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散值的時候,霍七郎輕手輕腳將李元瑛染血的裏衣悄悄夾帶出來,打算跟上一件一樣,洗幹淨了留著自己穿。然而無論怎麽搓洗,衣襟上頑固的血跡總是洗不幹淨,直搓到經緯紋理被揉散了,依然留著一抹淡淡的痕跡。


    除了那件繚綾裏衣,霍七郎沒穿過類似的高檔絲質衣物,不知道是否布料本來就這樣染色難洗,下手再重一點兒,就該揉爛了。她從不是多思多想之人,就此罷手,晾幹了隨手扔進箱子裏。


    到了演武會這天,要決定伴隨韶王一同赴宴的隨行人員。皇子的儀仗隊伍不可能全部帶進宴會,現場隻有四個人能貼身跟隨,內含一名負責翻譯外族語言的通事。按照以前的慣例,家令李成蔭必去,而剩餘兩個護衛的名額,韶王點名霍七郎跟著。


    袁少伯提出異議:“霍七入府時沒有跟劉昆那邊報備新增兵員,她臉上有疤痕,太容易識別,恐怕不妥。”


    李元瑛聞言,轉頭對本人說:“那就把臉補上吧,你該做得到?”


    霍七郎點頭應了,坐在銅鏡前,仔仔細細將那道疤填平,用粉勻了膚色,再把破損的眉毛補上,如此恢複成受傷之前的模樣。


    她整了整衣裳,在韶王的心腹麵前亮相,眾人啞口無言,一時震驚得說不出話。過了半晌,李成蔭謹慎地建言道:“這樣反而比有疤痕的時候更引人矚目了。”


    厲夫人感慨道:“老身這兩隻眼睛竟不夠用,不知該看郎君還是該看七郎。”


    她心中暗想,就算在群芳競豔的宮中,除了親手帶大的李元瑛外,亦從未見過這樣雌雄莫辨的俊俏容貌,隻可惜落在民間破了相,不知是什麽冷情絕義的惡人,竟舍得下這樣狠手。


    厲夫人忍不住問:“脂粉梳篦都給你了,為何平時不補妝掩飾?”


    霍七郎坦然笑道:“老七天性懶散,沒有收錢的委托,不願天天早起梳妝。”話音剛落,她突然意識到付過錢的雇主就在眼前站著,連忙對李元瑛補充:“除非大王有令。”


    李元瑛即刻回應:“我沒這要求。”


    他目光輕垂,避過了她的素質豔光,輕描淡寫地吩咐道:“挑一個你熟悉的親衛,易容成他的模樣。”稍作停頓,又附上條件:“不能是宇文讓。”


    眾人心中暗自琢磨為什麽不能是宇文讓,霍七郎卻有些覺悟,知道最好別多問,乖乖坐回鏡前,將自己易容成徐氏兄弟的容貌。


    徐來接到上司命令,單讓他隨韶王赴宴,心中不免忐忑。踏進主屋之後,發現弟弟徐興已經在此等候。徐來心中頓生疑雲,心想才剛跟他分開,怎麽那麽快趕在自己前頭?


    他上前欲問,卻突然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違和感,不由自主竄出一層雞皮疙瘩——眼前這人明明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卻不是徐興。


    徐來本能按住刀柄,驚恐地喝道:“你是什麽妖怪!”


    “徐興”大笑起來,轉頭對李元瑛道:“易容術再完美,也騙不過身邊最親近的人,他們總能認出來,這是最大的缺憾。”


    袁少伯上前安撫徐來,告知他這人是易容後的霍七郎,命他保守秘密,與兄弟的替身一起同行赴宴,護衛韶王。


    徐來驚得心中怦怦亂跳,好不容易安定下來,尋思這些江湖異人當真古怪,這種似是而非的相仿,比誌怪故事裏青麵獠牙的妖物可怕百倍。


    黃昏時分,李元瑛乘坐馬車,在親衛儀仗的護衛下前往節度使劉昆的節帥府。過了子城的城牆,但見殿堂聳立,旌旗獵獵,占據四個坊地基的城闕氣勢磅礴,宛如一座固若金湯的堡壘。劉昆在此地統領自己的親衛軍牙兵,行使對幽州鎮各州的軍政大權。


    霍七郎在馬車中陪伴韶王,撩起軟簾,向窗外望去,感慨道:“我在關中聽人說諺語‘長安天子,魏博牙兵’,這幽州的節帥與魏博同級,真是邊疆的土皇帝了,不知養護這樣一座府邸得多少花銷?”


    李元瑛輕聲道:“那開銷另算。僅幽州一城,就有兩千牙兵駐紮在城內,四千分布在城外,每人每年的軍費要花二十四緡。”


    霍七郎驚訝地道:“這麽高的軍餉?”


    李元瑛搖頭:“養兵的費用和到手的薪餉不是一回事。”


    霍七郎心想這人錦衣玉食,足不出戶,對這些費用倒是很清楚,算得有零有整。


    劉昆喜好奢華,不僅要花巨資養兵,還要維護子城、修築府邸的樓閣台榭,因此幽州的賦稅相當高,更不願向長安天子納稅。


    晚宴在正堂舉行,韶王身為幽州刺史,雖然職位屈居劉昆之下,卻因皇室血統地位超然。權勢煊赫的劉昆不得不將主位讓與他,自己坐在他右手邊。監軍使阮自明地位稍低於節帥,坐在韶王左側。接下來是契丹和奚兩國使臣,再往下是各州刺史,以及幕府僚佐和重要的將領。


    霍七郎觀察著李元瑛,見他與人酬對不見絲毫疲態,表現得好像自己根本沒病,隻是言語更加稀少精煉,宛如一座沉靜的冰山,端坐於尊位上,流露出不可侵犯的莊嚴。


    她本以為這樣高端的宴會禮節會特別繁複,誰想這些貴人們客套一番後就座,劉昆馬上喚來伶人表演舞樂,除了環境和菜肴特別豪華以外,跟在酒樓吃喝沒什麽太大區別。


    宴會氣氛歡快輕鬆,霍七郎也鬆懈下來,趁人不備,伸手從李元瑛桌上摸了塊點心,迅速塞進嘴裏。家令李成蔭用眼神無聲責備她的冒失舉動,而她卻用徐興的嗓音輕聲說:“我替他嚐嚐有沒有毒。”


    徐來心中不快,壓著嗓子辯解:“不是我兄弟幹的。”


    霍七郎笑道:“怎麽,我就不算是你同僚兄弟了嗎?”


    這兩人外觀一模一樣,李成蔭被真假雙胞胎弄得眼花重影,見主上毫無反應,便隨他們去了。


    隨行的通事姓康名思默,是韶王從長安帶來的胡商後裔,精通多國語言。他長著一頭棕色卷發,襆頭包裹之下,仍有幾縷不聽話的卷毛從鬢角逃逸而出,為人詼諧散漫,倒與江湖人有幾分相似之處。


    因為李元瑛沉靜寡言,康思默沒有太多展示語言才華的機會,每當有新的樂舞上演,他便像報菜名一般,低聲嘟囔幾句。當琵琶聲響起,歌妓輕啟朱唇,他立刻報出:“涼州詞。”


    這是王翰廣為傳頌的絕句,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因是描繪沙場征戰的主題,節奏高亢激蕩,動人心魄。


    康思默在膝上輕輕打著節拍,聽了一段,帶著一絲揶揄對徐氏兄弟說:“聽說袁典軍禁止屬下飲酒,恐怕你們就算有機會上戰場,也體會不到‘醉臥沙場君莫笑’的豪情了。”


    徐來輕輕歎了口氣,霍七郎則一反往日輕佻,語氣莊重地道:“這詩描繪的場景,恐怕不是將士們醉酒,而是沙場上屍橫遍野,好像那些人全喝醉了一般。”


    李元瑛回頭瞥了她一眼,道:“我以為你不識字。”


    或許因為易容材料遮蓋,很難看清臉上細微的表情,她輕描淡寫地回答:“隻聽過這一句。”


    酒過三巡,晚宴氣氛漸入佳境,契丹使臣開始正題,起身向主位韶王行禮,咕咕噥噥說了一番話。康思默終於等來了任務,振奮精神仔細聆聽,然後向李元瑛傳達。


    “烏古可汗育有千金,正值芳齡,尚未許配。可汗深慕大王俊才,願以此女聯姻,締結兩國之好,不知大王意下如何?”


    家令臉上露出“又來了”的疲憊神情,李元瑛以溫和而堅定的語氣回複:“烏古可汗的美意,本王深感榮幸。然我已娶正室,大唐律法素來沒有平妻之製,我怎能委屈可汗愛女為妾室。願兩國之好,不因私情而動搖,望可汗海涵。”


    康思默將李元瑛的意思以流利的契丹語傳達回去,那幾名契丹使者聚在一起商議了幾句,再次開口道:“聽聞大王尚無子嗣,我契丹女子善於生養,願為大王添丁進口,以繼香火。此乃兩國聯姻之好,望大王深思,以全可汗厚意。”


    這話說得相當直白,康思默想委婉地潤色一下都沒辦法,隻能直言譯了。霍七郎忍不住低聲插嘴:“他們陰陽你生不出兒子呢。”


    李元瑛麵無表情,口唇微動:“我聽得出來。”


    正堂樂舞表演雖然沒有終止,但雙方交談時,其他參會者皆屏息聆聽,不知道韶王會不會因此惱羞成怒。


    李元瑛反應極快,從容回複:“承蒙烏古可汗盛情,本王確實沒有子嗣,然心意已決,不複求諸內室。聞可汗家族枝繁葉茂,如願以一子相贈,本王自當視如己出,厚以待之,亦表鄰邦和睦,守望相助。”


    這一回在場與會者都聽明白了,烏古可汗企圖硬塞一個女兒給韶王聯姻,而他卻反過來跟可汗索要一個兒子當義子。送女兒和親跟送一個親兒子的價值自然大不同,契丹使者陷入混亂,低聲討論起來,一時難以做出決斷。


    這下無論他們答應與否,主動權都掌握在李元瑛手中。


    在場之人無不佩服韶王反應機敏,無論榮辱,喜怒不形於色。劉昆聽見他不僅拒絕了自己的女兒,連可汗的郡主也不放在眼裏,一視同仁的冷傲,心境便平和了許多。心想這人最愛去燕都坊的外宅,可能還等著外室給他生兒子呢。


    一場小小的風波過去,宴會繼續進行。


    霍七郎小聲感慨:“原來沒有戰爭時,也會談和親。”


    李成蔭道:“和親與聯姻永世無休,自當年東義公主出降吐蕃後,如今朝廷又在考慮與回紇結親。”


    霍七郎輕聲問李元瑛:“那東義公主是你的姐妹還是姑母?”


    李元瑛隻緩緩搖了搖頭,沒有作聲。


    康思默往霍七那邊挪了挪,輕聲跟她嘀咕:“東義公主不是今上所出,隻是宗室之女,冊封公主後代嫁。當年吐蕃入侵河西,議和求親時態度強硬,求娶今上與貴妃所出的萬壽公主。今上憐惜愛女年幼,便選了個宗室女賜給封號,嫁了過去。”


    霍七郎疑惑地問:“那吐蕃就答應了?”


    康思默道:“人心都是肉長的,就算皇帝也舍不得親閨女嫁去萬裏之外。自古以來,和親公主絕大多數都是宗室女或者大臣之女。外邦心知肚明,稱之為‘替身公主’。其實和親之意根本不在於一個女子,隻是交易籌碼,重點是結盟和豐厚的嫁妝……”


    李成蔭再也聽不下去,輕聲嗬斥道:“康思默,你的話比喝多了酒還多!”


    康思默立刻縮著肩膀閉嘴了。


    霍七郎怔愣許久,回想起許多年前,她剛到長安之時,正巧在朱雀大街目睹東義公主出降吐蕃的送親隊伍。她衣衫襤褸,光著腳擠在人群中,遠遠地望見華麗鳳輦中有個人影,依稀哭得厲害,沒想到那也僅僅是一個更高貴的替身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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