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吵吵嚷嚷,似乎是無數人在嘰嘰喳喳。


    迷迷糊糊之間,明媚兒覺得自己好似出了皇宮,腳步虛浮一路向西走去。


    茫然之間,忽地看到一鬧市,人聲鼎沸,大紅色燈籠掛在枝頭隨風搖擺,高高低低起伏像是連接到天宮。


    長長的青石街道,兩側宛如繁星點點,花燈的燭火在其中輕輕搖曳,還有長長的燈謎懸下來,讓人眼花繚亂。


    明媚兒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搓了搓被凍紅的手,臉上蕩起笑來,眼睛應接不暇地看著。


    小攤販們或站或走,雙手捧著各式各樣的花燈,桌上擺著色彩斑斕的麵具、精美的銀釵首飾等,高聲叫賣,聲音在夜空中回蕩。


    “小娘子,看您這般好的姿容,選一根銀釵吧,正配您。”


    明媚兒羞澀擺手,婉拒了老婦人拿著銀釵要往她頭上發間插的動作。


    “娘親~”一聲宛若銅鈴的稚嫩呼喚聲從前麵響起。


    “娘親,快走呀~前麵要開始舞獅啦。”


    一個梳著雙丫髻粉雕玉琢的女娃娃,穿著一身漿洗的發白的厚衣裙,凍得小臉通紅,正笑盈盈地回頭看她。


    明媚兒撞上她的眸子,微微發怔,心被一種難以言喻的幸福感塞滿。


    女娃娃又蹦蹦跳跳跑過來,拉住她的手。


    一大一小兩隻冰冷的手碰在一起,也營出一絲暖意。


    “娘親~你是累了嗎?不如,我們回去吧。”女娃娃十分體貼地說道。


    隻是桃花般的眸子看著她,還是控製不住地往不遠處正走過來的年老漢子身上落。


    不自覺地咽了口吐沫。


    “糖——葫——蘆——”


    “賣糖葫蘆咯~又酸又甜的糖葫蘆~”


    明媚兒下意識摸了摸自己衣袖裏的錢袋。


    還有五個銅板。


    “娘不累。”


    明媚兒牽著女兒的手,走到賣糖葫蘆大漢麵前問:“老伯,糖葫蘆多少錢一串?”


    “小娘子,一串糖葫蘆要三文。”


    “這大年下的元宵節,什麽東西都比往常貴些,您看看我這糖葫蘆個個都是個大飽滿,孩子一定喜歡。”


    明媚兒聽到價格時露出兩分錯愕,但低頭看到女兒盛滿希冀的臉時。


    還是笑著從錢袋子裏拿出錢,遞給大漢,又小心接過糖葫蘆,交給女兒。


    “娘親真好!嘿嘿嘿~”女兒眼睛亮閃閃地看著她,又看向糖葫蘆傻笑。


    剛要塞進嘴裏,又轉而給明媚兒。


    “娘親先吃!”


    她不容拒絕地高舉糖葫蘆,努力踮腳想塞到明媚兒嘴裏。


    明媚兒笑得眉眼彎彎,咬下半顆,摸了摸女兒的頭:“真甜。”


    “大家快去看啊!不遠處城郊的荷花池來了個雜技班子,正準備東西要打鐵花呢!”


    一個瘦弱腿快的男子,一副小二打扮,拿著一個破鑼邊敲邊吆喝,飛快擠在人群裏,像是水裏的魚。


    會演打鐵花的雜技班子可難見,就算是他們貴在京城,也不過三四年能碰上一次。


    人群熙熙攘攘動起來。


    “娘親抱抱~”


    女兒一下看人都向自己的方向湧來,有些害怕,依偎在明媚兒身邊。


    明媚兒摸了摸她的脊背安撫,又一把將她抱起到懷中。


    “別怕,他們都是去看打鐵花的。”


    “娘親也帶你去,很漂亮的。”


    一路跟著人群,不一會兒就來到城郊。


    裏三層外三層的人圍得水泄不通,大家都默契地讓出中間碩大的空地。


    正有幾個赤膊的漢子忙來忙去,還有人在檢查梅花樁。


    “娘親~”


    女兒眷戀地倚靠在明媚兒懷裏,等候的時間裏悄悄打個哈欠。


    天色更晚了。


    明媚兒抱著女兒的手更緊了,側了側身子擋住了一大半寒風。


    “快看!要開始啦!”


    這聲話落,鋪天蓋地的金星直衝天庭,又散落下來,如同天女散花般絢爛而美麗,映照在每個人的臉上,都是喜氣洋洋。


    人群中不知誰說了一句:“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一陣激烈的鼓聲響起,披著舞獅服的匠人也上場,腳踩梅花樁飛躍,與這漫天金星共舞。


    “哇!太棒啦!”


    “娘親!你真好!”


    女兒在明媚兒的懷裏拍手叫好,還在她臉頰上親一口,滿眼的眷戀之情。


    明媚兒笑著也親了她臉頰一下,舉著她的手更高了一些。


    這場盛宴持續了小半個時辰才停下,人群也漸漸散開。


    明媚兒也抱著女兒回城裏,女兒依偎在她懷裏嘟嘟囔囔不知在說什麽。


    細聽下來,隻有喜歡娘親的一類話。


    她的心被填得滿滿的,像是在摟抱著自己的全世界。


    隻是剛走到城門口,女兒就要下來自己走。


    “那你要牽好娘的手,不要和娘走散。”她不放心地叮囑。


    女兒笑著看她,眼裏盛著她的倒影。


    “好!”


    一陣晃眼的白光出現。


    夢境仿佛和回憶相重合,她變成懷裏的稚子,而母親正抱著她一臉溫柔。


    那個女娃娃的身影,徹底消失不見。


    耳邊像是隻有一句話落在心裏:“娘親,下輩子,我還來找你玩~”


    明媚兒猛然從昏睡中驚醒過來。


    還不等回過神,隻覺得肚子劇痛無比。


    “姑娘,堅持堅持,您正在排汙血,奴婢要看看還有沒有東西留在裏麵。”


    一個大力嬤嬤正在她身體裏肆意撥動。


    她認識她。


    正是曾經放自己進常春閣見曹心婉的金嬤嬤。


    “啊!”明媚兒痛得低叫。


    卻也咬牙問著:“你什麽意思?”


    “我的孩子呢?”


    一切記憶回籠,她不在夢中了。


    她不敢深想金嬤嬤的話,也不願意深想。


    甚至,她都希望她此時是個聾子。


    忍著劇痛、掙紮起來。


    金嬤嬤的手頓了頓,看了看正摁著明姑娘,防止她亂動的四個嬤嬤,使個眼神。


    四個嬤嬤默契更加用力,鉗製住她。


    金嬤嬤加快了速度。


    “姑娘,您還年輕,以後還會有孩子的。”


    “您別走了歪路,失心瘋了就不好了。”


    金嬤嬤的手拿出來,帶出了血和一個小小的血刺呼啦的肉團。


    明媚兒看著這一幕,呼吸急促,目瞪欲裂。


    “好了。”


    “咚——”


    丟在盆裏。


    由宮女端出去處理。


    四個嬤嬤一看,動作也不免放鬆了一些。


    明媚兒猛得起身,出乎所有人的預料。


    沒防備的被她衝出去,從宮女手裏搶走水盆。


    像是奪回了心愛的珍寶。


    笑了。


    她看著那一盆血跡,還有小的甚至快看不到的肉團。


    想起夢裏的女娃娃,心如刀絞。


    像是缺失了一塊。


    笑著笑著又哭了。


    這一切發生的極其快速。


    屋裏的人都沒反應過來。


    等她們追出去的時候。


    明媚兒自己站在東廂房門口,端著一盆血水又笑又哭。


    血,順著她大腿流下,直到滴在地上。


    一個宮女跪在一旁哭。


    詭異的嚇人。


    甚至沒有一個人敢上前拿走水盆,拉回明媚兒。


    誰也不知道。


    她是瘋了。


    還是衝撞了什麽,迷了。


    “……”


    空氣中死一樣的寂靜。


    算上守門的人,在場十餘人,沒有一個人敢發出聲來。


    “嘎吱——”


    永延殿的門開了。


    汪公公扶著景文帝出現了。


    景文帝的臉色蒼白如紙,整個人同被水浸泡過一樣,渾身濕透。


    頭發散亂。


    毫無帝王風采。


    他抬起的腳步,看著明媚兒捧著盆的那一刻,停滯了。


    “陛下…”


    汪公公看了看明媚兒,又看向景文帝麻木的臉,他加重了扶著景文帝的力道。


    聲音帶著哽咽。


    轉而又偷偷用袖子摸了一把臉。


    “愣著幹什麽?”


    “趕緊把明姑娘扶回去!”


    他喝止那幾個愣神的嬤嬤。


    又變回那個禦前威風凜凜的總管大太監。


    腰板都直了不少。


    絕不能軟了,被別人看出陛下的不對。


    “是,汪公公。”


    幾個嬤嬤反應過來,分成兩撥,一波快速上前去扯明媚兒,一波去接她手裏的盆。


    隻是誰也不敢用真力。


    “滾!”


    明媚兒掙脫開她們,淒厲的聲音嘔啞。


    她的視線,逐漸從水盆,轉移到了景文帝的臉上。


    透著恨。


    第一次。


    毫不掩飾的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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