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之,即閱後即焚。”


    楊行簡兩隻充血的眼睛亮晶晶的,透著一股狂熱的亢奮,倘若不是腿斷了,他會在屋裏來回奔走不休。


    “哦。”邱任瞧都不瞧他,漫不經心地哼了一聲。


    楊行簡見沒人注意自己,揮舞著胳膊,大聲解釋起來:“會使用這種隱晦詞匯的人,不可能是胸無點墨的江湖草莽!那張紙條必是某個有學識、有權勢的人寫給曹泓的,指示他閱後即焚,因此曹泓死也不敢透露那人的線索,寧肯將紙條吞入腹中,毀滅證據。九娘必是被這幕後黑手給擄走了!”


    往日他與韶王秘密通訊時,經常使用類似的暗語,對此非常熟悉。普通人書信來往,斷不會用這麽嚴密謹慎的方式處理信件。當時親眼見韋訓空手將曹泓開膛剖腹,他嚇得魂飛魄散,腦海中一片混亂,一時間竟未能思索到其中關鍵。等回到院子裏冷靜了一兩天,反複思量,方才察覺這僅存的寥寥二字背後,隱藏著些許微妙之處。


    滿屋子胸無點墨的江湖草莽靜靜聽著楊行簡陳述,卻沒一個人認真將這些話聽進耳朵裏,隻是敷衍著想著各自的心事。


    許抱真冷淡地重複道:“是權貴啊。”


    楊行簡如搗蒜般拚命點頭,聲音中滿是討好之意:“仙長說得正是!此前從未往這方向考慮過,其實達官顯貴家中皆蓄有大量奴婢,時常需要買賣人口。求諸位趕緊找到韋訓,告知他順著這個方向再行搜尋。”


    前日曹泓身死之後,線索再次斷絕,韋訓力盡神危,遭此重創打擊,精神一下子崩潰了。白駝寺三長老拚著粉身碎骨,阻止他當場大開殺戒,他慘嘯一聲,搶走了那根發帶,而後便如鬼魅般消失在深夜裏,就此不知所蹤。


    “行吧。”邱任率先站起身,往門外走去。許抱真、拓跋三娘、羅頭陀隨即一同離開。


    楊行簡眼見又有希望了,不由得長長鬆了口氣,整個人癱在椅子上,腿斷處感到麻嗖嗖的發癢,好似有螞蟻在爬。


    他暗自思忖,倘若真有上層權要牽連其中,縣尉耿昌人那個級別的下層官吏自然不敢輕舉妄動。遠水救不得近火,如今根本來不及聯絡幽州的韶王,無奈之下,隻得寄希望於這群膽大包天的江湖客。


    然而他並不知道,四個人走出院門後,並沒打算將他的話原樣轉告。


    殘陽院門人沒有九族牽掛,不懼向任何權貴發難。可如果真的動了手,代價便是離開洛陽,另謀出路。麻煩自是一方麵,現如今,令他們深感頭疼的已不是綁架案。


    四個人走著,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回憶前日韋訓與那幾名高手惡戰的表現,拓跋三娘心事重重:“韋大已經給逼瘋了,不知為何,他的武藝卻愈發爐火純青,已入化境。”


    羅頭陀接話:“師父當年便是如此,越瘋越強。”


    許抱真眼神冰冷,凝重地說:“世上不能再出現第二個陳師古。”


    這個結論,眾人皆默認讚同。


    邱任道:“剛才那瘸子的話,就當沒聽見吧。我這裏還有最後一條門路,倘若依然找不到能令他死心的結果……那咱們就一起動手。”


    老四雖未言明動手的對象,眾人卻都一清二楚,彼此心照不宣。


    許抱真生性謹慎持重,思索了片刻,道:“此事如何穩妥了結?若兩敗俱傷,隻是徒勞無益。”


    羅頭陀冷冷道:“他比火藥引線快得多。”


    邱任幹脆地說:“我吃個虧,出一份足量的曼陀羅。”


    拓跋三娘道:“如不能取巧暗算,那麽老四老五牽製,我和許二施加殺招。”


    三言兩語議定對策,眾人神色陰沉,暗自盤算勝負幾率。拓跋三娘忽然想起龐良驥的結婚賀禮,哼了一聲,感慨道:“怎麽每次見麵,都在湊死人的份子?”


    韋訓崩潰失蹤之後,他們告訴楊行簡和十三郎找不著他,其實殘陽院門徒共事學藝多年,彼此對每個人的品性習慣皆了如指掌,對他的去處亦有幾分猜測。


    四個人分頭找了不到一天,便在城東郊外的亂葬崗發現了目標的蹤影。他死氣沉沉坐在一副爛棺材上出神,因毫無活物氣息,身邊落著一群食腐的烏鴉。


    許抱真默默棄了拂塵,將長劍插於腰間,拓跋三娘則換了一副新琵琶弦。眾人準備妥當,由邱任上前試探。距離三十尺時,烏鴉警覺,黑壓壓一陣全飛走了。


    韋訓垂著頭,兩條胳膊鬆弛地搭在膝上,眼圈青黑,臉上滿是髒汙淚痕。邱任小心翼翼向前踏了半步,仿佛在薄冰上行走。韋訓無動於衷,指頭卻微微動了一下。


    這條線便是邊界,一旦踏入攻擊範圍,他便會瞬間暴起。屆時即便“般若懺”修到第五層,也不免折損肢體,難以全身而退。


    邱任後頸上汗毛豎起,忍著本能的恐懼,開口道:“大師兄,老四這裏還有最後一個門路。”


    韋訓的精神支離破碎。離開曹宅之後,他似乎暈過去很久,時不時失去意識,不知不覺間流浪到此處。自幼常在亂葬崗學藝習武,對他而言,這是最熟悉的環境。恍惚之間聽到這句話,他緩緩抬起頭來,麵無表情,目光渙散。


    邱任抬手護住胸腹,以防他突襲,謹慎地說:“不過……我那條線上已不是活人了,大師兄可能接受?”


    許久許久之後,韋訓散亂的眼神漸漸聚集起來,他張了張口,輕輕地吐出一句:“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邱任微微一點頭:“那麽,依舊是殘陽院的老勾當,挖墳掘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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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寶珠感到自己再一次被活埋了。而這次,她是在全然清醒的狀態下。


    河洛地區幹旱已久,刺目的陽光無遮無攔傾灑而下,她在烈日暴曬下被慢慢耗幹生機。裸露在外的皮膚灼痛難當,曬傷的滋味與燙傷極度相似,臉頰,胸膛,臂膀,每一寸皮膚仿佛都著了火。


    寶珠感到自己置身於丹爐之中,被熊熊天火無情炙烤焚燒。她不停側過頭,將滾燙的臉頰貼在石磚上,試圖從中汲取一點可憐的涼意,以躲避陽光暴曬。然而,片刻後另一邊臉便會感到劇痛。緊接著,致命的饑渴悄無聲息襲來,一點點啃噬著她的意誌與體力。


    一天後,幹渴的煎熬開始超越其他一切痛苦。


    身體的水分在迅速流失,寶珠口幹舌燥,喉嚨裏仿佛被人放了一把火。她不禁想到米摩延經常一整天不敢喝水,如今他終於解脫了,換成她來承受這度日如年的煎熬。


    李昱的眼神加劇了痛苦。他坐在寶廈中,用那雙惡毒的眼睛欣賞她的慘狀,仿佛那是一隻被釘在牆上垂死掙紮的蝴蝶。兩道目光如同淬毒的小刀,將她的皮膚一片片從身體上活活剝下。


    兩日之後,寶珠心中湧出強烈的悔意。她後悔沒有提前自盡,應該像綠珠墜樓那樣,果斷結束生命,從而避免這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淩辱折磨。


    她想呼救,想求饒,想速死,想嚎啕大哭,然而極度幹渴讓她的眼眶和喉嚨一樣枯澀,沒有絲毫淚意,成為一片幹涸的沙漠。她幻想兄長帶兵來將岐王府夷為平地,可理智卻知道那是癡人說夢。


    到了第三天,寶珠開始一陣陣地產生幻覺,時而昏睡,時而驚醒。許多次,她恍惚看到韋訓翻牆而來,向著她張開有力的手臂。然而短暫的狂喜過後,卻發現那隻是一片飛鳥掠過留下的殘影,或是風吹動樹叢產生的影子。希望一次又一次破滅。


    寶珠預感自己將在光天化日之下,發生和棺木中的死人一樣的腐爛變化。靈魂在恐懼中顫抖,大蟾光寺中,吳觀澄筆下逼真的壁畫逐一浮現在眼前。


    第一新死、第二肪脹、第三青瘀、第四血塗、第五膿爛、第六蟲食、第七剝裂、第八曝骨、第九枯骨。九種不淨之觀,她會活著一一體驗。


    深夜時分,她側過頭,依稀看到幾雙血淋淋的赤足圍繞在身邊。是往屆觀音奴的冤魂。她們沉默地凝視著她,漆黑的眼眶血淚橫流。寶珠向來怕黑怕鬼,理應感到萬分驚恐,然而這奄奄一息的絕望時刻,她心底卻深深渴望立刻加入她們的行列。


    寶珠的心間原本住著許多人,她曾滿心盼望著他們來救她,或是趕緊結束她的生命。日子一天接一天過去,那些人的身影漸漸模糊,人數也在悄然減少。最終,隻留下一個影子。


    垂死之時意識模糊,寶珠再想不起任何人,隻是朝著天空,不停呼喊著此人的名字:“娘!娘!娘!”


    不知何時,滾滾流雲悄然遮蔽了烈日,刺眼陽光黯淡下來。層層疊疊的雲層之間,幽微光芒開始緩緩流動,一個聖潔朦朧的影像逐漸凝聚成型,以悲憫溫柔的目光俯瞰向她。


    母親來接她了。寶珠疲憊地想,終於結束了,她已徹底燃盡。


    同一時刻,大蟾光寺中,新任主持觀潮正端坐在禪房之中,全神貫注地計算賑濟災民的糧食賬簿。


    小沙彌妙證匆匆跑了進來,朝他呼喊:“主持!主持!快出來瞧,洛陽上方有異樣天象!”


    觀潮麵露詫異之色,立刻起身,疾步來到禪房外,朝洛陽城方向舉目眺望。但見城池上空濃雲如墨,翻湧不息。而雲層氤氳之中,奇異的光芒絢麗奪目,流光溢彩,使人心動神馳,油然而生崇敬之情。


    觀潮連忙雙手合十,虔誠禮敬,心想:那是佛光嗎?如是因,如是緣,如是果,如是報,如是本末究竟。此般景象,莫非是因果循環的昭示?願善惡報應,禍福相承,身自當之,無誰代者。


    此時,於大蟾光寺外排隊等待施粥的災民也同時目睹了這般奇異的天象,紛紛跪下頂禮膜拜,感恩佛菩薩布施救命之恩。“下雨吧!快下雨吧!天已旱得太久了!”成千上萬人在心中祈禱,願力擰成一股無形力量,衝向天際。


    瀕死的幻覺中,寶珠感到雲中發光的朦朧影子俯身下來,祂手持淨瓶,柳枝輕揮,甘露灑向大地。


    刹那間,暴雨如注。


    祥雲堂庭院中瞬間積出一寸多高的雨水,各處羅帳、帷幕被風刮得獵獵而響。眾人正驚異間,一陣裹挾著冷雨的疾風猛然湧入抱廈之中,將兩盞持續燃燒了數十年的蟠龍燈全數撲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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