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六日。


    幾日無雨,天氣越發悶熱,連玉京山上都感覺到了久違的夏意。


    大夏聖上除了批閱奏折,如今在修道之上花費的時間越來越多,甚至內務府那裏已經一兩個月沒有翻後宮嬪妃的牌子了。


    隨著修道入境,大夏聖上在宮中穿道袍的時間也越來越多,仿佛是在向整個天下表明他的心意。


    不過修行越深,實力越低,他越發有種時局緊迫,時不我待之感。


    “為學日益,為道日損。”


    雖然知道這是必然的過程,但是每日修行之後,慢慢消散的力量仍然讓大夏聖上的心境出現起伏,以至於任何人遇到這種情況,都想要加速這‘損’的過程,最好直接跳過這個過程,達到那‘無為而無所不為’的境地。


    大夏聖上麵無表情,繃著臉,穿著玄色金繡道袍,越過禦花園,如往常一樣來到禦書房內,這次倒是有不同的驚喜。


    “賀喜陛下,天降祥瑞。”


    當大夏聖上跨過這道象征著權力的門檻時,天後帶頭恭賀,周圍的宮人們也一臉喜慶。


    “賀喜聖上,天降祥瑞。”


    大夏聖上緊繃的臉稍作緩和,“能夠讓皇後說出的祥瑞必然難得,告訴朕,是何祥瑞天降?”


    大夏聖上知道天後的性格,一般弄臣裝模作樣弄出的‘祥瑞’,即使是上三品的奇物,天後也必然不屑一顧,甚至主動提醒自己小人弄權,暗合上意。


    但今日天後主動稱之為祥瑞,必然有講究。


    天後依舊跪迎,上奉厚厚一疊青簽紙。


    大夏聖上接過,看向第一張青簽紙。


    開頭題目寫著。


    《聖上修三年道德感應蒼天天降祥瑞詞》。


    落筆是周鐵衣。


    大夏聖上臉上的笑容止不住擴散,這周家子寫出的東西,至少不會讓人糟心。


    他繼續看了下去。


    “洛水玄龜初獻瑞,得輪船,陰數九,陽數九,九九八十一數,數通乎道,道合紫霄天尊,一元為始。扶搖白虎兩呈祥,造火車,雌鳴六,雄鳴六,六六三十六聲,聲聞於天,天生大夏皇帝,萬壽無疆。水火相濟見造化,文武並用理乾坤。上通於天修道德,天感於聖降祥瑞。”


    “好!”


    大夏聖上忍不住讚了一句,心中這些天修道來不能與外人言說的焦慮感稍減,他揚了揚手中的青簽紙,笑著對天後說道,“這小家夥的青詞寫得不錯,但還不足以朕的皇後為他請賞吧。”


    天後在心裏歎息一聲,“陛下請繼續看。”


    當她看完今天的青詞之後,就明白今天整個朝堂都不得不為周鐵衣請賞,不賞不足以彰顯祥瑞,不足以安天下。


    大夏聖上繼續看。


    翻開第二篇青簽紙,上麵竟然畫著兩幅簡圖,一副是一艘輪船的模樣,一副是一艘奇怪的車子模樣。


    兩幅圖畫下麵,還畫著機關構造圖。


    如此專業的東西讓他表情微微凝重,自顧自地走到禦座前,坐了下來,認真看了起來。


    聯係上麵的青詞,他大概明白這可能就是‘輪船’,‘火車’兩個祥瑞。


    於是一邊看,大夏聖上一邊開口向伴讀太監蘇洗筆問道,“朕的總旗辦的商會,好像就叫做火車商會吧?”


    蘇洗筆對於周鐵衣一切信息都記在腦子裏,甚至周鐵衣自己忘了周歲抓鬮抓的東西,蘇洗筆也替他重新查了出來,並且記錄在心。


    “是。”


    大夏聖上繼續看,雖然具體的機關術他不太明白,但是周鐵衣在之後寫的東西他算是看明白了。


    這輪船行於水上,不用考慮逆流,能夠讓天下財貨運送效率提高至少三倍,這火車行於路上,能夠貫通大夏四十九州,讓百姓也能夠負擔得起一日千裏的費用。


    而且這是普通人能夠使用的機關術!


    普通人能夠禦使的機關術!


    大夏聖上在心裏重複了一遍這幾個字,現在他已經完全弄明白為什麽這是祥瑞了!


    有此機關術,從中央到地方,政令暢通無礙,即使遠隔萬裏,也不過數日之旅程,相比於現在動則數月,乃至半年的旅程……


    其中的經濟,軍事,政治價值完全無法估量!


    相比之下,就算是墨家的飛鵬,公輸家的蛛樓,也黯然失色,不過爾爾!


    “好,好,好!”


    大夏聖上連用了三個‘好’字來代表他此時的心情。


    而後開懷大笑起來,甚至不顧體麵,直接對蘇洗筆,天後說道,“果然是水火相濟,水火相濟啊!此乃大吉之象,不厚賞不足以彰顯此祥瑞!”


    夫妻一體,所謂同床異夢終究是少數,反倒是日夜相對,人會不自覺地向最親近之人模仿,所以才有夫妻相,父子相,母子相之說。


    天後心中所想,大夏聖上想得也差不多。


    他已經忍不住繼續看完所有青簽紙了。


    剩下一摞青簽紙,大部分都是百官們的附和,講述了昨天他們和周鐵衣一起初次乘坐了試運行的輪船,確定其所言非虛,才敢進獻給聖上。


    三司也少有地共同批注道,“此乃天降祥瑞,為大夏蒼生之福。”


    大夏聖上笑容稍微收斂,不過仍然帶著笑意,“現在知道文武並用了,不過是附別人尾翼之輩罷了。”


    蘇洗筆立馬附和道,“還是聖上慧眼識珠,於花街柳巷之中將周督查這顆明珠撿起,此乃我大夏真正的祥瑞啊。”


    蘇洗筆不得不為周鐵衣說話,周鐵衣做到了這一步,連和他不對付的儒家,百官們也唱起讚歌,他這個內臣隻能夠將讚歌唱得更響亮!


    不然不足以彰顯自己和陛下一條心!


    大夏聖上聽得舒心,不過到這裏青簽紙還有,大夏聖上繼續看了起來。


    接下來的青簽紙內容自己看過。


    《奏請修建紫霄道宮議》。


    前幾天周鐵衣也上書過這篇奏折,雖然自己對周家子如此知曉感恩心中舒泰,但是三司卻極力反對,認為是勞民傷財之舉。


    對比了一下自己修道這件事,畢竟是修行本身更為重要。


    所以盡管心中不快,但大夏聖上還是暫時按下了這件事不提,等自己修道功成之日,這紫霄道宮要修多少有多少。


    而今日周鐵衣不僅再次提出了‘紫霄道宮’,而且不再將紫霄道宮作為一件皇家奢侈造物。


    而是結合火車,輪船,說明了紫霄道宮具體的用途。


    紫霄道宮將立於天上,在九霄之上的更高處,以空間之法固定,並且分為多殿,可為八十一之數,也可為三十六之數,環繞整個大夏,隨著日月星辰運作,同時作為火車,輪船這兩種機關造物的信號傳輸核心,到時候紫霄道宮下達的任意一道信息,都可以調度整個大夏隨意一列火車,隨意一條輪船。


    看到這裏,大夏聖上怦然心動起來。


    最關鍵是周鐵衣下一句話。


    “聖上為天下修道,如今天降祥瑞,不取反咎,縱然千難萬險,臣願以身家性命立下軍令狀,此紫霄大殿,乃至天下火車,輪船調度係統完成之時,天下貨運效率乃是如今十倍,量我大夏物力人力,若無車馬消耗,必然能夠一舉擊破淵蒙,乃至將火車深入北上,以安萬裏疆域,天下萬民,無弗遠近,皆沐浴聖恩,成就日月淩空之舉,屆時神道再無一寸棲息之地,此乃功在當代,利在千秋,非聖人降世,不足以完成此功!”


    “非聖人降世,不足以完成此功!”


    大夏聖上在心中輕聲頌道。


    他的眼前同樣浮現出一幅幅關於未來的畫麵,相比於其他人,作為最接近聖人的存在,他對於未來自然也看得到更多。


    他能夠看到那一座座立於九霄之上的道宮,與星辰日月並行。


    能夠感受到那橫貫於萬裏疆域不斷噴吐出白煙的火車。


    能夠看到千帆競流,百舸爭鳴。


    這是真正的盛世!


    是自己的聖人之兆!


    大夏聖上對自己修道最後一絲疑慮打消了。


    天降祥瑞,不取反咎!


    而後他看向了三司的批注,這一次三司沒有歌功頌德,反而在這篇文章上痛陳利害,還附帶了戶部,工部官員的審核意見,說明這究竟要花費多少。


    兵家和法家還說得委婉一點,但儒家!


    “哼!”


    大夏聖上冷笑一聲。


    這有的人終究和自己不是一條心。


    聖人降世的機遇已經彰顯,自己不取,有的是人要取。


    自己此時不爭,有的是人要等自己身死後爭。


    時不我待,時不我待!


    這天下皆是朕的,為了朕的聖人機緣,就算花費再大又如何?


    隻要朕修道成功,擊破淵蒙,掃清神孽,將一統三聖五帝未全之功!


    這才是真的功在當代,利在千秋!


    朕的總旗說的沒錯!


    大夏聖上繼續看青簽紙,最後一張附帶了周家,公輸盛願意將火車,輪船道統交於大夏,與諸子百家一起優化這道統,願立誓,請大夏聖上見證,這之後又附帶了墨家墨渠等人的簽名和合同,說明這件事已經開始認真辦了。


    禦座之上,大夏聖上將青簽紙認真放好,忽然他看到旁邊百官們的奏折,冷笑一聲,玄色金絲的衣袖一拂,將這堆無用的奏折掃到一邊。


    有這珠玉在前,今天再看其他狗屁奏折,都隻會讓自己覺得礙眼,不如不看。


    自己看了二十幾年的奏折,自然知道好壞。


    這疊青簽紙乃當之無愧謀國之言,其餘諸子百家,皆如豬狗愚鈍罷了!


    “治世之能臣!”


    “取筆墨來!”


    大夏聖上開口吩咐。


    蘇洗筆趕忙磨好墨。


    大夏聖上筆意凝聚,揮墨寫道。


    盛世侯。


    蘇洗筆目光一凝,天後在心中輕歎。


    大夏隻有一位異姓王,那就是當初舉國依附太祖,奠定天下的趙國姬氏。


    異姓王之下,諸侯之中,當屬為大夏立下不世之功的冠軍侯蕭遠山封號最重。


    而這盛世二字,還在冠軍之上。


    寫下這三個字之後,大夏聖上心中墨意消減,神色舒暢,這一次他就不用再猶豫賞不賞下去了。


    就像天後說的。


    此功不大賞不足以彰顯祥瑞。


    就算是以儒家為首的諸子百家,也不過是在阻撓周鐵衣興建紫霄道宮這座奇觀,而非是阻攔聖上對周鐵衣的賞賜。


    因為現在周鐵衣也不是當初需要靠人才能遞青詞進宮的無名小卒了。


    儒家敢阻攔不賞,到時候周鐵衣將敢這件事寫在《天京報》上,留下證據,讓天下人評理,足以釘死儒家七寸。


    等墨跡幹了之後,大夏聖上將這紙遞給蘇洗筆,“去擬旨,封周鐵衣盛世侯,食邑建安,封其母周魚龍一品誥命,封公輸盛忠平侯,食邑東丘,對了,告訴周鐵衣,若他真的能夠修成紫霄道宮,真的能夠平定淵蒙之亂,朕功成之日,許他封土稱王,世襲罔替之權!讓他好好做事,朕不會虧待任何一個有功之臣!”


    “是。”


    蘇洗筆領旨,準備出去。


    不知不覺間,日頭已經近西,大夏聖上剛剛足足看了周鐵衣上奏的青詞整整一個下午。


    但日頭降落,空氣卻越發悶燥。


    大夏聖上寫完盛世侯,心中筆意舒展之後,也有些乏了,這燥熱的空氣讓他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於是問蘇洗筆,“天京多久沒有下雨了?”


    蘇洗筆趕忙低頭回複道,“天京已經半月沒有下雨了。”


    大夏聖上想了想,“今年比往年燥熱,象部那裏怎麽說?”


    蘇洗筆神色凝重,“象部說此乃旱年征兆,隻不過因為大運降世,所以他們無法得出更準確的卜辭。”


    “廢話。”


    大夏聖上對於象部的回答很不滿。


    不過他也知道,因為自己修道,因為聖上降世之機彰顯,還因為神孽從中作梗,現在涉及江山社稷的變化,絕對不是幾個象部官員能夠監察出來的。


    不過自己養著他們,也不是讓他們白吃飯的,總要做些事情。


    “讓他們密查旱情源頭,這就算是天象變化,但那些神孽絕對不會放過這次的機會!”


    “是。”


    蘇洗筆再次領旨。


    而後大夏聖上抬手,又放下,麵無表情,繼續說道,“水火相濟,這天京確實熱了一段時日了,傳朕口諭至千麟潭,明日辰時布雲,巳時發雷,午時下雨,未時雨足,行雨一山四城,共得水三尺三寸零三十六點,一連三日。”


    蘇洗筆這次微微一頓,再次領旨。


    “是。”


    領了旨意,蘇洗筆先到千麟潭處,這裏緊鄰風雨湖,每年從風雨湖中釣起來的龍魚,不一定都殺了取精血,不少資質好的龍魚,都養在千麟潭處,而今已有三百年矣。


    時間確實能夠改變很多東西,能夠讓滄海變成桑田,也能夠讓魚龍化為蛟龍。


    大夏聖上一言一行,都影響天象變化。


    但所有人都知道,大夏聖上隻是在天京如日月淩空,天京之外的天象變化,大夏自然另有手段幹預,那就是千麟潭中飼養的蛟龍。


    來到一處深不見底的潭水前,蘇洗筆拱手向天,“聖諭,明日辰時布雲,巳時發雷,午時下雨,未時雨足,行雨一山四城,共得水三尺三寸零三十六點,接連三日,爾等行雨,莫要誤了時辰!”


    蘇洗筆話音落下,黑色沉寂的潭水深處,一雙金色的眸子映照了上來,而後上下晃動,示意自己知曉。


    離開了千麟潭,蘇洗筆向著周府而去。


    這封侯和一般的官職可不同,儀式極為莊嚴肅穆,需要敲定良辰吉日,還要有百官參與,陛下冊封。


    但現在陛下估計無法親自到場冊封,但也需要有天後代為主持,所以提前要去周府,和周鐵衣商量好細節,甚至還要演練一些古代的禮儀,以免出錯,鬧出笑話來。


    周府之中,今天周鐵衣沒有去臨水軒聽曲,早上奏折遞上去,他就知道會有封賞落下來。


    不賞不足以稱之為祥瑞。


    不過相比於獎賞,周鐵衣更在意的是大夏聖上同不同意自己的奏疏,這才是更加緊要之事,相比之下,就算封侯封王,也不過爾爾。


    陛下,如此祥瑞,當大修天下奇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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