獾疏找到令黎的時候,令黎正躺在她刷了六十六枚靈石才分到的天字號廂房內,據說是整個章峩最舒服的客廂。


    她躺在床上,懷裏抱著給竺宴打包的那袋仙果,正糾結著要不要偷偷吃一顆。


    吃一顆吧,反正他也不知道。


    可是一旦開吃了第一顆,她怕就收不住手,最後會全吃了。


    令黎最後還是悲傷地控製住了自己。


    一扭頭就見獾疏蹲在她床邊,一臉冷漠地望著她。


    令黎頓時笑逐顏開,坐起來:“獾疏!你真的找到我了!我還擔心我們尚未結契,你找不到我!”


    獾疏想告訴她,神君的神諭一言九鼎,他說了它是她的靈獸,它就是她的靈獸,結不結契都是,更何況……算了,它懶得跟她說這些。


    獾疏示意她上去。


    令黎立刻抱著兩個乾坤袋爬到獾疏背上,獾疏扇動著翅膀飛了出去,耳邊是令黎雀躍的聲音:“我幫你和竺宴帶了好吃的,等我們回……”


    然而令黎話還未說完,一張大網兜頭落下。


    獾疏和令黎被一網打盡,一人一獸狼狽地摔到地上。


    一道影子拉長至他們麵前。


    令黎抬眼,就看到了背負月光,緩緩踱來的望白。


    “本尊接到舉報,說你要逃?”


    令黎看向他的身旁,蠻蠻下巴抬得高高的,笑得落井下石。


    令黎:“……“怎麽哪兒都有你啊!


    獾疏不屑地從鼻子裏麵哼出一聲,示意令黎躲開,旋即它便朝著望白的方向噴出一口大火。


    然而它的火一遇見束縛它的那張網竟刹那間湮滅。它又抬起爪子,試圖用靈力毀掉這張大網,網依舊分毫未損。


    獾疏不敢置信,大聲問望白:“你這是什麽東西?”


    奶聲奶氣的娃娃音一出來,令黎立刻扭頭看向它:“原來你會說話?”


    獾疏不信邪,又用足了靈力去與那張大網對抗,然而這一次,大網非但紋絲不動,反而開始反擊,刹那間收緊。


    “啊……”令黎與它被困在一起,大網一收緊,勒上皮肉,令黎疼得隻覺那張網上每一條線都如刀片一般,要將她身上的皮肉一片片生片下去。


    獾疏比她還要痛苦,除了皮肉的痛,還有靈力反噬。它撐了片刻沒撐住,嗚咽一聲,唇角流出藍色的血。


    望白站在他們麵前,居高臨下道:“別掙紮了,越掙紮越痛苦。這網名喚墜月,這可是從前神君親自做出來的神器,別說是神獸了,便是天上的月亮也能撈下來。”


    望白仔細打量起獾疏,認出它來,忍不住笑了:“傳言獾疏獸水火雷電不侵,巧了,墜月網也是。”


    網越收越緊,令黎痛苦道:“你先放開我們,有事好好商量。”


    驕傲的比翼鳥公主冷笑一聲:“放開你們,好讓你們逃嗎?”


    這比翼鳥神神叨叨的,腦子裏仿佛有水,是敵是友都拎不清!


    “我不是已經把聯姻的好事讓給你了嗎?”


    “我沒同意。”望白果斷道。


    蠻蠻:“所以你現在欠我五千靈石,我自然要盯緊了你,不能讓你跑了。”


    令黎:“……”


    望白幸災樂禍看向令黎,慷慨道:“你答應嫁給魔君,五千靈石,我幫你還!”


    若說比翼鳥公主的腦子裏裝的都是水,望白腦子裏裝的就是油水。他在章峩山到處擺滿了自動充值鏡,五十步一小鏡,百步一大鏡,說著伸手一掏,就這麽隔空從最近的一麵自動充值鏡中掏出了一大袋靈石,財大氣粗地扔到比翼鳥公主懷裏。


    “還你了,多的算你舉報有獎,不用找了!”


    蠻蠻目瞪口呆。


    令黎歎為觀止。


    這算怎麽回事?望白當場表演了一個財大氣粗碾壓財大氣粗嗎?


    蠻蠻反應過來,指著令黎道:“她還沒答應呢!”


    令黎也同時道:“我可沒承認欠她錢!”


    望白氣定神閑道:“那沒辦法,我錢反正是花了,你現在必須答應!”


    說著朝蠻蠻揮手:“行行行,你趕緊走吧,後麵沒你事了!”


    蠻蠻還要說什麽,被這麽一通逐客,瞪了令黎一眼,走了。


    望白看向令黎:“我現在就派人去給你做嫁衣,你與竺宴盡快完婚!”


    令黎:“……”


    “等等!”令黎覺得這望白真是有毛病,沒好氣道,“換個條件!”


    望白:“竺宴不會答應入贅。”


    令黎一陣無言,咬牙道:“我,我有辦法救活明瑟仙子。”


    望白神情一變,靜靜注視著令黎。


    夜來吹來,樹葉簌簌作響。


    半晌,望白緩緩笑了:“本尊聽比翼鳥公主說,令黎仙子天性憊懶,在交觴六百年不曾修煉,為了不幹活,什麽稀奇古怪的借口都想得出來。可你要知道,眼下不是你願不願的問題,而是你若不肯替明瑟嫁入扶光殿,你便要為她償命。”


    令黎看著望白的眼睛:“可我既不願意替她嫁入扶光殿,也不願意替她償命。所以,我幫你救活明瑟,你的度化大計,還是讓你的親生女兒去完成吧。”


    令黎看向倒地不起的獾疏:“你將它放走,我還你明瑟仙子。”


    “你真能讓明瑟起死回生?”望白盯著她。


    令黎沒說話。


    望白領會,拂袖一揮,他們身上的網被收走。


    獾疏得到自由,嗷嗚一聲,還想掙紮起來帶令黎走。令黎摸了摸它的頭,阻止了它。


    “說吧。”望白。


    令黎隻說了四個字:“燃犀鏡主。”


    這望白竟見識不淺,令黎這麽一說,他便明白了。


    明瑟本是死在上古神劍之下,再無生還可能,但這裏是燃犀幻境,所有發生的一切都依入境者的心願而生。雖然入境者的願力無法強大到扭轉生死,但燃犀鏡主是燃犀鏡的主人,他卻可以。


    但前提是,他願意。


    “他會願意嗎?”望白問


    令黎道:“不妨一試。我寫封信,讓獾疏帶回去給魔君。”


    *


    扶光殿內。


    令黎被抓,竺宴閉關,四下清靜得隻餘嫋嫋風聲。


    獾疏肉乎乎的前蹄小心翼翼推開房門,腦袋輕輕探進去,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燃犀鏡。


    它想起令黎送它離開時交代它的事。


    它雖對付不了竺宴那個網,但它畢竟是上古神獸,它的結界擋一擋下界仙人還不在話下。


    結界中,令黎對它說:“我沒有對望白說實話,我要去你尋的不是燃犀鏡主,是燃犀鏡。”


    它驚恐地望著她,不明白她怎麽會有這麽可怕的想法。


    令黎問它:“燃犀鏡也可以讓明瑟起死回生,對不對?”


    靈獸不能對主人說謊,獾疏隻能被迫點頭。


    令黎:“果然。”


    獾疏輕扯著她的衣服,目露哀憐,試圖阻止她。


    令黎摸了摸它的頭:“放心,我不砸鏡子,竺宴救過我,我便報他這個恩。我非但不會毀他的鏡子,我還會救活明瑟,穩住章峩,為他爭取到足夠多的時間,好讓他養好元神,平安走出幻境。”


    獾疏一開始還沒聽明白令黎的意思,等它愣了一下,猛地反應過來:“你,你你你……知道了?!”


    令黎平靜地看著它。


    獾疏簡直比以為她要去砸鏡子還要震驚,不敢置信地望著令黎:“你什麽時候知道、知道神君是……”真身的?


    “噓——”令黎手指擋在它的嘴前,製止了它說出最後那三個字。


    令黎道:“你來之前不久。”


    獾疏還處於無法思考的狀態裏,茫然地問:“怎麽會知道的?”


    “因為蠻蠻對我說,神域之內,除了扶光殿,再無其他宮殿。”


    蠻蠻剛說起的時候,她還想不明白是為什麽。神域那麽大,怎會除了扶光殿再無宮殿?若是如此,其他神族要住哪裏?


    後來忙著跟蠻蠻吵架,也將這事給忘了。直到晚上,她躺在床上,垂涎留給竺宴那一袋仙果,她忽然想到,燃犀幻境中的一切布景皆依入境者的記憶而生。蠻蠻在神域中找不到其他宮殿,是因為之前的入境者從未到過神域,所以神域的部分燃犀鏡還未造出來。而蠻蠻是第一次來神域,她對神域沒有記憶,燃犀鏡便不能憑著她的記憶為她造出神域宮殿來。


    同樣的道理,令黎也沒有。


    可當初來到神域的就隻有她、蠻蠻、竺宴三人。她與蠻蠻皆是第一次來神域,竺宴雖是燃犀鏡主,但他是幻象,幻象隻能改變幻境裏麵發生的事,卻不能影響裏麵的造景。


    那問題來了,扶光殿是怎麽出來的?


    按理說,她與蠻蠻沒有神域記憶,唯一有神域記憶的竺宴無法影響燃犀鏡造景,便是來了神域,也應當看到荒蕪一片,根本不可能看到那般精致真實、靈氣充盈的扶光殿。


    但扶光殿又確實出現了。


    那麽答案就隻有一個:竺宴可以影響燃犀鏡造景,他不是幻象,他就是真身。


    雖然不明白為什麽,但這就是唯一的答案。


    這確實是唯一的答案,也是事實。獾疏的心情十分複雜。扶光殿的確是依著竺宴的記憶造出來的。


    不僅扶光殿,整個神域都是。


    竺宴在神域數萬年,快樂的記憶全在扶光殿,所以幻境裏的神域中隻有扶光殿,再無其他宮殿。


    獾疏怕令黎知道後會對竺宴動殺心,那他可就太慘了,本來還想狡辯,眼下看令黎如此確定,是狡辯也無從狡辯了。


    好在令黎看起來暫時沒有要聯合外人殺他的意思。


    “神君不能有事不錯,可是燃犀鏡也……”獾疏欲言又止。


    令黎立刻道:“你放心,我不會讓人發現它的,我都想好了。”


    她俯身到獾疏耳邊,告訴它計劃。


    眼下要為竺宴爭取時間養傷,救活明瑟是唯一的緩兵之計。不僅是救她的過程裏可以拖延時間,在救活她以後,章峩必定還要準備一段時間才能有所動作,希望這段時間足夠充裕。


    但要救活明瑟,定不能真讓竺宴出關,他元神受創,若是提前出關,必定傷上加傷。


    那就隻能用一用燃犀鏡了。但燃犀鏡在這個過程裏也不能有絲毫損壞,否則一旦燃犀鏡毀,它正在養傷的主人不死也得去半條命。那麽,保護燃犀鏡就是重中之重,而保護燃犀鏡最好的辦法,就是壓根就不要讓人知道鏡中鏡已經出現了。


    所以令黎對望白說的是燃犀鏡主,而不是燃犀鏡。


    至於這個燃犀鏡主要從哪裏來?那就需要獾疏努把力了。


    令黎假意給了獾疏一封信,說是讓它帶回神域給竺宴,實則一是給望白看的,做戲做細節;二是讓它有機會回神域轉一圈,再扮成竺宴的樣子回到章峩。表麵上是為了令黎這個人質回去救明瑟,實則是悄悄給令黎帶燃犀鏡過去,拿燃犀鏡暗中救明瑟而不被發現。


    “我會盡量做慢一點,等做完這一切,希望竺宴的元神已經恢複,然後打開幻境,大家一起出鏡,皆大歡喜。”令黎輕輕吐出一口氣。


    天亮的時候,獾疏依令黎的計劃回到扶光殿。


    獾疏捏了個訣,一陣白霧彌散,白色小獸不見了,房中多出一名青衣男子,風華月貌,身形清雋挺拔。


    “竺宴”拿起案上的燃犀鏡又很快離開,走到院中,卻陡然被一陣無形的結界彈回。


    “竺宴”跌坐在地,手中的燃犀鏡憑空消失。一抬眼,對上一雙琉璃色的鳳眸,居高臨下,冰冷似水。


    “神,神君!”


    獾疏再不敢冒充本尊,哆哆嗦嗦變回獸形,跪在竺宴麵前。


    “神君怎麽提前出關了?”獾疏壓根不敢看竺宴那雙眼睛,盯著地麵,心虛地問。


    視線裏是一雙玄色的靴子,金線繡的紋路,獾疏一時沒看明白那上麵繡的是個什麽,但此等威壓之下,它也沒辦法冷靜下來去看。


    玄色的靴子緩緩往它走近。


    “信。”沒有溫度的嗓音從頭頂傳來。


    獾疏愣了下,一時沒明白過來什麽信。反應了一下,才想起是令黎那封號稱做戲要做細節的信。


    但那封信的話,獾疏估計神君看了得吐血。他此時忽然出關,也不知道是個什麽情況,萬一被當場氣死,那不是白費了令黎為他打算那一番心思了嗎?


    獾疏硬著頭皮道:“那封信主要是給望白看的,不,不是給您看的。”


    “本君說要看了嗎?”


    “咦?”獾疏還是個孩子,天真地抬了下頭,“君上不看,那要信做什麽?”


    竺宴輕嗤一聲,涼薄道:“她不知輕重拿燃犀鏡冒險,若是不慎將自己作死了,這封信便算是她的遺書。本君與她一場緣分,留她一封遺書,來日也好做個念想。”


    獾疏:“……”如此口是心非,你良心不會痛?


    獾疏默默將信取出來,乖乖奉上。


    *


    竺宴回到了他原本的房間,將燃犀鏡放回梳妝案。


    梳妝案臨窗,窗外杏花開得正好,微風拂過,花瓣簌簌抖落,淺淡的甜香浮動。


    竺宴在案前坐下,目光從窗外收回,落在燃犀鏡上。


    燃犀鏡沒有靈力加持,不過一麵普通鏡子,他靜靜看著鏡中的自己。就這麽看了許久,仿佛穿越時空,看到了鏡中分明有兩個人。


    神情卻一直無波無瀾。


    燃犀鏡前放著令黎寫給他的信。


    又過了一會兒,他才伸手拿起來。


    信封打開,一片青綠的葉子掉落到桌案,竺宴沒有理會,長指將薄薄的信箋展開。


    風吹過,信箋簌簌抖了抖,娟秀的字跡在清晨的天光下分明且美好,就是內容實在一言難盡。


    君上:


    見字如晤。


    一別數日,我時刻思君,君思我否?


    定然是否。


    細細想來,自你我初見,諸多擾攘,君至今還不知我的名字,而我已然淪落到要寫信向君求救。愧也,愧也。


    且先容我自我介紹一番。我叫令黎,我不記得這個名字是怎麽來的了。但它諧音靈力,想來應是為我起名那人對靈力十分渴求,同時文化程度又不怎麽高吧。


    我原是湯穀上的一株扶桑木,修煉萬年才得以化成人形,但遺憾的是,化形後我又修煉了千年,卻仍舊沒能開出一朵花來,如今還在努力開花的路上。我的意思是,但凡我能開出花來,我高低也是要隨信送您一朵,聊表誠意的。


    可惜我實在是力有不逮,所以隻能隨信附贈一片葉子給您,扶桑的葉子也是很美的。


    您看,您還喜歡嗎?


    您若是喜歡,可否勞駕來章峩救我一回?我被望白仙尊扣押了,原因是您日前用我的坤靈劍殺了明瑟仙子,而望白仙尊是明瑟仙子的父親,他想報仇,找我償命。


    您若能屈尊前來救我,我在此處向您承諾——


    一、待我開花之日,我定將開出的第一朵扶桑花贈與君。


    二、坤靈劍也贈與君,從此坤靈便是君的命劍,與我無關。


    您若不願前來,我也不怪,終究你我不過萍水相逢,毫無交情。若無這封信,您甚至不知道我叫令黎,是一株扶桑。


    但可否看在我送您一片扶桑樹葉的份上,來年清明,為我燒個紙?


    令黎拜別。


    *


    短短數行字,看得竺宴的唇角越來越高,最後直接被氣得笑出來。


    你叫令黎,名字不知怎麽來的,想來是為你起名那人對靈力十分渴求,同時文化程度又不怎麽高?


    我不知道你叫令黎,是一株扶桑?


    來年清明,給你燒個紙?


    “嗬。”


    竺宴將信紙隨意往案上一扔,人眨眼便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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