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澍看了她幾秒,出去了。


    王濰勾著張澍的肩歎氣,“你小子可給我惹大麻煩了,可別你倆學習都被耽誤了,我可怎麽交代!”


    “她傷的是腿,不是腦子。”


    王濰還是操心,“來來回回地跑醫院,還有心態上,總歸是有影響。”


    “她沒你想的那麽脆弱。”張澍說。


    “嗯?”王濰沒聽清。


    張澍甩開他的胳膊,說:“我說不會就不會。”


    “這石膏一打,卸下來也快期末考了,這樣下去怎麽能行啊,唉……”王濰歎氣。


    “我會讓她行。”少年留下一句話,轉身走了。


    王濰摸摸鼻子,學生搞深沉,怎麽破?


    “哎!張澍,”王濰才反應過來他左拐是要上樓,“你上哪去?不回學校?”


    少年的聲音傳來,“您先回吧。”


    張澍獨自進了科室主任辦公室,那主任以為盛夏有什麽事,站了起來,神態和藹,“怎麽了小夥子?”


    “她……盛夏,能打止疼藥嗎?”張澍問。


    醫生皺眉,“可以是可以,但是不必須,麻醉過了都會有點疼的。”


    “沒什麽副作用的話,給她打點吧?”


    醫生說:“她沒說疼啊。”


    “她疼得都直冒汗,這叫不疼?”


    這個年紀的小夥子語氣急起來,還真挺唬人,醫生語塞,該怎麽說,子非魚焉知魚之疼?


    盛夏看著去而複返的張澍,皺眉。


    辛筱禾也疑惑:“你沒走啊?”


    張澍在隔壁床位坐下,淡聲說:“老王太吵了,不想被念一路。”


    辛筱禾“噗嗤”一聲,點頭讚同,“確實,這一趟大半個小時,要瘋。”


    病房裏一時安靜,護士推門而入,“盛夏是嗎?”


    “嗯?”


    “挪到輸液室吧,打點止疼的。”


    “剛才沒說要打呀?”盛夏問。


    護士笑笑:“你同學說你疼得直冒汗,我看著也是,臉都白了,你怎麽不說呀?這疼痛因人而異,你不說,醫生也沒法判斷呀?”


    盛夏微怔,辛筱禾也訝然,兩人都看向張澍。


    少年手機橫著,開了局遊戲,做好了等很長時間的準備。


    護士又吩咐道:“你最好先吃點東西,你們誰去給她買點吃的吧。”


    張澍切掉遊戲頁麵正要起來,辛筱禾說:“我去吧,你……還比較細心一點,你留在這兒吧。”


    “謝謝啊筱禾,今天真的太麻煩你了。”盛夏疲於言語,但看大夥為自己忙前忙後,包括張澍……


    她不習慣麻煩別人,總覺得虧欠。


    “說什麽呢,不許再說謝謝了!我去買,很快回來。”


    護士去備藥,辛筱禾也出門了,盛夏剛伸手去夠拐杖,一個溫熱的身軀忽然靠近,接著她身體就騰空而起……


    張澍把她抱到輸液室,這種留觀輸液室都有床,比正常病房的床小一些,一室三床,這會兒沒別人。


    他把她輕輕放到床上,把邊上床位的枕頭也都拿來,放在她背後,然後去把她的拐杖取來。


    他抱得也太熟門熟路了。其實她可以自己走的。


    盛夏低垂著腦袋,決定還是不要自己挑起話題,徒惹尷尬。


    “盛夏。”他忽然叫她。


    “嗯?”她下意識應,抬起頭。


    四目相對,她見他抿了抿嘴,然後開口:“對不起。”


    盛夏指尖微動。


    他,為什麽……


    “沒有保護好你,對不起。”他對上她疑惑的眼神,重複了一遍。語氣鄭重。


    她今天寫到:少年鮮衣繁花路,一起見證。


    張澍當時腦中的畫麵是她站在康莊大道的盡頭,穿著漂亮的裙子,抱著一束花,淡靜地笑。


    可現實卻是她被他整個壓倒在地,疼得五官都擰在一起……


    一整天,她那副表情就一直在他眼前晃。


    莫名的,他心底冒出一個想法,再也不要看到她疼。


    他難受,他不允許。


    “沒關係,這隻是意外,不是你造成的。”盛夏不知道該說點什麽。


    張澍也不擅長這樣說話,有些別扭地咳了咳。


    輸液室再次陷入寂靜。


    走廊外傳來急切的腳步聲,那腳步聲進了隔壁留觀室,一男一女刻意壓低的爭吵聲傳來。


    大概是吵了一路,沒能及時刹車。


    “盛夏怎麽不在這?這不就是留觀室嗎,不是這間?”


    “王蓮華,如果你一會兒不能冷靜地說話,就最好不說話,好好的閨女在你那養成什麽樣子了,盛夏小時候是多活潑的孩子!”


    “那你倒是養,你看她願意跟你嗎?盛夏現在怎麽了,女孩子聽話一點怎麽了,活潑有什麽好,像我這麽活潑這麽不聽勸,背叛所有家人嫁進你們這種家庭?”


    “說孩子的事,你扯這些事有用嗎,不要每次見麵都要扯得老遠,你也用不著說那麽難聽,解決問題才是最重要的!”


    “解決問題?你不給我製造問題的話,用得著在這解決嗎?你是嫌你女兒不夠招人是嗎,多少年了,我連條普通裙子都不敢給盛夏買,你看看你老婆給我女兒買的什麽衣服?”


    “王蓮華!”


    “有本事把你女兒全部領走,別放在我這又嫌我管教得不好!”


    “你!別在這吵。”


    “嗬,你在意影響,我可不怕。”


    “好,你要說什麽,咱別在這說,回頭你怎麽說都成,行不行?”


    “你以為我願意說,不是你先說的嗎?哪個病房?是不是走錯了?”


    “等李旭停好車上來問問他。你冷靜冷靜,收起你的情緒。”


    “不勞你費心。”


    兩人聲音其實不大,雙方都暴怒且壓抑,幾乎是用氣聲在對峙,但因為輸液室太靜,所以都聽了個全。


    大約是藥水進入血液,盛夏全身冰涼,眼睛卻一陣溫熱,鼻腔裏酸澀蔓延。


    張澍扭頭,看見女孩已經雙目通紅。


    她仰頭想把眼淚逼回去,然而已經打開的閥門哪那麽容易關上,她下意識抬手擦,張澍迅速起身抓住她輸液的手……


    “別動,有針管。”他低嗬


    。


    下一秒,盛夏被攬進一個清冽的懷抱,少年動作輕緩而克製,扶著她的後腦勺,她的臉埋進他胸腹處,青草暴曬的氣味盈滿鼻息。


    她聽見耳邊,少年腹腔的震動,以及,從頭上傳來的聲音,很低——


    “我沒有紙巾……但是,你哭吧。”


    仿佛是摁下了閘口的開關,張澍的衣料瞬間被浸濕。


    同時,盛夏感覺耳朵一熱,被一雙大手輕輕包裹住了,一種類似耳鳴的聲響由遠及近,最後歸於平靜。


    她無聲地流淚。


    這已經是她第二次在他麵前哭。


    上一次,他說,我沒有紙巾,你別哭……


    輸液室的門忽然被打開,盛夏迅速從張澍懷裏離開,驚慌地看著門口。


    辛筱禾握著門把,雙目圓瞠,一副“我看見了什麽我要不要出去”的眼神。


    盛夏吸了吸鼻子,靠回病床枕頭上去。


    “張澍……”盛夏開口,聲音小得幾近耳語。


    辛筱禾不解地看著神秘兮兮的兩人。


    “你先出去,可以嗎?”盛夏望著與留觀室聯通的那扇門,“我媽媽,可能會衝你發火。”


    張澍意會,她父母,大概不想見到罪魁禍首,“沒事,我應該負責。”


    負責……


    負哪門子責!


    隔壁傳來李旭的聲音,說剛才還在這,他去問問護士。


    盛夏急了,推著張澍,他站著,她坐在病床上,推的是他的、小腹……


    張澍眉頭緊蹙,忽然無聲地笑了,一句調侃沒來得及說出口,就撞上女孩焦急又無措的眼神。


    他收斂神態,揉了揉她腦袋,“行,那我先走。”


    辛筱禾杵在門口,手裏的打包盒差點沒拿穩,這,到底是,什麽進展?


    盛夏也愣怔,頭頂的發絲似引線,快把她點燃了。


    他怎麽能……


    但眼下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張澍十分配合地離開輸液室,盛夏鬆了口氣,麵對辛筱禾的擠眉弄眼,她也來不及解釋,隻輕咳了聲,喊道:“媽媽,是你嗎?”


    辛筱禾驚:“倒也不必倒也不必,不就買了個飯……”


    “誒,夏夏,你在哪兒呢?”王蓮華邊問邊循聲而來。


    辛筱禾囧。


    盛夏說:“就旁邊,輸液這……”


    話音未落,幾個大人已經推門進來。


    王蓮華和盛明豐神色也有點不自然。


    沒想到是在女兒隔壁吵了這麽久。


    也不知道她有沒有聽見。


    辛筱禾打著招呼:“叔叔阿姨好……”


    “今天真是麻煩你了,同學。”王蓮華說道。聲音溫柔,與剛才判若兩人。


    “不麻煩不麻煩,阿姨太客氣了,應該的,我買了粥和魚,夏夏你趕緊吃吧。”說完她差點沒舌頭打結,嗚嗚嗚,盛夏的爸爸媽媽,氣場好強啊!


    “謝謝你啊,筱禾。”


    “別再客氣了!”


    盛明豐看著盛夏泛紅的眼睛,問:“感覺怎麽樣了?”


    “好多了,”盛夏說,想到什麽,又補充,“剛才很疼。”


    “疼哭了?”王蓮華問。


    盛夏答:“嗯。”


    王蓮華好似鬆了口氣,又問道:“一個運動會怎麽就搞成這個樣子!”


    盛夏:“意外。”


    “你們王老師說過了,”盛明豐開口,語氣和善,“沒關係,運動會,難免有磕磕碰碰的……”


    王蓮華臉色黑沉,“這得多耽誤學習,說了多久能拆嗎?”


    “你先讓她吃飯!”盛明豐打斷她,“別的問醫生。”


    一室靜默,辛筱禾一個外人有點尷尬,盛夏留意到了,跟盛明豐說先送辛筱禾回學校,最好先帶她去吃飯。


    辛筱禾擺擺手:“不用了不用了,我在學校北門吃點就行。”


    李旭帶著辛筱禾走了。


    外頭已是華燈初上。


    “你們那位男同學呢?”李旭問。


    辛筱禾和這樣板正的人說話,有點不自在,隻答:“先走了。”


    李旭說:“那,那個是不是他?”


    辛筱禾順著李旭指的方向看去。


    夜幕下燈影綽綽,大樓台階旁,少年席地而坐,手肘撐在膝上,橫著手機在打遊戲。


    這情景略顯蕭索,如果不是他的氣質和臉,那就像個落魄流浪漢。


    不是張澍又是誰?


    少年似乎也一直留意大樓進出的人,時不時瞥一眼。


    他看到了辛筱禾,拍拍屁股站起,手機在手指間一轉,隨手揣褲兜裏,朝他們走過來。


    很普通的動作,少年卻做出股瀟灑勁來。


    夜風有點涼,吹著少年單薄的衣衫。


    李旭不著痕跡地打量——這樣“危險”的小夥子,在這眼巴巴等,如果王蓮華見了,還不知道多操心。


    辛筱禾:“張澍!你怎麽還沒走?”


    “左右沒什麽事,”張澍不自然地眼神飄忽,“你怎麽出來了,她吃了嗎?”


    辛筱禾不停抖眉毛,示意她後邊站著人呢,然後回答:“吃了。”


    張澍瞥一眼李旭,頷首當做打招呼,繼續問辛筱禾:“吃的什麽?”


    辛筱禾答:“瘦肉粥,小黃魚。”


    張澍問:“她還輸液多久?”


    “不知道呢,怎麽也還得半拉小時吧?”


    張澍點點頭。


    辛筱禾扭頭,衝李旭道:“那您不用送我了,我和我同學作伴回去就行。”


    李旭說:“帶你們先去吃飯吧,照顧盛夏一整天了。”


    “不用了不用了,他家,他家有吃的,”辛筱禾實在不願意和大人在一塊,指了指張澍,“他家有餐廳,就在我們學校後門。”


    張澍睨一眼辛筱禾,配合道:“嗯。”


    私房小破店,晚上不營業的喂?


    李旭抽出幾張現鈔,還沒來得及遞出去,辛筱禾拉著張澍就走,“那我們先走了!”


    抬眼間兩人就跑遠了,李旭笑笑,無奈搖了搖頭,把男孩家裏開小飯館這個信息記在了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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