屁民妄議朝政,這在曆朝曆代都是忌諱的事。


    輕則斬首,重則株連。


    這在曆史上已經見怪不怪了,隔牆有耳,更何況現在隔牆的是當今皇上,這簡直就是打著燈籠上茅廁,找死。


    朱元璋心底雖然已起殺機,但他卻不動聲色,仍舊側耳傾聽。


    因為現在是竊聽,對麵牢房裏並不知道他就在旁邊,所以壓根不會有任何心理戒備,會說出自己心中最真實的想法。


    這就是竊聽的好處,讓竊聽之人有一種能夠聽到他人真實內心想法的快感。


    特別是對於朱元璋而言。


    他貴為當今的聖上,想要聽到真實的聲音是越來越難了。


    所以,朱元璋倒是很想聽一聽太子對封王戍邊這事是怎麽想的,聽一聽這個叫做楊炎的狂妄之徒是怎麽給太子灌迷魂湯的。


    封王戍邊是朱元璋今年剛剛施行的政策。


    在剛剛提出這個政策的時候,就引來了朝廷中不少大臣的反對。


    “漢高祖劉邦大行分封,其結果成了七國之亂,唐皇李隆基遍設藩王,其結果引起了安史之亂,自漢唐以降,諸王之亂不絕於耳,萬望皇上三思啊!”


    不少臣工提出了反對意見。


    特別是監察院那幫禦史言官們。


    就像楊炎剛剛說的,既然曆史上出現了那麽多的藩王之亂,為什麽朱元璋還是要堅決的施行封王戍邊之策呢?


    太子作為大明朝的繼承者,朱元璋當然極想聽一聽他內心的真實想法……


    ……


    隻聽牆那邊的朱標思慮片刻,道:“先生這個問題問得好,說實話,對於這個問題,我也有認真思考過。”


    “依我之拙見,當今聖上之所以堅決封王戍邊,並非如朝中某些大臣所言那樣,沒有以史為鑒,一意孤行,相反的,他是總結西周以來的曆朝曆代的統治經驗,並進行了改良,施行漢唐郡縣製與元朝分封製相結合的統治體製,即設立官府管理百姓,分封藩王拱衛朝廷。”


    “大明建立三年,看似穩固,實則朝內百廢待興,朝外危機四伏,元勢力雖已退回嶺北行省,但仍很活躍,時常南下侵擾,對大明構成嚴重威脅。”


    “皇上采取封王戍邊之策,實則是效仿了春秋戰國諸雄侵奪夷狄土地,尊崇周室天子的做法,如此一來,北方的北元、瓦剌、韃靼、女真等遊牧民族不僅不能染指中原,反而要時刻麵對來自諸王侵奪牧場領地的威脅。”


    “此外,皇上分給各地藩王一部分的軍權,並沒有給幹涉政務的治權,這樣一來,藩王大局上根本無法對中央集權造成損害,除非藩王們聯合起兵造反!但分地為王本身就對他們之間的關係造成了相互製衡的局麵,沒有哪一方勢力會突然崛起。”


    “實際上,這樣的分封政策也表明,皇上其實很清楚封王的隱患,他已經在盡量避免曆史上那些諸王之亂的風險。”


    “所以皇上在權衡利弊之下,最終還是決定采取封王戍邊之策。”


    朱標話講完,楊炎不禁為他輕輕鼓起了掌,讚歎道:


    “好,說得好,黃公子好學識!”


    楊炎喜歡和黃子順交談,可不僅僅是因為黃子順能給他搞來好酒好菜,讓他在獄中不至於受苦,更因為黃子順本身是一個教養極好的人,雖然身為勳貴之後,卻毫無勳貴的驕橫之氣,學問功底頗為深厚,溫文儒雅,更難得的是,即便如此,仍舊虛心好學。


    對於朱元璋封王戍邊之策,朝中多是反對的意見,而他卻有著自己獨到的見解,能夠理解朱元璋看似一意孤行的做法。


    殊為難得。


    楊炎對黃子順讚賞有加,而牆那頭的朱元璋自然更是了不得,原本陰沉著的臉直接一百八十度大轉變,一個標準的老父親式的欣慰夾雜著驕傲的笑容在臉上綻放。


    朱標是他的驕傲。


    但是他沒有想到,在朝野群臣都反對他的時候,朱標竟然能夠了解自己的良苦用心。


    如果不是隔著一堵牆,朱元璋真想在朱標麵前豎起大拇指,大讚一聲:


    “好標兒!”


    而牆那邊的牢房裏,麵對楊炎的誇讚,朱標仍舊能謙虛的道:“楊先生過獎了。”


    楊炎點了點頭,道:“不過有一點,你還沒有說到。”


    聽楊炎這麽一說,朱元璋也來了興趣,剛剛太子的分析深得他的心,他倒是想要聽一聽這被太子尊稱為先生的楊炎到底是怎麽說的。


    那頭的朱標也是拱手道:“請先生賜教。”


    楊炎道:“封王戍邊,除了應付當前複雜的內外形勢以外,當今聖上其實還在布局一盤很大的局。”


    “很大的局?”


    楊炎點了點頭,道:“不錯,我不知道你對大明的堪輿圖是否了解?”


    “嗯。”


    朱標點了點頭,作為當朝太子,他如何會對大明的堪輿圖不了解?


    “那你想想,皇上這一次一共分封了四位藩王,秦王就藩陝西西安,晉王就藩山西太原,燕王就藩北平,齊王就藩青州,這些封地是如何排布的?”


    聞言,朱標露出思索的神色。


    思索片刻,朱標有幾分不解道:


    “這些藩地大都是邊防重地,莫不敷險隘,控要塞,這我剛剛不是說過了嗎?”


    “說了,但是不全。”


    楊炎道:“你注意看,四位藩王就藩的地點,兩點一線,晉王和燕王分布在長城防線上,而秦王和齊王分布在黃河防線上。”


    朱標還是有幾分不解:“這說明什麽呢?”


    楊炎也不著急,耐心道:“這說明,皇上已經在布局兩道防線,一道以長城為要塞的防線,另外一道是以黃河為天險的防線。”


    “自秦漢以來,神州大地一共有三道天險,還有一道是什麽?”


    朱標不假思索的回道:“長江天險!”


    “不錯,長江天險!”


    楊炎點頭道:“長城,黃河,長江,三道天險拱衛神州大地,易守難攻,而皇上的封王戍邊之策,也將圍繞著這三道天險展開。”


    朱標開始露出恍然的表情。


    楊炎繼續道:“東至遼海,西至酒泉,延袤萬裏。中間漁陽、上穀、雲中、朔、代,以至上郡、北地、靈武、皋蘭、河西,山川聯絡,數千裏間,各邊鎮衛所圍繞幾大塞王,駐軍隊,開屯田,聲勢相連,形成了三道牢固的防務線。”


    “每一道防務線皆據大險以製諸夷!”


    “不得不說,當今聖上的確是這個時代最頂級的戰略家,這三道防線,是對北方蠻夷的牢固防線,也是當今聖上為大明打造的三道救命線!他用他超前的戰略目光,想要保大明千秋萬代!”


    “封王戍邊固然有他的隱患所在,但在布設這三道防線的時候,當今聖上其實已經考慮了這個問題,而且他已經想好解決之道!”


    “想好了解決之道?”朱標目光陡然發亮,直接站起身來拱手鄭重道:“還請先生賜教!”


    楊炎將麵前的酒菜推到一旁,空出一部分桌子來,然後用手沾酒在上麵畫出三條線。


    “黃公子且看,大明定都金陵,而三道防線均在金陵以北,三道防線看似合力向北以製諸夷,但實則互相牽製,向南亦可層層設防,解決內患。”


    “北防線反,中路兩道防線可禦之,中二路防線反,北線配合朝廷可甕中捉鱉,除非是三線聯合造反,或者另外兩條防線被破壞,否則不可能成功。”


    “而且當今聖上其實已經在防止三線聯合造反的情況出現,在分封的時候,明令凡受封諸王必須離開京師,到封地就藩,非召不可回京師,且不允許各親王之間相互往來,即使入朝,也不能同時前來,必須一王離京,另一王才可啟程,事實上,藩王就藩以後,對於當今聖上一個各位皇子而言,已經相當於生死離別了,但他就算拚著一輩子都不可能再和皇子們享受天倫之樂的痛苦,也要斷了各王互相串通的可能。”


    “所以,隻要堅決執行當今聖上定下的製度,且不破壞三道防線的情況下,藩王造反成功的概率幾乎為零。”


    “這,便是當今聖上應對藩王隱患的解決之道。”


    轟!


    楊炎的話音落地,頓時讓朱標兩眼光芒大盛,而牆那頭的朱元璋仿佛被施了定身術一般,定在了椅子上,心中則是驚濤駭浪。


    楊炎說的就是他未來的謀劃布局。


    這是他苦心鑽研史書,總結了無數先人的經驗,日夜思考,靈光乍現,終於得出的,自以為是曆來最完美的布局。


    可他從未跟人提及,即使在今年初四子朱棣大婚之時分封諸王的時候,眾臣紛紛反對,他也未曾提及半分心中的謀劃。


    因為這事關大明的千百年大計,容不得任何一點意外。


    沒想到……


    竟然讓一個在被困在天牢的死囚給看出來了!


    難怪了!


    難怪太子會結交此人,好酒好菜招待著,並且尊稱先生。


    此人確有幾分學問。


    他原本隻是想聽一聽,太子在獄中沒有好好反省,到底與何人廝混在一起,沒想到卻聽到了太子的精彩分析,現在更是聽到了楊炎全盤推出了他的謀劃布局。


    現在的他更好奇了。


    這個叫做楊炎的,究竟還會有什麽樣的驚人言論。


    而一旁的劉基在偷偷看了一眼朱元璋之後,心中同樣是波濤洶湧,額頭都忍不住冒出了冷汗。


    相比於楊炎讓人意想不到的才學和見解讓震驚,他更震驚於楊炎對聖意的揣摩。


    此人揣摩聖意之精準,更在楊憲之上。


    甚至更在他之上。


    此人到底何方神聖?有如此才學和見解為何在楊憲的門下聲名不顯?


    現在他似乎並不知道和他交談的人正是當朝太子,更不會知道當今的聖上就在一牆之隔聽著。


    讓他這般說下去,恐怕要出大事!


    劉基心中急忙盤算著該如何阻止事態繼續發展下去。


    然而……


    他還沒有想出應對之策,便已經聽到旁邊牢房裏的楊炎歎了一口氣,道:“隻可惜,智者千慮必有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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