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走車向十二重樓上的皇宮駛去,途中,周鐵衣在玉京山最好的酒肆停了一會兒,提了兩籃子酒菜。


    當自走車開到正午門前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去,下弦月隻有一點餘光,倒是顯得繁星越發亮眼。


    周鐵衣下了車,漢白玉鋪成的廣場上寂寥無聲,三座拱橋,向上連接著正午門,紅牆金瓦,俯視著芸芸眾生。


    廣場之上,孤零零跪著一人,顯得身形孤單,但又桀驁不馴。


    周圍不少豪華的馬車,自走車路過,不過都是遠遠隔著車簾子,瞧一眼,未有一人敢下車。


    忽然這種默契被其中一輛自走車打斷。


    這輛自走車堂而皇之地敢停在正午門前。


    “那是誰家的車?”


    不少達官貴人在車裏問仆從道。


    當周鐵衣從自走車上拎著兩個食盒,悠哉哉向跪著的人走去,達官貴人們或嗤笑,或皺眉,或惋惜。


    “原來是這周家子啊,可惜了。”


    周鐵衣倒是沒有在意不斷投來的目光,那車上之輩,連車都不敢下,隻敢遠遠地看著,全是廢物!


    他看向跪著的梅清臣,忍不住眼睛微微眯起。


    沉靜的夜色下,梅清臣頭頂的氣運已經不能夠用雲氣來形容了。


    那是一道捅到天上,想要將天捅破的青色雲柱。


    雲柱之上,不斷垂落聖賢文字,四書五經,無一不全,其核心處,《乞罪表》,字字珠璣。


    雲氣周圍,與萬民相連,化作販夫走卒,化作文人墨客,化作芸芸眾生。


    一時間萬人影從,難以盡數。


    周鐵衣被青雲光柱刺得晃眼,隻得低下頭。


    儒家三品‘立言’,威勢可見一斑!


    周鐵衣靠近一點,看地上的漢白玉磚,這人哪裏是跪著啊!


    一道道地脈之力如遊龍團聚,與梅清臣跪著的雙腿連接,恍若人乘地龍,立於玉京山上。


    周鐵衣總算明白,為什麽今天有幾位四品大將去拉梅清臣,硬是沒有拉起來了。


    莫說是四品大將,就算右將軍這兵家二品,有拔山之威,也拉不起來這人!


    再過兩天,等梅清臣的《乞罪表》傳遍了天下。


    到時候就算是玄都山的天師,那爛陀寺的講經首座來,也抬不起這人。


    因為想要抬起這人,就要抬起天下儒家,乃至天下民意。


    其重若此,恐怕隻有如日月淩空的當今聖上才能抬起來了!


    周鐵衣小跑走了過去,放下食盒,雙手把著梅清臣的胳肢窩,用力一抬,“梅伯父,您這是鬧哪樣啊,這晚春氣寒,跪在地上涼,您快起來,莫要傷著身子了。”


    梅清臣紋絲不動,周鐵衣也不奇怪,自己現在的本事,哪能夠抬得起他,不過這樣子,總歸是要做的。


    而且手一碰到梅清臣,周鐵衣就明白為什麽右將軍會說梅清臣能夠跪倒他倆壽元耗盡了。


    因為梅清臣的血肉與地脈之力相融,竟然一點點化作純粹的白玉!


    他的肌膚都有一層石皮的質感!


    梅清臣這是不見聖上,真的要跪在這裏一輩子!


    一旦他整個人化作一尊白玉。


    縱然山陵崩,長河陷,依然不能改其顏色。


    見抬不起梅清臣,周鐵衣也沒有繼續白費功夫,而是取過食盒,一層層打開。


    其中有竹蓀燉的老母雞湯,素炒的空心菜,紅油涼拌的心肺,麻油微微淋一遍的叉燒包,蒸好的黃花魚,並著清茶一壺,杏仁脆餅,梅花酥,豆腐蜜釀。


    不是什麽山珍海味,都是些家常菜,但著實用心。


    “梅伯父啊,今日你送了我一段評語,讓我名滿天京,我是著實心懷感恩,您將梅俊蒼送到我這裏教導,我一定用心給您教好,以後有我一口飯吃,就有梅俊蒼一口飯吃,您看這樣好不?”


    梅清臣一直望著午門方向的頭,終於偏了一點,“兒孫自有兒孫福,你也不用拿此言來要挾我,你隻管教,是死是活,我都認。”


    周鐵衣連忙恭維地笑道,“您這說的是哪裏話,君子之澤,福澤三代,梅俊蒼我打小一看就是個長命百歲相,怎麽可能要死要活呢。”


    見用梅俊蒼打動不了梅清臣,周鐵衣繼續說道,“您看,要不這樣,我呢,以前學儒,沒有良師教導,自己又笨,確實沒讀懂書,所以才改習武,我也怕把您家的苗子給教壞了,不如我棄武從文,拜在您門下,您好好教我,等我當得起治世之能臣這個評斷,我們師徒一起流芳百世可好?”


    聽聞此言,梅清臣過了良久才歎息一聲,他剛剛是真的心動了。


    若早知道周家二子有這才幹,他收為嫡傳,認真教導,也是一樁天下幸事。


    “我如今已是顧不得其它,能不能做治世之能臣,全在你,不在我。”


    周鐵衣在心裏歎了一聲。


    這人,最怕他不要利,也不要名。


    不過他還有一招。


    “那您跪在這裏,總要吃口飯吧,反正不耽誤您化為美玉,當個賢人。”


    “別人送的飯,你可以不吃,我這次送的飯,您不能不吃,不然以後儒家怎麽教導萬民!”


    梅清臣沉吟一會兒,問道,“此言何解?”


    周鐵衣笑道,“我這是冒著天顏給您送斷頭飯啊,你看看周圍車上坐著的,哪個不是以前跟伱同袍相稱,他們敢送飯來嗎?”


    “若我送飯,你不吃,我死前一定會破口大罵,儒家都是偽君子,嘴上說著感謝我的話,但連我冒險送的斷頭飯都不肯吃一口,肯定是從心裏就看不起我這個莽夫,隻想著利用我,如此心口不一的人,以後我在黃泉路上遇到,也不要和他搭話!”


    梅清臣這次思考了很久,然後才拿起碗筷,夾了一點空心菜,放入口中,細嚼慢咽。


    周鐵衣撫掌而笑,也隨意盤腿坐在地上,為其夾菜,“您別光顧著吃菜啊,多吃點肉,對,這老母雞湯也喝一點,最能養人長肉。”


    雖然不知道梅清臣要用多久才能夠整個人化為玉石,但人吃上一頓飽的,總歸是能夠多抗上幾天吧。


    而梅清臣多抗幾天,自己就多有幾天的機會。


    偌大的正午門前,無數達官貴人們就見一老一小,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夾菜,雖是平常的家常菜,但足以流芳天下,百代之後,仍有人記得此宴。


    忽然其中有人歎息道,“吾不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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