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紓每次困了就習慣性地向母親撒嬌,此時他酒意未消,下意識就用對付他母親的那一套來對付眼前的人。


    祝茫局促了一瞬,知道自己再拖下去,今晚怕是又要被老鴇一頓好打,因此僵硬著脊背彎下腰,摸索著,把少年抱在懷中。


    少年很輕,入手是一片涼而滑的綢緞,應該是上乘的衣料。他的指尖被少年滾燙的體溫灼了一下,剛把少年抱在懷中,還沒來得及消化這突然拉近的距離,少年就一抬手,把胳膊環在了他的脖頸上。


    少年柔弱無骨地被他抱在懷中,不安分地哼唧著什麽,柔軟的唇瓣若有若無地蹭了一下祝茫的鎖骨。


    祝茫如遭雷劈,大腦空白了一瞬。


    他之前一直做的是小廝的打雜苦役,第一次離他人距離這麽近,少年溫熱的呼吸噴吐在他的下巴上,癢癢的,隱隱約約,似乎還聞到了少年唇齒間的酒香。


    他感覺到自己心跳亂了一瞬,咬著牙心一橫,一張好看的臉上依然麵無表情,耳垂卻已經鮮紅得幾欲滴血。


    他抱著小少爺,因為蒙著眼,每走一步都十分地小心翼翼,因此這段路也極其漫長。他放空自己,終於把小少爺放到柔軟的床榻上時,才忽然想起來。


    不對,這小少爺不是來嫖他的嗎?


    這念頭宛如一盆冷水兜頭淋下,他站在那,卻像是渾身都濕透了。


    他並不喜歡男人,更不喜歡居於人下,他光是想到那樣的光景,憤怒的血液就湧上大腦,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拳頭死死地捏在一起,痛得他幾乎要窒息。


    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他有選擇的餘地嗎?


    他麵無表情地把小少爺帶進房門後,二話不說,手搭在扣子上,就準備脫衣服。他漠然地想,就當被狗咬了。


    然而小少爺驚慌失措的聲音在房間裏響起:“你你你你怎麽開始脫衣服了!”


    他像是被嚇了一大跳,祝茫能感覺到少年如驚慌的兔子一般從他身邊猛地跳開。但祝茫卻覺得好笑至極,覺得他在裝模作樣。他嘲諷地笑了笑,“不然呢。”


    他這話說得又刺又衝,雖然隻有短短三個字,但若是老鴇聽見了,會毫不猶豫地拿鞭子把他抽一頓,對客人怎麽能如此無禮?!


    他冷靜地算計著,小少爺必然會因為被他頂撞而氣憤,跑出去找老鴇告狀,他頂多受一頓皮肉之苦,但是尊嚴可保,這東西比什麽都貴多了,這是她母親跟她說的一句話。


    可預料中的質問和怒火沒有發聲,小少爺坐在床榻上,打了個酒嗝,拍了拍床說:“啊哦……我就是想找人聊聊天嘛。”


    祝茫怔了半晌,怪異道:“你來這裏,就是為了找人聊天?”


    那躺在他床上的少年似乎愣了愣,“啊?那……那要不你給我跳個舞?”


    “……”祝茫硬邦邦道:“我不會。”


    “那就聊聊天嘛,”少年懶洋洋地在他床上打了個滾,似乎還打了個哈欠,“你的床好舒服啊。”


    “……你知道這是哪裏,做什麽的嗎?”


    “不知道,”少年搖了搖頭,對自己的答案十分自信,“不過這裏不就是和人睡覺的地方嗎?”


    祝茫:“……”


    大概,你理解的這個睡覺,和他理解的這個睡覺,不是同一個意思。


    少年還在拍被褥,讓他趕緊上床,此時春寒料峭,夜晚還帶著冷意,他一躺在床上,就感覺到少年的手腳纏了上來,在他耳邊黏糊糊道:“啊呀,你好暖和啊。”


    祝茫渾身僵硬,臉色鐵青,他不喜歡被人觸碰,可少年像是怕冷至極,手腳不安分地往他衣服裏鑽,他額角忍得青筋直跳,把那隻不安分的手抓出來,“不是你說睡覺的嗎?”


    少年的身體柔軟,皮膚細膩光滑,冰冰涼涼的。祝茫抓住了那隻手,卻仿佛是抓住了一隻軟體動物,上麵的滑膩感讓他喉結微微滾動了一下,就聽見少年有些生氣地嘟囔,活生生地像個猴急的登徒子:“你憑什麽拒絕我!我都給了你錢!”


    這話真是……


    祝茫青筋跳了幾跳,最後還是絕望地被醉得神智不清的少年纏了一晚上。


    那是他第一次與人同床共枕,他渾身僵硬,像是躺在棺材裏,鐵青著臉等著天亮。


    少年抱著他,很快就睡著了。他的呼吸慢下來,在他身邊微微地起伏著,像是縮在他懷裏的小奶貓,在這天寒地凍中,仿佛唯一的火源。


    祝茫聽著呼吸聲,夜風拍打在窗紙上沙沙作響,像是花枝在春雨裏抽芽。


    少年的體溫透過薄薄的布料,緩慢地滲透進他那顆已經沒有溫度的胸膛中,他在黑暗中睜著眼睛,聽著這些聲音發愣,像是皺褶被浸在溫水中一點一點地熨平,心忽然前所未有的平靜。


    那些勾欄中的汙言穢語,被壓彎的脊梁,眼角的淤青,無所發泄的怨恨,仿佛都在這一刻,融化在了這溫暖的火焰中。


    他睡著了。一夜安穩無夢,久違地不再失眠。


    從那以後,小少爺隔三差五地,就要來“拜訪”一次。不知道他看上的是青樓裏的軟床,還是祝茫這個暖床的。


    小少爺總是抱怨深山無聊,那時祝茫並不知道他是昆侖的人,隻是有些好奇,聽著謝紓給他描摹外麵的世界,像是一隻抬頭望月的井底之蛙。


    謝紓偶爾會跟他講,自己同門中有個怪人,討厭得很,每天隻知道學習,捧著本書,光有一張好看的臉,腦子卻是個榆木疙瘩。


    他羨慕可以與謝紓一起上課的那人,可兩人懸殊的地位差距讓他越來越自卑。陰暗的種子在他心中逐漸生根發芽,他有時候抱著懷裏的人,恍惚地想。


    如果可以一直陪在我身邊就好了。


    如果他身邊隻有我就好了。


    如果我能擁有更多……


    可他會立即清醒過來,打自己一巴掌,重重地喘了好幾口氣,重新把沉睡的少年撈在懷裏,聞著他身上淡淡的皂莢香入睡。


    他們就這樣維持著純潔的床上關係,小少爺依然還是那般沒心沒肺,說起話來總是盛氣淩人,也不許他摘眼罩,偶爾使壞,會故意蹭到他耳邊,笑著喊道:小哥哥,然後看他局促不安的模樣。


    可在祝茫孤苦無依,舉目一片空茫的童年中,謝紓卻是他唯一一個朋友。


    小少爺天真到幾乎殘忍的地步。他不知道青樓是什麽地方,隻知道祝茫在這裏工作,有吃有穿有住,而他偶爾翻窗,跑過來找他玩,聊當解悶。


    時間一久,祝茫也說不清這段友誼究竟是什麽時候變質的。


    也許是他發現小少爺嘴硬心軟的時候,也許是小少爺某天翻窗進來,給兩天滴米未進的他帶過來路邊隨手買的桂花糕的時候,也許是小少爺和他大被同眠,溫軟的足尖觸碰到他的小腿的時候。


    也怪他童年太過陰暗無光,被一簇火苗張揚地闖進心房時,已經來不及合上了。


    可惜好景不長,一年後,小少爺似乎被他的父親發現,他們再也不能相見。臨走前,祝茫跌跌撞撞地跑進雨裏,他撕下了眼睛上的那層黑布,不顧青樓不能詢問客人名字的禁忌,拚了命地喊道:“求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的名字——”


    暴雨模糊了他的視野,少年似乎扭過頭來,他似乎看了看他的父親,又看了看像是一條落水狗的祝茫一眼,最後,低低地說:“……乘舟。”


    那枚掛在他腰上的紅玉在雨裏晃蕩著。


    祝茫不知道謝紓的父親在旁,他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告訴他真實姓名,可那時的他在雨裏哭得那麽慘,好似這輩子都不能再與謝紓見麵了一般,謝紓的心一軟,脫口而出,假借了他人的名字。


    他想,仙凡有別。他們想必這輩子都不會再見了。


    一念之差。


    祝茫這輩子有三次撕心裂肺的時候,第一次是母親去世,他跪在母親的墓前失聲痛哭,第二次是與暗戀的人分別,再也不見,雨藏起他的眼淚,讓他不至於那麽狼狽,可第三次,他再也哭不出來了。


    他站在原地,他看著夢境中花開了又敗,雲聚了又散,他在這麽多年深夜輾轉,想要重新擁抱在懷裏的身影終於顯山露水,卻不是他一直認為的那人。


    真相血淋淋地鋪在他眼前,他再怎麽逃避,也躲不過這場對他的審判,頭頂的鍘刀轟然落下,他被判了死刑。


    “抱我。”


    那曾經模糊不堪的畫麵終於有了實質,少年笑靨如花,太陽在一寸一寸地沉入河水,天空被燒成瑰麗的紅色。覓食歸來的鳥停在屋簷上,麥芽糖打鐵時的叮叮當當聲不絕於耳,春光都在他麵前失色。


    下一秒,紅衣少年消瘦脆弱的身體就被洶湧冰冷的忘川河吞沒,再也不會浮起來了。


    死前他像是失望至極,連最後一眼,也沒看過他。


    一段記憶毫無預兆地跳出來,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後,謝紓與他再次相遇時,謝紓張開嘴,好似想要叫住他。


    他不知道謝紓是否認出他來了,可彼時的他隻顧著追沈乘舟,因此看也沒看,與少年擦肩而過。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擔憂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祝師兄,你沒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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