修士經常橫死。濟度齋一度專門派了人去查,也沒什麽結果。”


    褚瀾之抬眸看向靈鳥:“濟度齋派了人去查?派的是誰?”


    “回稟仙君,濟度齋派去凡人境調查‘化劫引’一事的修士是四劍劍修宗緒和宗染,宗染就是濟度齋齋長宗照山的幼女,五百年前叛出師門去了青竹道院出家,如今改名青葦,至於宗緒,從凡人境回來不久也隕落了。濟度齋在枯島內海找到了他的屍身。”


    修長的手指輕輕叩著法座的扶手,好一會兒,褚瀾之抬手讓那隻白鹿消散在了靈霧之中。


    他低著頭沉思許久,緩緩出了一口氣。


    “洛永城在洪水中得她救命,又被她無意中點撥破了劫難,數年間被她以年幼之身照顧,卻欺她瞞她,把她又賣給了第五鴻……四鬥三升債,就是這樣欠出來的。”


    想到自己頭上的六鬥八升,褚瀾之怎麽都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欠的比洛永城還多……


    “絕處逢生,她有這個命格在身,到底當過多少次化劫引?隻有三次麽?那其他人呢?難道也都如洛子源一般死了?”


    濃霧之外,有人小心傳音進來:“尊上,濟度齋傳信過來,說想要聯合咱們乾元法境調查東南兩洲有修士買賣北洲爐鼎一事。”


    “允了,派幾個機靈的,看看濟度齋可還有別的動作。”


    “是。”


    “傳吾法令,凡法境子弟,都要出山尋找頭頂欠債計數之人,有所獲者,吾重賞之。”


    “……是,尊上。”


    “你退下吧,吾要閉關些日子。”


    濃霧之中漸漸恢複了寂靜,法座上的法境之主緩緩閉上了眼睛。


    片刻後,他呼吸停止,頭歪向了一側,仿佛人已經死去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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