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琰是潤州屯的主簿,和周自衡平級。


    在他們之上,還有屯監和屯副。


    屯監趙卓是兩年前平叛後從長安調任過來的,知道自己仕途應該也就到頭了,再加上年紀也大了,早就絕了向上爬的心思,安心在這裏養老。


    而屯副朱十安是江南本土世家,吳郡朱氏的旁係子弟,如今不過四十來歲的年紀,還有著一腔雄心,每天想的就是怎麽把自己頭銜上的這個“副”字給去掉。


    此刻,聽了陳琰的話,朱十安嗬嗬一笑,眼中閃過一絲不屑:“就周十三能幹出什麽大事來?我可是不信的。不過年輕人嘛,總有些不切實際的想法,碰碰壁也就好了。”


    周純剛來的時候,朱十安還想要拉攏他,但很快就放棄了。因為他發現此人天真無手段,不過是被家裏寵愛長大的不知世事的公子哥罷了。


    他向來是有些看不起周純的。


    陳琰作為從底層一路爬上來的本地人,向來唯朱十安馬首是瞻,對他的心思也摸得透透的。


    “屯副所言極是,不過凡事都有個萬一,咱們還是不能掉以輕心。”他偷偷的指了指屯監的房間,擠眉弄眼,“我剛才看周錄事可是先去的屯監那裏......”


    朱十安拿著茶杯的手頓了一下,浮現起若有所思的表情:“你的意思是?”


    “即使沒什麽用,萬一他投向了屯監,那也麻煩不是?”陳琰悄聲道。


    朱十安撫住自己的胡須,挑眉道:“你說得也是。”


    不管怎麽著,周十三也是錄事。


    “那你去打聽打聽,周十三這幾天到底在幹些什麽。”


    “是。”陳琰拱手。


    待到陳琰走後,朱十安拿起周自衡送過來的東西,冷哼了一聲,直接將它扔到了後麵的架子上。


    周自衡倒不知道自己的上官與同僚這點小心思,他在出城前先繞去了車馬行,找認識的管事。


    在吃刀魚餛飩的時候認識的那兩位北方客商,在車馬行有一個小小的駐點,留了管事在那裏,方便他們傳遞訊息。他們和周自衡一見如故,便留下了這個聯絡方式。


    不過周自衡去得不巧,管事正好不在。


    小廝很抱歉的道:“管事去丹陽了,要明天才能回來。”


    “無妨。”周自衡不以為意,他將手中的手工皂禮盒拋給小廝,“你將這個留給他就好,如果管事覺得還不錯,讓他來周宅找我。”


    他說話的時候,正好旁邊的馬匹發出嘶鳴。


    小廝連忙應下。


    周自衡勒轉馬頭,和楊思魯一起出城去了。


    小廝抱著禮盒,隻看到他們的背影迅速的消失在視線範圍,他苦著臉,小聲嘟囔:“剛才周錄事講了什麽來著?沒聽清......算了,反正把這個給管事就行了。”


    路上,楊思魯也在好奇的看著手中的禮盒。


    周自衡哈哈笑道:“別琢磨了,那是拿回去給你家女眷用的,說起來,思魯可曾娶妻?”


    楊思魯一怔,有些低落的搖搖頭:“本已定親,結果遇上輔公祏造反,她一家人在戰爭中遭遇了不幸......”


    說到這裏,他臉上閃過悲傷與仇恨。


    周自衡沒想到自己隨口一問卻正好問到別人的傷心事,任憑他平時能言善道也不知該說什麽才好,半晌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都過去了。”


    他手裏拿著馬韁指向前方:“如今天下已定,日後必是千年難遇的太平盛世!”


    貞觀到盛唐,可以說是華夏曆史上的傳奇時期。


    之前的太平盛世,百姓沒有這時候富足,往後的太平盛世,也沒有它萬國來朝的氣勢。


    楊思魯也是年輕人,被周自衡話裏的篤定所感染,雖然他也不知道周錄事這份篤定是從哪兒來的,但誰不希望如此呢?


    “希望借周錄事吉言......”


    兩人加快了速度,往屯田奔去,唯有周自衡的那句話被風給送到了路邊正停駐著休息的一輛牛車裏。


    趕牛的是個年輕人,看上去堅毅英武。


    他對正在牛車上翻閱書籍的一位中年男人笑道:“父親,您看就連這世間普通的百姓也都相信我大唐的未來一片光明。”


    那中年男人作文士裝扮,但手上指節分明,虎口有繭,一看就是握慣了刀劍的。


    他聞言輕歎一聲,看向長安的方向:“隻希望有的人能夠克製,不要鬧出什麽翻天覆地的事情來。”


    否則,大唐的未來必然會迎來一片腥風血雨。


    他的兒子聞言撇了撇嘴,帶著些諷刺:“他們不過是怕了殿下功高......”


    “住口!”中年男人厲聲道,“這豈是你可以談論的!”


    年輕人看上去似乎還有些不服氣,但還是閉上了嘴。


    中年男人低聲,眼睛死死的盯著他的兒子:“你記住!以我們的身份,想要活下去,活得更好一點、更長一點,那就少參與那些事兒!就算是提也不要提!”


    年輕人悚然一驚,最終還是低下了頭:“我知道了!”


    “回去營中,自領十個軍棍!”


    “是!”


    中年男人眯起眼睛,朝西邊望去,眼底幽深,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佇立半晌,最後隻是淡淡道:“啟程吧。”


    就這樣,一輛慢悠悠的牛車載著統領整個江淮和嶺南地區的揚州大都督李孝恭和他的兒子緩緩踏上了道路。


    ......


    江寧甲字號小屯中,正熱火朝天的在收著稻種。


    這幾天天氣晴朗,所有今年領到的稻種都被攤平在空地上曬,已經曬了足足兩天。


    這聽上去似乎是個比較輕鬆的活計,但事實並非如此。種子必須要曬透,就需要人拿耙子不停的翻動,保證每顆種子的每一麵都能均勻的曬到太陽。


    而且,自從那位周錄事來了後,還要求他們動作不能太粗魯,以免弄壞穀殼。他還要求曬的時間不能太長,隻能上午曬一個時辰然後就要收起來。


    這讓以前經常是曬一天的屯戶們覺得十分的不解。


    “十五你說,”有農戶一邊翻稻種一邊嘟囔,“這曬一天不是能曬得更透嗎?就曬一個時辰有什麽用?”


    林十五在旁邊麵無表情的道:“周錄事說曬久了就曬得太幹了,會使胚芽失去活性。”


    他也不懂活性是什麽意思,隻是照本宣科。


    林十五有些鬱悶,他沒想到周錄事會讓自己做什麽監督員,監督浸種小組的屯戶們是否按照了要求在做事。林十五可不覺得這是他對自己的信任,少年郎隻覺得他肯定是在記仇,才讓自己做更多的事情。


    但不爽歸不爽,既然這件事是自己挑起的,他還是硬著頭皮答應了。


    而林十五是一個隻要自己答應了,就一定會好好去做的人。


    就像他這時候對在扇車旁撿稻種的老嫗道:“齊嬸子,這些稻種你撿了之後可不能再放進去了。周錄事說會拖累出芽率。”


    稻種在曬完之後需要在扇車裏過一遍,吹掉塵土和混進來的草籽,還有一些癟掉的穀粒因為比較輕也會被吹走。


    被餓怕了的農人們哪能允許這樣的浪費,以前都會彎腰去一粒一粒的將它們再撿起來——做米糠吃完就沒了,但如果種下去後能再多長幾粒穀子,哪怕是一兩顆,那就是賺了,積少成多啊。


    可現在,周錄事不允許了。


    他說這是理應被淘汰的種子,就算是出苗了也必然孱弱,還容易染病拖累其他。


    齊嬸子萬分心痛:“這好歹也都是種子,真的不能種嗎?”她腆著臉看向林十五:“十五,反正周錄事不在,我偷偷放進去一點也沒關係。”


    林十五板著臉:“不行。”


    齊嬸子隻好忍痛把那些癟種子給放到了另一個筐裏。


    沒有參加周自衡浸種小組的其他屯戶正好播種歸來,扛著鋤頭笑道:“你們這搞得,和繡花似的。這貴人就是講究。”


    種地要那麽精細幹嘛?主要是靠力氣和勤勞。


    其他人都哄堂大笑起來。


    “看樣子,你們這是打算奔著一畝地收個兩三石去了,不然可對不起花的這些功夫。”


    “兩三石哪夠啊?我看得要五石。”


    笑聲又響了起來。


    林十五翻了個白眼,自從他們這個浸種小組成立了之後,因為迥然不同的耕作方式,時常受到其他不理解的屯戶們的取笑。


    他剛想說什麽,就聽到周錄事精神奕奕的聲音響了起來:


    “不如我們來打個賭,如果真的收了三石,你們以後在種地上的事情就要全部聽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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