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沒有遍地黃金,叔叔家也並非避風港,高建國隻能靠自己打拚。


    ●母子倆回到漁村開起了餃子館。生意日漸紅火,卻引來黑道人物的覬覦……


    ●身在北京的安慧不堪家人的壓力,被迫與王樂結婚,沒想到真正的苦難才剛剛開始。


    一


    香港,往往被戲稱為寸土寸金的彈丸之地,其所轄陸地總麵積僅有1104.32平方公裏,包括香港島、九龍半島、新界等三大區域。但它憑借得天獨厚的多元優勢,躋身為繼紐約、倫敦後的世界第三大金融中心,是國際和亞太地區重要的航運樞紐和最具競爭力的城市之一,並且連續二十一年經濟自由度指數位居世界首位。香港還素以優良治安、自由經濟和健全的法律製度等聞名於世,享有“東方之珠”“美食天堂”和“購物天堂”等美譽,同時它還是全球最富裕、經濟最發達和生活水準最高的地區之一。


    而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香港還與韓國、台灣、新加坡共同得到了一個美稱——亞洲四小龍。經濟飛速發展,刺激市民消費激增,香港到處商鋪林立。高建國正是在這樣的城市森林中,漫無目的地遊走。他本以為自己這麽出門隨便轉轉,就會有工作自動找上自己。但現實讓他知道,所謂香港遍地黃金隨手可得,隻是“蛇頭”或者掮客永遠吹不破的牛皮,錢隻有靠自己的能力還有努力才能掙得到。


    在外頭跟沒頭蒼蠅一樣逛了好幾天,高建國還是沒能找到工作,靠著海叔和阿芳給他的一點錢,倒也沒挨餓。但是母親的咳嗽越來越嚴重了。這天傍晚時分,他回到叔叔家,剛下兩步樓梯,就聽到地下室裏母親的咳嗽聲,連忙跑了進去。


    母親的頭靠在牆上,半坐在鐵板床上,咳嗽十分劇烈。從住進地下室,母親就開始咳嗽。她總是說“天氣變化受了熱,躺一躺就好”,可這十多天下來,卻愈發嚴重了。高建國找嬸嬸借點錢看病,卻遭到一番唇槍舌劍的羞辱,氣得他差點動手打人。深夜,叔叔高致行背著老婆送來了感冒藥,但也曲折婉轉地講出了希望他們搬走的意思。他坦言自己收入並不高,養這個家已是不小的負擔,不過他念在親戚一場的分上,同意讓高建國先找到工作再搬走。雖然忿忿不平,但叔叔最後那句話還是讓高建國心有所悟——“建國,你年紀輕輕的,如果想要在香港這個地方留下來,隻能靠自己,任何人都靠不住的。”


    第二天早晨,高建國無意間走到一處天橋橋洞下,碰上三四個大陸過來的偷渡客,攀談之下,其中一人告訴高建國,西環碼頭就能找到搬運工的工作,不過一小時僅有七分錢。


    不得已之下,高建國過海到西環碼頭想要碰碰運氣。監工盤剝克扣,高建國實際每小時隻有五分錢,但為了生存,他隻有忍了。


    一隻隻麻袋不停地從貨船搬到倉庫,搬運工人形成了一條長線,遠看就像是螞蟻,負重、炎熱之外還有監工的欺辱——總是給他多壓上一隻麻袋。高建國隻有咬牙堅持,艱難地邁著步子,透支著自己的體力。現在他才真切感受到《東方紅》裏麵碼頭工人的生活是怎樣的水深火熱。


    日頭西墜,到收工的時間了,搬運工們又排出一條長龍領工錢。高建國在隊伍中疲憊地捶打著自己的腰背和手臂。終於領到錢了,看著手裏少得可憐的錢,他幾乎哭了出來,趕緊悲憤地低下頭強忍淚水,小心地把錢揣好,默默轉身離開。


    天色已經擦黑,身心俱疲的高建國卻沒有回家。他獨自走到海邊,看著無盡的大海,不禁想起了內蒙那無邊的草原,忍不住流下了眼淚,但很快又大力地把淚水擦幹。走到了一處礁石上,海水在腳邊嘩嘩作響,高建國迎著海浪,盡情地嘶吼:“啊——!我!高建國!不服輸!啊——!”


    終於喊到聲嘶力竭,高建國從兜裏掏出了一個小本子,隨意翻動,裏麵都是安慧的素描。他慢慢將本子貼到了自己的胸口,自言自語道:“安慧,等我,一定要等我。”


    身在北京的安慧,正倚靠床頭,一頁頁地翻看那本被大火燒得殘缺不全的素描本,淚水滴落在本子上,幾乎模糊了畫圖。她趕緊用手帕擦幹了眼淚,但心裏的淚卻是擦不掉的。母親還是每天找各種機會來撮合自己跟王樂,大道理小道理輪番轟炸,讓她不勝其煩。這天,母親又端了碗小米粥進來,安慧立刻起身借口要去醫院,揚長而去。


    來到醫院,剛一進病房,她就被突然衝出的高建軍拉住了。建軍的興奮勁就跟過年吃餃子似的,他嘴裏大喊著:“慧姐,慧姐,他醒了,他醒了,你哥醒了!”止不住的淚水從安慧的眼中湧出。


    一大批醫生護士紛紛湧進安國慶的病房,父親、母親也來了,他們都在一聲聲地喚著哥哥的名字。安國慶緩緩睜開眼睛,但視線好像還沒恢複,目光是呆滯而無神的。安慧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哥哥,眼淚絲毫沒有停過。


    安國慶的眼神開始變得清晰,他開始在人群中搜尋著什麽,突然目光停在了高建軍的臉上,他的眼神變得異常憤怒,揮舞雙手扯掉了氧氣管和輸液管,情緒失控地對著高建軍大吼大叫:“高……高……”


    安長江和張鳳鳴兩人也止不住安國慶想要起身的蠻勁,幸好一旁的護士馬上給他來了一陣鎮靜劑。安國慶在被強製鎮靜的最後一秒,都一直瞪著高建軍。


    安長江拉住醫生詢問道:“大夫,我兒子他不會有什麽問題吧?”


    醫生平和道:“傷者昏迷了五個月的時間,突然醒來肯定會出現一些不適,你們也不要緊張。”


    這時,醫院走廊高音喇叭裏傳來聲音:“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中華人民共和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中國共產黨中央軍事委員會極其悲痛地向全黨、全軍、全國各族人民宣告:我黨我軍我國各族人民敬愛的偉大領袖、國際無產階級和被壓迫民族被壓迫人民的偉大導師、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主席、中國共產黨中央軍事委員會主席、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全國委員會名譽主席*同誌,在患病後經過多方精心治療,終因病情惡化,醫治無效,於1976年9月9日0時10分在北京逝世……”


    護士手裏的盤子一下子摔在了地上,幾個人很快衝出了病房。很快,走廊裏已經站滿了醫生、護士、家屬和病人,大家都在悲痛地哭泣著。安長江隻覺眼前一黑,身體猛然向後倒去,卻被高建軍一把扶住了他。安長江嘴上沒說什麽,隻用手拍了拍高建軍的肩膀表示感謝。


    遠在香港的嶽芳英正在高致行家的客廳裏打掃衛生,一旁的鄧香蓮坐在沙發上蹺著二郎腿看著報紙,把嶽芳英想象成菲傭。突然,她發現了一條重要新聞,開始大聲讀起來:“《曆史上最後一位巨人》……*去世了,西德總理勃蘭特發表悼詞說‘……對一部分人來說,他是希望,對另一部分人來說,他是永久的挑戰。兩種情況都將持續下去,以後一直是如此’……”


    果然,嶽芳英聽到一半便衝過來,一把拿過報紙,兩眼瞪得大大的看著報紙,眼淚奪眶而出。


    鄧香蓮翻著白眼說:“哎喲,又不是死了老公,你幹嗎哭成這樣?”


    嶽芳英沒有理會她話中的嘲諷,正色問道:“香蓮,能……能看看電視新聞嗎?”


    鄧香蓮有些不好意思,打開了電視,新聞裏正在播報:“法國總統德斯坦已經發表悼詞說:‘由於*的逝世,人類思想的一座燈塔熄滅了。’美國總統福特在9日的唁電中稱讚*的著作給人類文化留下了深刻的印記。他認為毛主席是中國現代史上的一位巨人,他對曆史的影響將遠遠超出中國的國界……”


    嶽芳英怔怔地站立在電視機前,兩行熱淚緩緩流下。


    鄧香蓮訕訕道:“*去世,大陸那邊還不知道會變成什麽樣呢?哎喲,今年什麽年啊!”


    嶽芳英一言不發,轉身下去了。


    鄧香蓮不滿地喊道:“地還沒掃完呢,你去哪兒?”嶽芳英的毫無反應,讓她很是不快。本來她覺得讓嶽芳英看了電視新聞,已是天大的恩惠,嶽芳英卻不理她直接回地下室去了,讓她很沒麵子。她猜想嶽芳英肯定是下去偷偷哭了,決定跟下去嘲笑她兩句。


    來到地下室門口,並沒有聽到預想的哭泣聲,反而聞到一股焦糊的氣味,天哪!鄧香蓮猛的推開了門,尖聲道:“你想幹什麽?你還想在我家擺靈堂啊?”


    床邊的一個櫃子上放了一枚毛主席像章,前麵各放了兩根白蠟燭,左邊的一根已經點燃,嶽芳英正在點右邊那根。聽到鄧香蓮的話,她用懇求的聲音說:“我就在我們這間屋簡單祭拜一下。”


    “在家裏設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會招來晦氣,不行不行!”鄧香蓮大嚷大叫著衝過去奪下嶽芳英手裏的蠟燭,正要往外扔,卻被嶽芳英一把攥住手腕,痛得她尖叫一聲,鬆開了手。


    正在這時,高建國和高致行一起出現在地下室門口,鄧香蓮趁機喊起來:“哎呦,打人了,打死人了!高致行,你管不管?”


    高致行沒有多說,瞪了老婆一眼,嚴肅地說:“你出來!”鄧香蓮發覺撒不了瘋,隻得撇撇嘴,不情願地走了出去。高致行也跟著上去了。


    嶽芳英強忍著淚水,拉過了兒子。高建國眼淚掛在臉上,扶住母親的手臂,悲慟道:“媽,我在路上一看到電視新聞就趕緊回來了……”


    嶽芳英衝他一擺手,說:“默哀三分鍾。”整個地下室陷入了深深的沉寂中。


    這突如其來的噩耗,讓嶽芳英把自己關在房內,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她一向把自己當作一個具有純粹革命情懷的戰士,所以對自己背離組織的錯誤行為深深自責,自感無顏再踏上那片神聖的土地,無顏再回北京與親人、與同誌們相見。從那一刻起,她把留在香港當作流放自己、懲罰自我的方式。高建國對母親內心的痛苦感同身受,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身體裏“中國”二字的分量。無法回到北京,從此成了他和母親之間不能言說的心結。


    三天之後,嶽芳英重新走出了房門。剛到客廳,就聽見高致行夫妻正在吵架。嶽芳英完全沒有理會,直接走出了大門。她沿途問路,找到了兒子上工的西環碼頭,在螞蟻般的人流中找到了兒子。高建國正扛著兩隻沉重的麻袋往倉庫走,低著頭,腰幾乎被壓彎了,一旁的監工正在冷笑。強忍住憤怒的嶽芳英徑直走到跟前,拉著兒子離開了碼頭。


    嶽芳英帶著兒子到了高家先人的墳前,讓高建國獻了一束白色的菊花,又是三鞠躬。高建國一切照做了,才開口問道:“媽,你怎麽了,突然帶我來這裏?”


    “我想通了,既然來了香港,就在這裏生存下去吧!我們的身上都有無法原諒的錯誤,背井離鄉,也算是對我們的懲罰吧!”


    “媽,你說什麽,我不太懂。”


    嶽芳英坦然道:“沒什麽,建國,既然選擇留下來,就好好努力,媽媽相信你。”


    高建國點了點頭,慢慢跪在了祖父母的墓碑前,滿臉虔敬地說道:“爺爺,奶奶,我是建國,是高致遠的兒子,你們的孫子。今天,我代替我爸來看看你們,希望你們在天有靈能夠知道我爸的那份孝心。”這時,一陣微風吹來,花瓣隨風抖動,仿佛兩位老人的應答。


    高建國停頓了一下,繼續道:“說實話,我真沒想過有這麽一天,我真來了香港,真到了你們麵前……香港和北京太不一樣了,我現在越來越理解我爸,當初為什麽要回北京,還和你們斷絕了關係。他和二叔是不一樣的人,也許和你們也是不一樣的人。他們不想收留我和我媽,他們壓根就瞧不上我們,覺得我們是窮親戚,是累贅。我也想好了,我現在就在你們麵前,站在香港這片土地上,我要在這裏生存下來,而且要活得好好的……”高建國站起來,突然大喊:“爸,爸……我替你來看爺爺奶奶了……”


    二


    1976年10月6日,“*”被粉碎。“文化大革命”的結束,從危難中挽救了中國的社會主義事業,為黨和國家進入新的曆史時期創造了前提條件。全國億萬軍民舉行盛大的集會遊行,熱烈慶祝粉碎“*”的曆史性勝利。身處石嘴山五七幹校的高致遠,在曆盡各種屈辱和磨難之後,也終於盼來了一線曙光。


    安國慶終於痊愈回到了家中,雖然還坐著輪椅,但身體已無大礙。所有的焦點又聚集到了安慧的終身大事上。麵對母親的步步緊逼、哥哥的惡言相向,她始終采用了避而不戰的態度。終於被父親逮到一個機會,幫她解開了心結。


    夜裏,安慧正獨坐院中發呆。


    安長江輕輕地走過來,在女兒身邊坐下,指著旁邊的一株植物問道:“慧兒,你知道這是什麽植物嗎?”


    安慧側臉偷偷擦掉了眼淚,才回答道:“這不是您最喜歡的蘭草嗎?”


    “是啊,蘭之香,蓋一國。所以人們也稱她為‘國香’。慧兒,你在爸爸心裏,就像這蘭草,高潔、清雅。蘭草是花中的君子,而我的女兒就是這樣,一塵不染。”


    安慧啜泣了一下,將頭輕輕靠在了父親肩頭,低聲說:“爸,對不起,我做錯了很多事。我以為,你們都不會原諒我……”


    “傻孩子。你現在長大了,終有一天是要嫁人,離開這個家的。爸爸隻是希望你能嫁給一個真心實意對待你的人。你別怪你媽媽,她的心和我是一樣的,我們都希望你能生活得幸福。”安長江一邊說一邊輕撫著女兒的纖背。


    “爸,您真的希望我嫁給王樂嗎?”


    “不是我希望你怎麽樣,而是你自己去做判斷。至少,王樂現在是你身邊最可靠、最熟悉、最值得信任的人,對嗎?不管你是否選擇王樂,你都應該忘了高建國,忘了他帶給你的一切傷害,忘了他這個人,你才能真正向前看……”


    同一個夜裏,高建國突然從睡眠中驚醒,他已經從叔叔家搬出來了,跟工人階級兄弟們住在一起。今晚工棚外卻是哀號不斷,讓他無法安睡。打罵聲和哀號聲終於停了,高建國偷偷跑了出去,扶起了角落裏正在痛苦*的工友。這個工友叫阿雄,因為母親重病,債台高築,不得已去倉庫偷偷拿了貨去賣,結果被監工發現,飽受了一頓毒打。


    高建國仗義疏財,拿出了自己辛苦攢下了一點錢,讓阿雄先拿去應個急,誰知兩人拿著藥和食物來到阿雄家時,阿雄病重的母親已經變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眼裏是阿雄家低矮破舊的棚屋,耳中是阿雄痛苦的悲號。高建國腦中閃現出在北京芝麻胡同的小飯館裏,安國慶的頭上插進一片玻璃瓶碎片,一股股的鮮血順著頭和脖子流下來的場景。


    高建國並不知道安國慶還活著,而且還在整天變著方地欺負他魂牽夢縈的安慧。安家人或者威逼利誘,或者道德綁架,或者好言相勸,都是為了讓安慧趕緊嫁給王樂。安慧唯一的精神寄托,隻剩下了那個殘缺的素描本,它曆經烈過焰灼燒,又被安國慶極其粗暴地撕掉了不少,就如同安慧與高建國的感情一樣飽經磨難。


    不知不覺來到年末,滿街的音像店都在播放著鄧麗君的《平安夜》。一首老歌,帶來了寧靜祥和的聖誕氣氛。


    今天不用上工,高建國正站在一家商鋪櫥窗前認真地看著電視劇《陸小鳳之金鵬之謎》。隻看過樣板戲的他十分好奇,一下就被吸引過去。阿雄則是趴在隔壁商店的櫥窗前,癡癡地看著模特身上精致的服裝。


    “快來看看啊!聖誕舞會裝飾麵具,神秘魅力保證你成為舞會焦點啊!各類好靚的裝飾品啊!”一陣叫賣聲突然在身旁響起,一個跟他們年歲差不多的小夥子鋪開一個地攤,開始大聲吆喝起來。


    高建國沒管這些,掏出紙筆開始作畫,先是畫出了阿雄的臉,然後畫上了櫥窗中的那套西服,手上還拿了一個漂亮的公文包。筆尖在紙麵上唰唰擦響,背景也出來了,正是大廈門前的台階。阿雄看著畫中的自己,又是興奮又是失落,歎氣道:“太靚仔了,我都覺得不是我啦。”


    “就是你囉!”不知何時周圍多了幾個年輕人,圍觀高建國的畫。


    賣麵具的小夥子猛的湊過來,一把抓過畫,罵罵咧咧地說道:“是什麽是啊,完全不像啊!你看這土裏土氣,畫成這樣,還敢賣錢啊?”


    原來高建國在路邊作畫,搶了旁邊賣麵具的風頭,影響了小夥子的生意。高建國連忙解釋,自己隻是為朋友畫像而已,完全沒有賺錢的想法。


    小夥子突然靈機一動,問道:“大陸仔,你這麽喜歡畫,不如我們合作啊!”


    “合作?”高建國有點摸不著頭腦。


    小夥子已經扯開喉嚨叫起來:“買最新最靚的麵具,附贈現場畫像啦!各dy、miss不要錯過啊!”


    高建國連忙說:“等等,賣麵具的,我還沒答應你呢!”


    小夥子笑著道:“叫我華仔得了。你放心,每個麵具算你一份錢的!”


    不到兩個鍾頭的工夫,滿車的貨已經兜售一空,小夥子腰間的錢袋也變得鼓鼓囊囊。收拾好東西,華仔招呼道:“難得這麽有緣,我請你們倆吃飯!”


    走出兩條街,高建國、阿雄跟著華仔來到了一個小館子。


    老板熟絡地招呼道:“華仔,今天又揾足錢了?咦,還帶了friends來,吃點咩?”高建國已經漸漸習慣了香港人這種廣東白話夾雜英文的表達方式。


    華仔笑得開朗,抬手大聲道:“三份叉燒飯,再來三碗魚蛋粉!”高建國和阿雄坐在卡座裏,左顧右盼。這店家並不大,但生意還不錯,才剛過11點而已,已經坐了七八成客人。很快,老板吆喝著“叉燒飯!魚蛋粉”,端著大盤子出來。華仔拿起筷子迫不及待地開吃,一邊還不忘招呼高建國和阿雄趁熱吃!高建國和阿雄都很久沒有吃過飽飯,又忙了一上午,香噴噴的飯擺在麵前,自然是狼吞虎咽。


    閑聊之下,才知道華仔祖籍是廣東潮州,也算半個大陸人,更巧的是他也是龍鼓村出來了。離開龍鼓村好幾月了,高建國一直沒有回去過,不由得問起了上次“港燈”要在海琴灣建電廠的事情。華仔說他也不太了解情況,不過聽說“港燈”大老板史密斯因為資金不足,可能會把那塊地的開發權轉手。不過這就不是華仔關心的了,他覺得龍鼓村太落後了,不如出來撈偏門。


    這天,華仔跟高建國二人聊了很多生意經,令高建國大開眼界,接連幾天,他都在暗自謀劃自己該做點什麽。他終於想到了,要賣就賣香港沒有的……北京餃子,對了,就賣北京餃子!擺攤需要本錢,計算了一下,再在碼頭幹兩個月,省吃儉用,擺下兩張桌子沒有問題。


    為了還債,阿雄第一個入了夥。高建國又回去勸說母親,但曾經身為公務人員的嶽芳英對經商有著天然的排斥。好不容易磨平這道坎兒之後,母親又擔心餃子在香港沒人吃。高建國講出了三條理由:其一,嶽芳英的餃子在帽兒胡同是遠近聞名的;其二,香港人跟大陸人一樣,也是吃五穀雜糧的普通人,不會拒絕真正的美食;其三,去海琴灣開餃子館,母親也可以從叔叔家搬出來,不用再受嬸嬸的惡氣。這才讓嶽芳英點頭同意。


    人手夠了,下一步就是找地方。在龍鼓村看了好幾個地方,不是條件太差就是租金太貴,幸好遇上華仔幫忙,房租立刻降下四成。雖然隻是一件小木屋,但在三人的一番打掃下,也有了點飯館的模樣。巧遇過來幫忙的阿芳,才得知她竟是華仔的親妹妹。華仔大喜之下,拉著高建國喝酒,再次提出讓他當“馬仔”,高建國又一次拒絕了。華仔有些失望,但也沒有說什麽。氣氛有些僵,高建國敬了華仔一杯酒之後,告別離開。


    回到小木屋,阿芳就在大讚嶽芳英的餃子好吃,還說以後龍鼓村的人會因為吃不到這麽好吃的餃子而打架。嶽芳英聽了自是笑得合不攏嘴。


    阿芳端著餃子碗,眼睛卻直直地盯著高建國看,看得高建國有些尷尬。嶽芳英卻看出了阿芳的心思,隻是笑,沒說話。


    吃完餃子,嶽芳英讓高建國送阿芳回去,阿芳說自己吃撐了,想先去沙灘走走,高建國隻得陪她去散步。


    月光下,沙灘被染成了銀白色。阿芳低著頭,專注地看著沙子慢慢淹沒自己的腳。高建國走在阿芳身邊,什麽都沒有說,隻是默默地注視海天一線的地方。


    阿芳忽然抬頭看著高建國,甜笑著說:“建國哥,香港海洋公園這個月開放了,聽我哥說裏麵好玩極了,有各種海陸動物,還有大型表演。建國哥,我們一起去玩好不好?”


    “好啊,叫阿強、阿雄他們一起去,人多熱鬧。”


    阿芳嘟起嘴,撒嬌一般地說:“哪有這麽多其他人,建國哥,我,我隻想跟你一起去。”


    高建國有些茫然地望向阿芳,阿芳正含情脈脈地看著他。四目相對,高建國正在想說點什麽,阿芳猛的踮起腳尖在他臉上親了一口,然後捂著臉跑掉了。高建國猝不及防,傻傻地站在原地。望著阿芳是朝家裏跑去,高建國並沒有追上去。濤聲不斷,讓他更添惆悵,不禁又從兜裏掏出自己的素描本,隨手翻開一頁,安慧正歪著頭笑得如花兒一般。


    三


    現實中的安慧卻笑不出來。今天本來是個好日子,北京的天特別藍,她和王樂終於領證結婚了。上午到照相館拍合照,雖然還有些不適應,但她還是勉強靠在王樂肩頭,給了鏡頭一個微笑。


    回到王家,雙方家長都笑得合不攏嘴,每天陰著臉的安國慶也難得露出了笑容。望著窗戶上貼著大大的紅“囍”字,安慧卻總覺得像是兩個分開的人。依照老北京的規矩,新人要向雙方父母磕頭,改口叫爸、媽。


    王樂和安慧雙雙跪下,磕了個頭。王樂起身端起一杯茶,對著張鳳鳴說道:“媽,我有幾句話特別想對您說。我五歲的時候,我媽就沒了,說實話,我都不太記得她長什麽樣兒了。我爸為了我,一直沒再娶。我呢,心裏特別想有個媽,今天我終於如願了。我終於能叫您媽了。”


    張鳳鳴的眼睛裏有了淚花,聲音卻滿是喜悅:“好孩子,以後啊,你就是我兒子了。”


    王樂又端起一杯茶送到安長江手裏,說道:“謝謝媽,謝謝爸,謝謝你們給了我這麽好的一個媳婦兒。你們放心,從今以後,我一定好好照顧她,在工作上鼓勵她,生活上關心她,不讓你們操心。”


    剛剛接到恢複工作通知的安長江樂嗬嗬地說:“好好,我們放心,放心。”


    安慧照著王樂的樣子,端起茶杯送到王部長手裏,細聲道:“爸,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就是從今天開始,我就有兩個爸了,我就是王家的兒媳婦了,我也一定好好照顧王樂,支持他的工作,和他一起進步。”


    王部長一口喝了茶,抬手道:“好孩子,快起來吧,起來吧。”


    輪椅上的安國慶眼圈也紅了。


    一切都好像很完美,安慧卻總覺得有些不真實,但哪裏不對她也說不上來。夜了,新人進洞房了,看著王樂美滋滋地在床單上放了一張白布,安慧終於明白了自己內心惶恐的原因。自從與高建國發生關係之後,她對這事情一直有點害怕。終於結束了,整個過程中安慧都沒說過一句話,王樂倒也沒說什麽。她的心平靜下來,漸漸睡著了。


    臥室的燈突然亮了,安慧睜開眼發覺王樂正站在床邊,死死地盯著自己,一言不發。安慧有些害怕,坐起來裹著被子,輕聲問道:“王樂,王樂你怎麽了?怎麽這麽看著我?”


    王樂沒答話,開始在安慧的東西裏翻找。安慧又問道:“你找什麽呢?”


    “好啊,你果然還惦記著他!”王樂突然從安慧的包裏找到了那本殘破的素描本,立刻轉身看著安慧冷笑道。


    “王樂,不是這樣的,你聽我解釋。”


    “閉嘴,你還想狡辯,你敢說你和高建國之間是清白的?你敢說嗎?”表情凶狠的王樂仿佛變了個人似的。


    “王樂,你小點聲,別把咱爸吵醒了。我可以跟你解釋的。”安慧哀求道。


    “你把破事兒都做了,還怕把爸吵醒。你看看你虛偽的樣子,你根本是個騙子!你們全家都是騙子!”說著,王樂抓起了素描本的一角,準備撕掉。


    “不要,不要——”安慧猛的跳下床,撲了上去,想要把本子搶過來。王樂反手一個巴掌扇在了安慧臉上,去勢很猛,安慧一頭撞到了床楞上。


    王樂也嚇到了,但是情緒仍然難以平複,鼻子抽搐著,喝罵道:“安慧,你這樣嫁給我,對我公平嗎?你還帶著那個男人的東西,你把我王樂當成什麽人了,專撿破鞋的嗎?”


    安慧掙紮著抬起頭,無力地說:“你,你怎麽能這麽說我?”


    “不然呢,新婚之夜就讓我知道自己的媳婦是個不幹淨的女人!你還想讓我怎麽樣,戴著一頂綠帽子和你過日子嗎?”眼淚已經從王樂的眼眶中蹦出來,說完之後便奪門而出。


    安慧趴伏在床邊上,閉上眼睛,眼前浮現的又是高建國的模樣……


    高建國並不知道安慧的遭遇,他的餃子館剛剛在海琴灣的小街上開張了,在路邊支起了幾張簡易的桌子。高建國熟練地擀著麵皮,嶽芳英包餃子,阿雄把桌椅擦了又擦。不一會兒,案板上已經整齊地排滿了各種餡兒的餃子。在阿芳的賣力叫賣下,客人著實不少,隻空著一張桌子。


    一條綠色的身影突然在空桌旁坐下,是羅向榮。高建國走過去,冷聲道:“今天不賣了。”話音未落,羅向榮已經站起來,一個擒拿手將高建國反手按住,狠聲道:“不賣可以,以後也沒得賣!大陸仔還想賺我們香港人的錢?”


    高建國剛要反抗,嶽芳英已經走了過來,厲聲道:“放開我兒子!”


    羅向榮瞥了嶽芳英一眼,很是不屑,狠狠說道:“阿嬸,你最好躲遠點,不然連你一起抓。”說著鬆開高建國,就要去抓嶽芳英。他的手剛一碰到嶽芳英的手臂,整個人就被一招反擒拿手摁倒在桌麵上。羅向榮奮力掙紮,卻被牢牢控製住,動彈不得。周圍的攤販紛紛圍過來看熱鬧,指指點點的看羅向榮的笑話。


    羅向榮顏麵掃地,威脅道:“再不鬆開,你們全部要坐牢!”


    “坐牢?什麽罪名?我們光明正大做生意,不偷不搶,憑什麽坐牢?”嶽芳英毫不驚慌,手下倒是鬆開了羅向榮,又接著道:“我隻是想警告你,不要隨便動手,警察的功夫是用來對付罪犯的,如果隻會欺軟怕硬,有什麽了不起?”


    阿芳趕緊過來打圓場:“羅表哥,誤會了,都是誤會,你千萬不要生氣。”阿強也過來說好話:“表哥,這裏剛開業,今天的餃子我請客,表哥快請坐。”


    羅向榮沒敢再看嶽芳英,一邊揉著被抓疼的臂膀,一邊嗬斥著圍觀人群,如喪家犬一般離開了。


    忙了一天,夜裏回到住處,高建國望著天花板上的燈泡,有些迷茫地說道:“我們有了香港身份,卻還是被羅向榮這樣的壞警察欺負,難道大陸人在香港永遠都不能抬起頭來做人了嗎?”


    “我早就告訴過你,你向往的那些不過是資本主義表麵光鮮的東西,馬克思說過,‘資本主義從一誕生起,每個毛孔都流著肮髒的血液’,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嶽芳英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道。


    “想不到香港,隻是屬於富人的樂園,窮人的地獄。”歎著氣,高建國繼續埋頭搓起了木盤裏的衣服。


    “你後悔來香港了?”


    “來香港是我自己的選擇,我不後悔!”說著,高建國又狠搓了幾把衣服。


    “嘴皮子倒硬……建國,你要在香港紮根,可不隻是耍嘴皮子的事,人這一輩子,活到老學到老,隻有掌握了知識,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這些年當知青耽誤了你的學業,聽阿強說香港這裏有很多夜校,你為什麽不去試試?”


    高建國抬起頭,滿懷驚喜地望著母親,說道:“老嶽同誌,來香港雖然吃了不少苦頭,但是能得到你的支持和理解,什麽都值了。我明天就去夜校報名!”


    餃子攤的開張,成為了高建國母子在香港的生存轉折點。他們自力更生,有了經濟來源,雖然困難重重,卻也結束了他們在高致行家寄人籬下的日子。從這天開始,高建國白天在餃子攤包餃子,晚上參加夜校的學習。他突然發覺日子充實起來了,人生有了努力的目標和方向。


    夜校的學習讓高建國開始了解香港,了解這裏的英國文化,卻也讓他在香港度過的第一個春節有了別樣的意義。


    除夕下午,阿芳、華仔聚到餃子攤,嶽芳英正手把手地教年輕人包餃子,滿屋子歡笑不斷。一旁的高建國一邊擀餃子皮一邊練習英語,聲調抑揚頓挫。


    阿芳的目光中滿是崇拜,稱讚道:“建國哥好厲害的哦,英語講得這麽流利了。”說著拿著自己包的餃子湊到高建國麵前,得意地說道:“建國哥,看我包的餃子。我要在餃子上做一個記號。”


    “做什麽記號?”高建國有些不解。


    阿芳用火熱的眼神直盯著高建國,說道:“建國哥,我包的餃子,你一定要吃。”高建國有些招架不住,趕緊低下頭繼續擀餃子皮。阿芳則是滿心歡喜,一邊包餃子一邊唱起了鄧麗君的歌。高建國抵擋不了阿芳不時飛過來的媚眼兒,隻有將頭埋得更低了。


    “阿芳的嗓子不比鄧麗君差,一定能當大明星!”一旁聽得如癡如醉的阿雄也連連稱讚。


    阿芳的目光絲毫沒有離開過高建國的臉,她開心地說:“我不稀罕當歌星,我隻唱歌給我鍾意的人聽。建國哥,你喜歡聽我唱歌嗎?”


    高建國故作沒聽見地岔開了話題:“阿芳、華仔、阿雄,你們知道咱們中國人過年為什麽要吃餃子嗎?”


    看著大家都一臉茫然,嶽芳英說道:“在北京最講究、最看重的就是大年除夕的餃子。餃子是‘更歲交子’的諧音,意思就是新舊交替。除夕守歲吃餃子,象征的是團圓。”


    高建國又補充道:“過年貼春聯,元宵掛花燈,在北京,一進臘月,家家戶戶就忙起來辦年貨,沒有比春節更熱鬧的了。”


    “我們好像隻過聖誕節平安夜啊!應該也差不多囉!”阿芳完全跟著高建國的話題走。


    “差太多了。聖誕節又叫耶誕節,是宗教節日,基督教徒才過呢。你信基督嗎?”高建國露出一絲不屑。


    阿芳傻傻地搖搖頭,用崇拜的目光看著高建國,稱讚道:“哇,建國哥,你怎麽連這個都懂?”


    “這是我在夜校裏學的。我就是想告訴你們,春節才是中國人的正經節日!”


    嶽芳英又接著說道:“咱中國人就該過自己的節日,弘揚自己的文化。”


    阿芳看看高建國,又看看嶽芳英,開心地說:“我也想吃年夜飯,我也想守歲!”


    華仔立刻打趣道:“阿妹,這裏是香港,要守歲,你就要跟你的建國仔去北京。”


    聽到這話,高建國突然眼前一亮,說道:“誰說在香港不能這樣過年?我要讓香港人都吃上年夜餃子!”說幹就幹,高建國立刻找來紙筆,寫上了“正宗年夜飯,中國餃子包的是中國心”的大紅紙,旁邊還插了一麵小國旗。


    天色漸暗,雖然有不少人在小街上逛,但來吃餃子的人並不多。高建國急中生智,手拿小五星紅旗,站到一張桌子上,高聲歌唱起來:“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鑄成我們新的長城……”


    雄壯的國歌聲很快引來圍觀者,高建國這才高聲說道:“俗話說大寒小寒,吃餃子過年。中國人過除夕就要吃餃子,才能大吉大利。餃子的形狀像元寶,包餃子就是包住財運,包住福運。”


    阿芳也在一旁賣力吆喝:“吃餃子就是吃元寶!要發財走大運的都來吃餃子嘍!”


    很快,幾張桌子都坐滿了客人,大家都想吃頓餃子圖個好彩頭。高建國趁機高聲說道:“大家都仔細嚐嚐,這些餃子可是與眾不同,吃到嘴裏你們才知道它的滋味呢!”


    “我的餃子是甜的,裏麵有糖!”一個客人驚呼道。高建國衝著這位客人一抬手,祝福道:“餃子裏吃到糖,來年的日子更甘美!”


    旁邊一個人趕緊咬了一口餃子,嚼了嚼,舉起筷子開心道:“老板,我這裏麵有花生,該怎麽講?”


    高建國模仿著京劇裏楊子榮的動作,一拱手說道:“吃到花生的人健康長壽,您來年一定無災無病!”


    周圍的客人也趕緊埋頭吃起餃子來,一邊吃一邊相互討論起餃子餡兒的象征。高建國穿插在客人中間,送出了各種祝福,讓食客們樂得哈哈大笑。一桌客人吃完,很快又坐滿了。看到生意如此火爆,阿雄佩服不已,自言自語地說:“還是建國哥有辦法,能招來這麽多客人。”


    一旁的阿芳得意地點頭:“當然了,建國哥是天底下最聰明的人。”


    美食能吸引食客,卻也能引來蒼蠅。這時,一群奇裝異服的年輕人氣勢洶洶地衝了過來,為首的是個光頭,他一揮手,那幫人立刻開始驅趕食客,熱熱鬧鬧的“京味兒餃子攤”頓時沒了客人。光頭老大吊兒郎當地找了張凳子坐下,用十分誇張的動作挖起了耳朵。


    高建國走上前,問道:“你們是誰?想幹什麽?”


    “你連我是誰都不知道,就在我的地盤上做生意?”光頭傲然道。


    “你們吃餃子,我雙手歡迎,要是想幹別的,恕不奉陪。”高建國正聲道。


    光頭一使眼色,一個跟班走上前,拍拍高建國的胸口,道:“大陸仔,你知不知道這裏的規矩?”


    “什麽規矩?”


    跟班囂張地吼道:“你們好大的膽,占我大佬地方掙錢,但一分錢都沒交過。”


    一直沒說話的嶽芳英走了過來,冷笑道:“原來是反動會道門,都是些歪門邪道的壞分子。建國,不用怕他們。”


    光頭抬眼瞅了瞅嶽芳英,伸出大拇指在下巴上刮了一下,問道:“哪裏來的阿嬸,好大的口氣!未請教?”


    嶽芳英正要繼續上前,卻被兒子拽住了衣角說:“媽,強龍不壓地頭蛇,今兒是除夕,別跟他們一般見識。”


    高建國來到光頭的桌前,問道:“餃子攤才開張,還沒有盈利,今天除夕,大家一起吃頓年夜飯,交個朋友,等過了年,我把這筆錢補上。”


    “什麽除夕,土鱉大陸仔過的節。你搞搞清楚,這裏是香港。要麽交錢,要麽滾蛋,別讓我再看見你。”


    “滾!都給我滾!”嶽芳英再也無法忍受,左手握緊拳頭,右手指著街口。這群年輕人也收起嬉皮笑臉,站到一起,摩拳擦掌,氣氛頓時劍拔弩張。


    華仔走過來,低聲勸說:“這些人都要錢不要命,得罪了他們,餃子攤就開不下去了。”話還沒說完,光頭已經招呼手下開始砸店。


    攤前貼的“正宗年夜飯,中國餃子包的是中國心”的紅紙被撕扯成碎片,桌椅板凳全都掀翻了。光頭親自拔下了攤前的小紅旗,往地上一扔,一腳正要踩上去,卻被嶽芳英一記擒拿手將他的肩膀擰脫了臼,劇烈的疼痛讓光頭不顧顏麵地哀號起來。


    嶽芳英正聲道:“把國旗撿起來!”


    “我撿,撿!”光頭疼得哇哇求饒。撿國旗的瞬間,嶽芳英鬆開了他,光頭趁機轉身反擊,可惜早被嶽芳英料到,又是一記倒鉤腳,再加擒拿手,將他狠狠摔在了地上。高建國走過來大喊道:“侮辱國旗就是侮辱中國,還不滾!”阿雄也拎起條凳站到一旁。光頭喊了聲“走,找彪哥!”,立刻帶著混混們落荒而逃,消失在巷口。


    嶽芳英撿起五星紅旗,細心地撫平,拍掉上麵的塵土,遞給兒子,語重心長地說道:“國旗代表中國人的尊嚴,我們可以吃苦,可以受委屈,可是,中國人的尊嚴,不容踐踏!”


    高建國將小紅旗緊握在手中,回答道:“媽,我懂。”


    阿雄看著被砸得稀巴爛的餃子攤,愁眉苦臉道:“慘了,我們的錢全賠進去了。”


    華仔則是心有餘悸勸道:“剛才那幫人,是14k‘勝’字堂堂主阿彪的馬仔。阿彪心狠手辣,你們趕緊回去避避風頭。”


    高建國看著華仔,有些出神。


    “怎麽了你?”華仔以為高建國嚇呆了。


    高建國正色道:“我在想我弟弟,他當時也是讓我跑,讓我躲起來……”


    四


    遠在北京家中的高建軍,正孤零零地坐在客廳裏望著全家福發呆。本來每天去醫院照顧安國慶還能給他生活的意義,誰知道安國慶醒了,安慧也跟王樂結婚了……現在隻有他一個人了。他懷念過去除夕晚上跟哥哥搶餃子吃,想起跟著哥哥和丁躍民他們到玉淵潭溜冰。不過還有人記得他,王鵬飛的遺孀孫小華給他送過來一碗餃子,讓高建軍重新感受到一絲溫情。


    同樣是在北京,西郊的王樂家又爆發了一場“戰爭”。吃年夜飯時,王部長提出讓小兩口兒明早陪他去給幾個老戰友拜年,安慧沒有什麽意見,可王樂不願意安慧去,兩人就有些不愉快,隻是當著老人麵沒有發作。


    回到臥室,安慧就一臉嚴肅地說:“王樂,我是嫁給了你,不是賣給了你,我是一個有獨立人格的人。是,我之前沒有告訴你我和高建國之間的所有事情,那是因為我覺得我不想再提過去,不想再提高建國那個人。”


    “你是不想提他,還是不敢提他?你根本就沒有忘了他!”王樂斜靠在桌邊,不屑道。


    安慧深吸了一口氣,又說道:“我和高建國在內蒙的時候就好上了。是,那件事情讓你耿耿於懷,但是你能不能也站在我的角度理解理解我?我沒有覺得我有什麽丟人的,因為那個時候我和他都已經打算要結婚了。如果不是因為出了我哥那件事,我們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你現在說這些有什麽意思?事實就是你騙了我!你哥,你媽都騙了我!對了,還有你爸。要不是我爸,他頭上那頂‘保守派’的帽子能這麽快摘了?”王樂站直身子嚷起來。


    安慧閉上眼,沉吟半秒說道:“可事實就是,我現在是你的妻子,而高建國已經死了!這才是事實。”王樂一下子語塞。“王樂,從嫁給你的那一刻起,我就是想要好好和你過日子。我請求你,不要再糾纏過去,不要再和一個死人計較了,可以嗎?”


    “那你為什麽還要留著那本素描?”王樂噘著嘴,表情就像個半大的孩子。


    安慧表情平和地說:“我留著它,並不代表我還想著高建國,我隻是想保存一份知青生活的回憶而已。如果你那麽介意,我可以燒了它。”


    “交給我,我來燒了它。”王樂興奮地走了過來。


    安慧略作遲疑,但還是從抽屜裏拿出素描本,遞給了他。接過本子,王樂有些緊張地前後翻看了幾遍,手指有些顫抖,過了好一陣才說:“好,我相信你一次。”


    “這是不是表示,我們不會為這事兒再吵了?”安慧站了起來。


    “過去的,我也不想提了。”王樂點點頭,將素描本揣進兜裏,討好似的拍了幾下安慧的肩膀,溫柔說道:“慧兒,其實那天我不是有意的。這樣,你先休息休息,我去幫你燒水洗漱。”這才走出了房間。


    安慧走到書桌前,打開了台燈,拿出一本書輕輕翻動。書的夾頁裏,露出一幅略有殘損的素描,線條幹淨有力,正是他們為祭奠總理,安慧拉著小提琴、建軍朗誦詩的那張畫。


    畫這幅素描的人此刻重新鼓起勇氣,在母親的資助下,重新豎起了“京味兒餃子攤”的招牌。第二天,高建國和阿雄正在擺放桌椅板凳,嶽芳英在木屋內清點新買的廚具。


    華仔專門過來提醒:“英姨,建國,你們怎麽不聽我的勸?14k‘勝’字堂那些人心狠手辣,不好對付。你們趕緊收攤,回家避風頭吧。”


    高建國認真道:“他們敢再來,我報警!”


    華仔苦笑道:“這群人就是有警察做靠山,他們收的保護費都是和警察分成的。”


    “香港警察都是這樣的嗎?”嶽芳英走了出來。


    沒等華仔回答,阿雄一下躲到了高建國身後,指著街口,用顫抖的聲音說:“建國哥,又、又來了!”


    果然,一個皮膚黝黑的壯漢帶著二十多個人烏雲一般湧了過來,將餃子攤團團圍住。壯漢臉上有一道閃電狀的疤痕從左邊眉角直達嘴角,看起來猙獰恐怖,阿雄嚇得腿直哆嗦,高建國喊了聲:“別怕!”拎起一條凳子與華仔、阿雄三個人背靠背站好。


    嶽芳英冷眼看著壯漢問道:“你就是彪哥?”疤麵壯漢冷哼一聲,算是默認。


    高建國盯著彪哥的雙眼,正色道:“你想怎樣?”


    “到了我的地方,不按我的規矩,你是第一個——”彪哥話音未落,不遠處傳來幾聲咳嗽。整條街十分安靜,咳嗽聲分外清晰,仿佛穿透人心。彪哥剛剛抬起的手停在了半空,喊了一聲:“閃開!”


    人牆很快讓出一道口。阿彪一見到來人,表情立刻變了。高建國也望了過去,竟然是海叔。海叔悠然地問道:“阿彪,來了怎麽也不跟我打個招呼?”


    彪哥看看高建國這些人,又看著海叔,打了個哈哈:“原來是海叔的人,都是誤會。”一招手,一股煙般離開了。海叔什麽都沒說,甚至都沒有走過來,轉身便進了小巷。


    又一次被海叔所救。夜裏收了攤,高建國專門打了一瓶酒來到避風港,可惜卻吃了閉門羹。高建國隻有將酒瓶放到船尾,悄然離開。


    路過沙灘時,他碰到了華仔。華仔得意地說道:“我就知道你要來找海叔。你知道為什麽阿彪一見海叔就跑了嗎?”


    “為什麽?”


    “哈哈!海叔年輕的時候可是呼風喚雨的人物,要不是後來出了事,蹲過監獄,這裏也不至於被阿彪這樣的人霸占。海叔的故事可多了,我聽說他和香港十大家族之一的李嘉盛,都有點淵源……”華仔唾沫橫飛地講了一大堆海叔的故事,說得自己就像是親曆過一樣。


    “十大家族,李嘉盛?”這個名字引起了高建國的注意。最近他聽到整個龍鼓村都在傳,“港燈”已經把海琴灣土地的使用權轉給這個李嘉盛。不過他很快又被海叔的其他傳奇經曆所吸引,沒來及打聽這個名字。


    今天的霧特別濃,仿佛是觸手可及的,不僅看不見避風港,連短短的小街都望不見頭。奇怪的是母親和阿雄也不見人影,他們上哪去了?這時,耳邊響起說話聲,是有幾個人在附近嘰裏呱啦地議論著什麽,可惜卻聽不清說的什麽。高建國循聲過去,隻見五六個人聚在一間小木屋裏,鬼鬼祟祟的樣子。他們的臉好像都被濃霧遮蔽,讓人看不真切。高建國隻有仔細地辨認,才依稀認出兩個,一個是“港燈”公司的那個田主管,另一個則是羅向榮,幾個人正在商量要把龍鼓村一把火燒掉。高建國大驚,正準備招呼大家過來,卻被屋裏幾個人發現了。其中羅向榮麵目猙獰地掏出了手槍,接著就聽到嘭的一聲巨響。


    高建國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原來是夢!他突然感到腦袋劇痛無比,渾身已被冷汗浸透。他雙手捂住額頭,痛苦地*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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