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家酒樓位於權貴雲集的洛陽西南區域,楹聯上題著一句俗詩:金波映月杯中舞,玉露飄香醉夢仙。寶珠從未來過民間酒肆,好奇地東觀西望,見樓閣仿照宮室建造,不但富麗堂皇,大梁和木柱的規格極高,用的都是三五百年以上的粗壯楠木,她不禁暗暗納罕。


    雅座在大堂二樓,用屏風分割開,圍繞中央一座六棱形高台,台上鋪滿寶相紋地毯,用來表演歌舞。


    金波榭的店主親自來迎接,見主賓是名端麗少女,度其膚發舉止,必是名門之後,卻沒有帶婢女,身後跟著一個青衣奴和一個小沙彌。她沒有佩戴首飾,烏黑的發髻上僅簪著一朵雙色芙蓉,與如今流行的繁麗裝扮大相徑庭。


    東西二都仕女熱愛鬥花,以品種新奇為勝,高門貴女爭相以千金購花種,植於庭院中,以備節日聚會之鬥。更有初開時要獻給王侯的蟾光寺桂花,與別不同。


    白樂天詩雲: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這樣雙色的花朵極為罕有,想必比金銀價值更高。畢竟千金的珠寶可以傳家,千金的鮮花佩戴一兩天就枯萎了,才更顯得奢侈。


    佩戴銀魚袋的客人畢恭畢敬地跟在少女身後,店主猜不透她的身份,也知道不便多問,行過禮後便恭敬退下了。


    訓練有素的僮仆殷勤服侍,接連送上美酒佳肴。僅餐前的點心就有玉露團、金乳酥、貴妃紅、龍鳳糕、漢宮棋、透花糍等十二道,各種幹鮮果品十二碟,亦是仿照宮廷宴席的食單烹製。味道乏善可陳,規格倒是不低。


    樂師們開始吹奏篳篥,一名十五六歲的俊俏胡人少年登上中央高台,以本族語言向南來北往的貴客四麵鞠躬行禮,他珠帽長袖,金發綠眼,長得肌膚如玉鼻如錐,踩在一塊不到二尺寬的花氈上,縱情旋轉起舞。


    身為皇室,從小就在清歌妙舞、瑤台瓊室中長大,這花團錦簇的熱鬧場景令寶珠仿佛回到最熟悉的地方,神情逐漸開朗。


    楊行簡見略施小計令公主開懷,心中得意非常。酒過三巡,醉意上頭,左搖右擺在大腿上打著拍子,恨不得將那胡騰兒拽下來,自己親自上台舞上一曲。


    寶珠見這金發少年步伐輕捷,環行急蹴,跳身轉轂,身姿十分瀟灑,有一二分像韋訓,心中喜愛,等他舞畢上樓來拜謝邀賞時,張口問:“你是哪裏人,叫什麽?”


    少年跪拜在地,乖巧地答道:“奴是粟特人,叫米法蘭,是姚家班的。”


    寶珠心道假如還是公主身份,就買下這胡騰兒帶回去。隻是少年美則美矣,卻太柔順了些,缺了韋訓那種夭矯不群的孤傲氣質,不可與之相提並論。


    她解開腰間錢袋,打算拿錢打賞。昨日鑄金幣時多造了幾枚,李唐皇室日常以金質通寶當做賞賜之物,她隨手捏出一枚,正欲遞出,忽然覺得不妥,複又收回包裏,讓十三郎另外拿一緡銅錢給他。


    韋訓聽她詢問少年名字時就覺得極為不快,眼看寶珠從腰包裏拿出金幣,更是臉色突變,心想倘若她拿這錢打賞,他就把那鷹鉤鼻獠奴從二樓一腳踹下去。幸虧她中途改了主意,胡騰兒才保住了鼻子。


    胡人少年舞畢退下後,高台上又上來一名二十多歲的豐豔女子,十指染著鳳仙花汁。這女子想必是姚家班的台柱,甫一登場,周圍客人便鼓噪起來。她為客人表演柘枝舞,舞姿婀娜曼妙。


    寶珠愉快地欣賞了一陣,傾身湊近韋訓,悄聲說道:“我阿娘最擅長琵琶和舞蹈,她的柘枝舞堪稱世間無雙,跳得極美,我小時候本來打算跟她學來著。”


    韋訓聽她話中未盡之意,問:“沒學成?”


    寶珠搖了搖頭,惋惜地說:“她不願教我,說公主不管出降與否,一生都不需要表演歌舞取悅任何人。後來我又喜歡上角抵和騎射,她鼓勵我去習武,說至少可以強身健體。”


    韋訓略顯驚訝,笑問:“你還學過角抵?”


    角抵術是兩名壯士扭做一團摔跤,以力競技,場麵可不怎麽高雅。寶珠回想起兒時趣事,笑道:“那時人人哄著我玩兒,七歲之前,我一直自以為是天下第一力士,連阿兄都不是我的對手。後來才察覺被他們騙了,隻能將目標改成天下第一射手。”


    兩人正談笑間,屏風隔扇後轉過一名身形肥胖的中年男子。他身著廣袖綢緞海青,卻留著頭發,不僧不道。此人合掌一拜,問了個好,接著向寶珠恭維道:“這位小娘子生的仙姿玉貌,寶相莊嚴,不知是否信佛,吃齋茹素呢?”


    寶珠莫名其妙被他打斷談話,心中不快,從盤中夾了一塊酥爛的蹄筋放進口中,默默咀嚼著。


    那人看她這般行動,臉上露出些許尷尬之色,又道:“不吃素也沒什麽,那請問您殺過生嗎?”


    韋訓站起身,上前推了他一把,淡然道:“她沒殺過生,我倒是有點經驗,你想試試?”


    寶珠冷冷地道:“我從小喜歡打獵,大小獵物殺過無數。”


    楊行簡指著來人斥道:“你這人好生唐突,素昧平生,為何問東問西,攪擾我們雅興?”


    那人擺出彬彬有禮的態度,雙手合十行禮,自白道:“鄙人申德賢,是洛陽巡城行會的行首,在家修行的居士,並非惡人。剛才與熟人在金波榭用膳,望見娘子儀表端方,有慈悲相,因此過來攀談,是想問問您是否有意參加中秋的巡城盛典,擔任‘觀音奴’。”


    寶珠臉上浮現出疑惑之色,她知道先祖長孫皇後的小名為觀音婢,卻沒聽說過‘觀音奴’是誰。


    申德賢聽他們一行人並非洛陽口音,便著力介紹說:


    “巡城又叫行像,乃是洛陽自古以來的傳統。每年四月初八浴佛節,用七彩寶車載著佛像巡行洛陽全城,是備受民眾敬仰的禮佛盛會,還有各種雜戲、煙花表演。隻是今年年初發洪水,衝毀了天津橋,是以改到中秋節舉行。


    其他準備工作已經就緒,隻缺一位心虔誌誠、容貌出眾的少年扮演觀音菩薩。我見這位小娘子寶相莊嚴,福耳豐潤,令人一看便心生崇敬之情,正適合擔任‘觀音奴’,可參加選秀。”


    洛陽自古以來崇信佛教,巔峰時境內大小佛寺千餘座,因此巡城這等盛事在民間關注度極高,行會的組織成員也都是城裏有頭臉的人物。


    申德賢是金波榭的常客,此人雖一副虔誠居士打扮,實則是個富商,極會察言觀色,他著力奉承寶珠,笑容可掬地講解。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臉人,他既然一團和氣,也沒理由出手傷人。


    寶珠聽見‘選秀’二字,心中不快,問:“所以行像時的佛像其實是真人扮演的?”


    申德賢點頭道:“巡城那日跟上元節觀燈一樣,城中不設宵禁,全城百姓舉家出門禮佛。觀音奴戴上觀音菩薩的蓮花冠,身穿錦瀾天衣,手拿柳枝和淨瓶,登上三丈高的寶車,向民眾布施甘露。


    隻要有幸沾上一滴,便可治愈世間百種疾病。此乃功德無量的大善事,不管是誰擔當觀音奴,都是一件可以光宗耀祖的殊榮,勝造七級浮屠啊。”


    韋訓譏笑道:“普通人穿上觀音的衣裳,用樹枝灑灑水就能治病了?既然有這等美事,那也不必有醫師和藥行存在了。”


    申德賢急忙說道:“楊柳觀音乃是三十三觀音相之一,又稱為藥師觀音,每年巡城觀者如雲,得甘露病愈者成百上千,並非申某信口開河,諸位倘若不信,自可以上街打聽打聽。”


    韋訓鄙夷地笑了一聲,正要繼續冷譏熱嘲,寶珠出聲說:“可我既不茹素,也殺過生,沒資格擔當這‘觀音奴’。”


    申德賢思忖片刻,覺得此女容貌雖不算頂尖,氣度卻超群出眾,又是外地人,實在相當合適,便道:“其實沒那麽嚴苛,隻要沒犯過殺人的惡行,是善人就算虔誠。娘子有慈悲相,登上寶車之前齋戒兩天也足夠了。”


    韋訓皺眉道:“你這條件上下浮動,不覺得太敷衍了?”


    申德賢道:“每年的觀音奴都是長秋寺觀音從眾人之中親自選定的,鄙人不過是邀請合適的候選人,最終決定人選的是菩薩。假如菩薩覺得不成,那誰說也沒用。”


    十三郎咦了一聲:“菩薩什麽時候在洛陽下凡了?還能親自選人?”


    申德賢微笑道:“小師傅少見多怪了,候選人在觀音像麵前虔誠參拜,而後並肩問佛,先得到吉兆的人才能當選,全看卦象,凡人豈有幹涉的本事。”


    寶珠喃喃自語:“長秋寺觀音……”


    楊行簡輕聲提醒:“咱們還是低調些為妙。”


    寶珠說:“我懂。”她直截了當拒絕:“我們不打算在洛陽停留,你們另選他人吧,往旁邊站站,別擋著我看表演。”


    申德賢還想再勸說兩句,被韋訓瞥了一眼,登時覺得後背發涼,胳膊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訕訕地回自己桌上去了。


    大鼓聲隆隆響起,高台上上來四名手持長槍的男子,表演《小破陣樂》。這舞蹈出自太宗皇帝的《秦王破陣樂》,原本是上百人披甲持戟,表現戰陣變換的軍樂。流入民間後,哪個樂團也沒有此等人數規模,加上私藏甲胄以謀反論處,便減至四人。表演者穿著印有鱗片的緊身衣裳,便充作披甲了。


    歌舞繼續進行,寶珠卻心不在焉。韋訓奇怪她怎麽突然對一個路人的提議上了心,問:“你該不會信了那家夥的話,想扮一回觀音?”


    寶珠搖了搖頭:“那倒不至於,我不想拋頭露麵。不過長秋寺我是知道的,長秋宮代指皇後,從魏晉時有了寺名,曆代有皇後在那裏供燈禮佛。我先祖武後身為皇後時,長居於洛陽,據說曾下旨許以自己的麵容塑一尊菩薩像供奉在此處,想來就是那人口中的觀音了。”


    楊行簡揣測她的心意,悄聲道:“左右無事,倘若公主有意,咱們明日可以去長秋寺參謁。”


    十三郎好奇地說:“巡城這麽熱鬧的盛會,我也想瞧瞧。又不知觀音像如何選拔出觀音奴?問佛是怎麽問法?”


    寶珠笑道:“反正中秋就在眼前,咱們看過巡城再走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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