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裏頭沒聲音。


    “那你忙吧,我就在邊上,完事了叫我啊。”


    ……


    肖芥子重又鑽進皮卡車。


    後車座上有新買的毛毯,還有已經剪好形狀的擋光塑料膜,都是她吩咐苗千年準備的,她拎過毛毯扯開包裝,無意中瞥見車內的後視鏡,伸手拽低,仔細對著看。


    這幾天沒睡好,有黑眼圈了。


    剛粗暴卸妝,沒有擦水乳,冷風一激,皮膚有點幹。


    以及,耳朵下方的頸側,有一道細小的血痕,應該是剛玻璃爆開時、被濺劃到的。


    肖芥子對著鏡子喃喃:“長怪好看的,怎麽就落到這地步,吃盡了生活的苦,東奔西走,住破屋,開破車……”


    邊說邊向上直拎起腦頂的一撮白頭發:“白頭發也多了,這都是愁的……不過了,找個男人包養、躺平等死算了。”


    說著來了氣,撒手往後就倒,仿佛被人捅了一刀,上半身倒進前後座逼仄的空隙,脖子後拗,腦袋懸空,頭發拖地,手裏還攥著被角,一臉麻木,頗似馬拉之死。


    過了會,慢吞吞坐起來,嘴裏念叨:“還得過,繼續過吧。”


    她比對擋光塑料膜的形狀,撕下邊緣處的雙麵膠紙,將車窗一一封貼,擔心貼得不嚴實會漏光,還用力摁了摁。


    末了手伸進衣服,扯著頸間的黑色絲線編繩,扯出一塊掛件來。


    是和田玉。


    國人喜玉,很多美好的事物,都以玉比擬:美人叫“玉人”,謙謙君子叫“溫潤如玉”,好話是“金玉良言”,登對叫“金童玉女”,連站得好看都叫“亭亭玉立”、“玉樹臨風”。


    而玉中王者,首推和田玉。


    這塊玉不大,是根長約4cm的錐體,曆史上,這樣的形製也是吉祥件,叫“直鉤”,取“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之意,引申出“我有直鉤,隻待青雲,天來釣我,扶搖直上”。


    她這塊很特殊,是雙色件,半截處好似斜斬一刀,上半部分漆亮如墨,下半部分是羊脂白,細膩內斂。一般認為,這樣的玉,本體應是白色,黑色是因為受了水銀沁,古人鑒詞曰“水銀沁真者,黑白分界處明晰如刀截”。這種雙色料在業內被稱為“黑白分明”,但肖芥子更喜歡它的另一個俗稱。


    ——天地玄黃


    肖芥子關掉車燈。


    車內瞬間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擋光膜雖然廉價,效果倒是不錯。


    肖芥子低下頭,將那根直鉤貼印在眉心。


    這是她抓石周時抓到的,薑紅燭有條石周鏈,是一根用不同人的頭發編成的、長長的編結線,結線上,每隔十多厘米就兜包了一塊桑果大小的寶玉石,總計得有百來塊,抓的時候,她牽住棉線一頭,閉著眼睛,撚念珠一樣摸索著一塊,不是,再摸下一塊。


    最終摸定一塊,薑紅燭便將石周鏈收起,說:“你的少見,是和田玉,黑白雙色料,自己慢慢去找吧。”


    ……


    過了會,她將直鉤放回衣內,深吸一口氣,左手食指微微屈突,仿佛叩門,在眉心處不輕不重叩了一下,力道掌握得剛好,頭暈目眩,很想睡覺。


    輕微的窸窣聲中,她摸到了那片藏著的“眼睛”,摁貼於眉心。


    不用你教,誰還不會用了?這“眼”不能曬日光,是拿來看“陰間”的。


    爾後毯子一揚,裹身裹頭,把自己包得像個繭,躺倒在地,車內空間不舒展,人也躺得扭曲,更像個不安分的繭了。


    ***


    臨睡前,顏如玉縮進洗手間打了個電話,出來時一臉震驚:“陳兄,我家那頭,居然沒人聽說過薑紅燭!”


    然後得出結論:要麽她是個小角色,太沒名氣了;要麽,就是事情太過機密,局限在小範圍內,不為外人道。


    陳琮表麵吹捧、實則刺探:“這麽尊貴的號,協會有什麽秘密,都不跟你們分享?”


    顏如玉說:“no,no,no,陳兄,你要理解這種關係,這就好比你開了個醫館,請了著名專家坐診,人家也是你的員工、服務於你的醫館沒錯,但半年來一次。來的時候是備受尊重,但你醫館平時運營時那些烏七八糟的事,他能知道?”


    陳琮:“……”


    好有道理。


    他欠身去關燈:“就說了這?沒別的了?”


    顏如玉笑嘻嘻的:“有啊。”


    陳琮手停在開關近前,等他說完。


    “據我幹爺,也就是老039號回憶,三十多年前,這個協會的確不大太平,出了不少事,瘋的、死的、突然退會的,光他有印象的,就有好幾個,還都是老資曆。”


    陳琮沉吟幾秒,嗯了一聲,撳滅了燈。


    燈滅的刹那,他說:“那個薑紅燭,死在三十多年前,她的死多半有蹊蹺,跟‘人石會’脫不了關係。這趟,如果背後的人是她,她八成是回來報仇的。如果不是,那來的人,也一定是為了她來的。”


    黑暗裏,看不到顏如玉的表情,但聽動靜,也知道這貨又激動了。


    “怎麽看出來的?”


    陳琮說:“很明顯啊。”


    ——事情隻有小部分人知道,方天芝、黑山、三老等等,都是上了年紀的,三十多年前,正值青壯,應該或多或少參與其中。


    ——福婆見到照片、甩出手機的反應,與其說是害怕,不如說是虧心。


    ——對方上來就下重手,一而再、再而三,連“人石會”有了戒備都沒收手,這樣的“勇夫”,不是受激於重賞,就是因為血仇。


    事情撲朔迷離,但跟他應該沒什麽關係了,他的結已經解開,過兩天就可以高高興興回老家了。


    陳琮一身輕鬆,要說還有什麽小遺憾,應該就是葛鵬了:相識一場,又得金媛媛“救”了一次,也算是有緣聚頭。


    這小子,人間蒸發一樣,到底跑哪去了?


    ***


    陳琮還以為,今晚總算是能睡個好覺了,沒想到,又做夢了。


    這一次,不好說是不是噩夢:他被一種難以名狀的擾動驚醒,心慌氣短,煩躁難安。那感覺,很像地震來臨前的動物,想亂跳、想出窩、想上樹、還想拱圈。


    他翻身起來,大口喘息、口幹舌燥,窗簾拉得太緊了,一絲光和氣都不透,他大步過去,唰地一聲拉開。


    窗外,簡直是一出魔幻現實主義大片。


    停車場還是那個停車場,小車大車都趴伏得安穩、紋絲不動,但顏色不對。


    整個停車場,不止停車場,視線裏的一切都被裹在湧動著的半透明油彩當中,明明房子、車子乃至路燈、垃圾桶等各類大小物件都是靜止的,偏偏不同的色彩是在遊動、擠壓、碰撞、甚至互相滲透的。


    色彩有多種,油黃色、青綠色、黑色、紫紅色,以及來不及細細辨認的其他顏色,色彩的詭異流動帶來了視覺上的假象,會讓人覺得,整個環境也在扭曲、變形。


    更妖的是,陳琮可以肯定,這些色彩不是看畫那種平麵二維的塗抹,而是三維立體鋪展的,所以色彩行進之際,會隱約出現明暗的拖影。


    還有,這些顏色本身也不平靜。


    油黃色在晃漾,陳琮就是憑這一點確認自己是在做夢。


    青綠色中有霧狀的起伏,黑色中有更黑的雜點以及流動痕跡,紫紅色中又好像有針,極細極長,貫穿其中。


    他乍看時覺得,這種多色的混雜頗似梵高的名畫《星月夜》,後來覺得不適,更像《呐喊》,試想想,《呐喊》這幅畫,所有顏色躁動般遊起來撞起來擠壓起來,還向著現實入侵、三維展開,並且每一種顏色內部,都是活的……


    色彩狠起來,是能殺人的。


    這不止是眼花繚亂,這是讓人的五感運轉都崩盤了,陳琮呼吸急促、心跳過速,開始出現幻聽,甚至會突然驚懼,覺得那顏色鋪天蓋地、即將把自己壓扁。


    多虧了突如其來的一聲信息音,仿佛一根自天而降的尖細釣線,把他從那個窒息的大漩渦裏顫巍巍拎釣出來。


    陳琮騰一下坐起,大汗淋漓。


    這真還不如夢到蛇呢。


    顏如玉跟他說話:“怎麽,做噩夢啦?嚇我一跳。”


    陳琮轉頭看。


    那聲信息音不是幻聽,顏如玉真的在查看手機消息,一張臉被屏幕光映得白亮。


    陳琮抹了把額頭的汗:“幾點了?”


    顏如玉答非所問:“謔,天不亮發這通知,昨晚上肯定出什麽事了。”


    還念給陳琮聽:“第四十七屆大會延期,會眾可根據工作安排,自行選擇去留……散會咯。”


    這就……散會了?


    陳琮覺得自己有一半還停留在夢裏,聽顏如玉念信息,每個字都聽得清楚,連綴成句,就是反應不過來是什麽意思。


    他僵了會,下床走到窗前,拉簾推窗,想讓淩晨的寒氣幫自己醒醒腦。


    天確實沒亮,但邊緣處最稀薄的地方,已經隱隱滲出晨曦的微白,停車場還浸在安靜泛黃的路燈光中,正對著窗停了輛藍色的皮卡,車燈像兩隻呆滯的眼。


    一陣風吹來。


    真特麽冷啊,陳琮抖抖索索伸手,又關上了窗。


    ***


    肖芥子也還沒醒。


    可能是因為昨晚上運動量有點大,她睡得很好,停車場靠近馬路,總在過車,其實有點吵,但聽習慣了之後,車聲就像河流,連綿不斷,反而把人拉向更深度的睡眠。


    睜開眼的時候,身周都是霧,像混沌初開。


    這場景,她每晚都能見到。


    她爬起來,向著霧裏走,心裏很平靜,知道走著走著,霧氣就會漸漸消散,接下來,會像書裏說的那樣:混沌初開,乾坤始奠,氣之輕清上升者為天,氣之重濁下凝者為地。


    又走了一段,她停下來。


    沒有霧了,可能是因為多“長”了一隻眼睛,這次看周圍,比之前每一次都要更清晰。


    天地闊大,是黑白二色,黑色罩在頭頂,白色則自半空延展到腳下,分界處不是平直的地平線,是斜而巨大的一條——這個世界像是經曆過揮刀一斬,留了條無邊無際的刀痕做分界線。


    肖芥子原地坐下,頓了頓又躺倒,闔上眼睛,兩手努力向左右伸展開,陷進地下,想象自己是一粒呼吸著的種子,而手指是種子上長出的根苗,要盡可能多地向大地汲取養分。


    薑紅燭說,這叫“石補”。


    她說,吃東西是補,養石頭也是補啊,石頭也是能養的你信不信?就好比鄉下人養豬崽,它小的時候是你照料它,養大了,膘肥體壯,就該它回饋你了。


    石頭養著養著,也跟人親,養到後來,就好開宰進補了,隻不過補的不是營養,是另一些東西罷了。


    這話,肖芥子是信的,畢竟她的石頭是和田玉,而關於玉,民間自古就有很多說法,比如“人養玉,玉養人”,再比如“玉碎人平安”。


    玉碎了不就是開宰了嗎,人平安那就是進補了,這種補,好過人參蟲草。


    過了會,肖芥子似乎感覺到了什麽,睜開眼睛。


    就在她身側不遠,有一處的空間似乎發生了扭曲——很像夏日高溫時,因為太陽炙烤引發區域空氣密度變化,光線產生折射,使得人眼視物失真。


    有什麽東西,霧蒙蒙的一團,就在那一處,又鑽又掙,仿佛要拚命擠出來。


    肖芥子目視著那一處,歎了口氣,喃喃說了句:“兩年了,懷個哪吒也該出來了,肖結夏,你怎麽就一直沒動靜呢?”


    像是要回應她的話,有一根細長的東西,像電線,又像拗彎的鐵絲,自那一處突然蕩出來,又瞬間收了回去。


    ***


    皮卡車內響起一聲發悶的駭叫,地上那個“繭”扭了又扭,終於掙脫開來。


    肖芥子頭發蓬亂,身子微顫地頂著被角坐在一片黑裏,突然反應過來,揚手抓下最近一麵車窗上的擋光膜。


    天微微亮,場周的路燈已經熄滅,不遠處,興許是早餐店晨起作業,煙囪裏的白煙像霧,嫋嫋揚升。


    什麽鬼東西,她的那個胎裏頭,是什麽鬼東西!?


    紅姑呢,得趕緊去找紅姑問問。


    念及薑紅燭,肖芥子才忽然又意識到一件事:天都亮了,紅姑居然一整晚都沒來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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