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早飯,一行人就往祝家的田裏去了。


    祝翾和祝蓮將短工們吃早飯的碗一個個疊起,捧著放進大盆裏,小凳端邊上坐著,準備洗碗,缸裏的水已經盡了。


    於是兩個姐妹合力從井裏打上了一桶水,被沈雲看到了。


    沈雲有點受到驚嚇:“你們在做什麽?”


    “缸裏沒水了,不好洗碗。”祝翾的語氣透著一股理所當然。


    “沒水了,你喊大人出來幫忙,你倆能有什麽力氣分寸,萬一被井繩墜下去呢。”


    祝翾還想逞能,祝蓮卻搶先認錯了,說:“阿娘,是我和妹妹逞能了。”


    孫老太在旁邊又開始唱反調:“不過打個井水,哪裏就能墜下去了,我小時候那時候孩子都能自己打井水,沒聽說過誰掉下去的。倒是那種什麽活不愛幹的,愛到處玩的,倒容易每年夏天掉河裏沒幾個。”


    “婆母,如今的孩子同過去……”


    “啊呀,我曉得的,如今孩子金貴,連女孩兒都是寶貝秧子,不像我們那時候都是當草一樣養。要我說,還是別寶貝狠了,容易一代不如一代,我小時候待的第一個婆家,就是太寶貝把孩子養死了的……”孫老太嘀嘀咕咕起她的經驗之談。


    她一麵說一麵擦鍋磨刀,嘴雖然碎,手裏的活卻一刻也不停,熟練地像活長在手裏一樣,又開始和沈雲說話:“雲娘,中午我們燒一碗燒花豬肉,再燒兩條魚,這麽多人,兩條魚怕是不夠吃……那湯就不要再做絲瓜湯了,弄個餛燉雞蛋湯,這樣葷菜也好看了,素的隨便弄幾樣,飯夠吃就算客氣了。”


    她在和沈雲商量給田裏的短工做什麽飯菜,沈雲雖然什麽都好,但她燒大鍋菜的經驗不如孫老太。


    在旁邊洗碗的祝翾剛才還豎起耳朵想要聽孫老太“第一個婆家”的故事。


    大家都知道孫老太嫁大父前做過童養媳,隻是童養媳沒有當成功,具體做童養媳是怎樣的光景,孫老太都是東一句西一句偶然提起,沒有從頭到尾細說過。


    祝翾一直挺好奇的,剛才孫老太好不容易起了一個話茬,又熄滅了。


    祝翾心裏覺得可惜,她又實在想聽得很,在挨罵和滿足好奇心之間,她猶豫了片刻,還是繼續選擇了後麵那個,張起臉問:“然後呢?”


    孫老太皺起眉:“什麽然後呢?你手裏的碗還沒洗完,還想逞什麽能?”


    “你剛才不是說到了你第一個婆家養死孩子,還沒說完呢,怎麽把孩子養死的?”祝翾不怕大母,她竟然還敢挑明了說。


    祝蓮佩服地望了她一眼,她自己也好奇,但是沒有祝翾的膽氣。


    “我看你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做了,開始問這些晦氣的,你也想給人當童養媳?”孫老太覺得祝翾無理取鬧,但是還是邊幹活邊說起了自己的當童養媳的故事。


    “你以為什麽叫做童養媳,是兩個小孩養在一處,長大了再成親?我小時候我親娘一連生了好多孩子,我不是老大,但我能做活的時候就是老大了,在我前麵的有的沒站住、有的站住了就給賣了……”


    孫老太一麵說一麵開始量米,臉上泛起回憶的神色,歎了口氣:“也不知道我前麵被賣的那些哥哥姐姐到如今還活沒活下來。”


    “賣了?”祝翾一臉驚訝,祝家雖然清貧,蘆葦鄉窮人也不少。但是她出生的時候,蘆葦鄉已經在越王的治下了,夜不閉戶、家家有餘糧的日子還沒有達到,但是父母直接賣孩子的事情卻是沒有幾例。


    越王嚴禁父母自賣兒女為奴為婢,孩子沒了隻能是被拍花子拍去賣了,父母自己當賣方的是不行的。


    “就是賣掉了,直接賣給人牙子,人牙子上門來看看牙齒品相,覺得好就商量個價錢,按個手印,就被領走了,也不知道被賣到哪裏去了。人牙子跟我爹媽說女孩賣給大戶人家當丫鬟,那些人家日子比窮人家強,男孩就說賣給了什麽生不出丁的小富之家傳宗接代,我爹媽一聽隻覺得賣得好,騙自己騙得自己都信了……”孫老太量完米開始淘米,她臉上泛起戲謔的神情。


    “也許說的是真的呢?”祝翾聽入神了,手裏的一隻碗已經洗了第二遍了。


    “我小時候也以為是真的,現在想想哪有這麽好的事情,那賣孩子倒成了為孩子好了?哪裏有那麽多拿丫鬟當人的大戶之家?哪裏又有那麽多生不出男丁的人家要接兒子的?就算有,那時節窮人都在賣孩子,總有選不上的吧,那這些孩子人牙子弄去哪裏了?”孫老太說,祝翾覺得有道理,點了點頭。


    “到了人牙子手裏,好的自然能去好地方,不好的賣去妓館象姑館的、賣去當太監的、還有采生折割的,這些你小我細細跟你們孩子說了,怕是會做噩夢。”祝翾正好奇孫老太說的這些是什麽意思,但聽她如此說,就不再問了。


    “我本來也該五六歲就拿去賣的,但是我做活麻利,把我這樣早賣掉了不劃算,就養到了蓮姐兒這麽大的年紀。本來是要等人牙子上門的,正巧有一戶小地主人家上門說要討了我去當童養媳,我就去了。去了才知道,我那個小丈夫還沒生下來,還在婆母肚子裏,我一去就是伺候婆母,給她擦洗倒尿壺,熬了幾個月生下了一個姑娘……”孫老太已經開始煮飯了,這才發現祝翾已經聽住了,手裏的碗隻洗了幾隻,忙瞪了她一眼。


    祝翾馬上低頭麻利洗碗,等她終於洗完碗,手裏閑了,孫老太才肯繼續講:“然後很快我那個婆母就有了下一胎,我又開始伺候她梳洗,還要幫著帶她前麵生的那個大姐兒。不過下一胎生的就是一個男孩兒,這男孩兒出生的時候我已經十歲了。”


    祝蓮也聽得興致勃勃,忙問:“那這個男孩兒是大父吧。”


    孫老太驚訝地看了祝蓮一眼,然後罵道:“你睜開你那雙當擺設的眼睛看看,我和你大父有差了十歲嗎?”


    祝蓮一想,也確實不像,那就是孫老太沒當成童養媳了。


    “地主家的孩子,還是個獨苗,那寶貝得呦,恨不得含嘴裏怕化了,養的一點教養也沒有,小小年紀就打我幾下為了好玩,他親娘看見了還說‘哥兒打得好,哥兒有勁’。


    “果然慣得到了四五歲,親娘都推推搡搡一不如意就打人踢人,然後自己掉井裏淹死了。我婆母哭了一陣,又給我懷了一個丈夫,還沒生下來,地主也意外摔下馬死了,這家子絕了丁了,好多人上門來吃絕戶,孩子也沒生下來家業就給瓜分了,家裏窮盡了。”


    “我伺候著她生下了一個死胎,然後她就拿了我的身契讓我走,我要是回家找爹娘又是被賣一次,但也不知道去哪,你大父的娘從前是洗衣服為生,也上門收過地主家的衣服拿去洗,對我有印象,就接了我家去,做主我和你大父成了婚。”孫老太一麵燒鍋一麵回憶自己的往昔歲月,火光倒映在她泛著皺紋的臉頰上。


    祝翾聽完隻覺得孫老太真是頑強的一個人,何種境地都咬牙生存了下來。


    屋裏幾個女子又都沉默了,祝翾過會又溜去看單獨坐一塊玩的弟弟妹妹。


    在家裏晃了一陣,聽到沈雲喊她過去,忙過去了,沈雲摸了摸她的頭,然後說家裏飯好了,打發她去田上喊人。


    於是祝翾又立刻跑去田裏喊大父他們回家吃午飯,她站在田壟上,拉著嗓子大聲喊道:“大父——阿爹——大哥——飯好了,吃飯吧——”


    田裏的人遠遠看見了她,都抬起頭,然後擦擦汗放下手裏的活,收拾幾下就要往祝家院子去。


    祝翾喊完了,覺得嗓子叫高了,清了兩下,不過看到大家都聽到了,滿意地打算家去了,正巧看見一雙黑漆漆的眼睛躲在草垛後麵看她。


    祝翾嚇了一下,然後阿閔從草垛後麵露出頭來,她的頭發依然因為營養不良幹黃幹黃的,紮了兩根黃辮子,但是一雙眼睛卻亮得嚇人,從前阿閔一直低著頭,祝翾沒好好看見過她的臉。


    這回她才發現,阿閔的眼睛其實又大又亮,看向祝翾的時候眼神裏已經有了幾分靈動,她看起來好像想和祝翾說點什麽。


    後麵的短工大部隊跟上了,阿閔的娘就在後麵,劉家的頭上纏著包頭,臉曬得紅紅的,阿閔眼風瞥到了劉家的,忙又把腦袋縮回去了。


    “萱娘,你一個人站在這愣什麽神呢?”祝明跟在她身後,拍了拍她的腦袋。


    祝翾一愣,然後反應很快:“沒愣神,我在這等你們過來呢。”


    祝棠笑嘻嘻地掐祝翾的臉蛋,說:“你還會等我們?”


    “棠哥哥,你離我遠點,身上好臭,全是汗味!”祝翾抗議著祝棠的接近,祝棠依舊笑嘻嘻地作怪,還是被他老子一巴掌拍開了,一行人有說有笑家去了。


    等祝翾他們走了,草垛後的阿閔才重新露出臉出來,有些羨慕地看著祝翾的背影,然後握緊了手裏的東西,想了想,還是回家了,她家裏還有等著她伺候的父兄。


    中午在祝家吃完飯,眾人或搭著長凳,或趴在八仙桌上,或直接躺地上小憩,正午太陽烈,吃完飯要歇半個時辰再去田裏繼續勞作。


    零星幾個女短工不好也這樣和男人躺一處,就占了祝翾姐妹的房間午休一會。


    祝翾洗完碗,想回去睡會午覺,發現自己房內床已經躺了人,祝英也躺旁邊睡,雖然還有空隙,但是祝翾不習慣和陌生人一起午睡。


    沈雲摸了摸她後領,發現汗乎乎的,就說:“你要是困,就上我房裏躺會。”


    祝翾搖了搖頭,說:“我不困,我出去玩會。”


    家裏能當桌椅的地方都是四仰八叉的人,她看書也沒有環境,索性跑到了河邊坐著,躲在蘆花陰處,一麵想事情一麵拿起石子在水麵打水上漂。


    石頭在水麵跟跳棋一樣連著跳了十幾個,下去了,泛起了一圈漣漪,於是祝翾又撿起一個石子繼續打水上漂。


    打來打去,她的水平就是十幾個,超不了二十。


    祝翾又拿起石頭還想繼續扔,這時候旁邊突然躥出一顆石子往水麵扔。


    這顆石子在水麵上輕盈地連著蹦了很遠,一個、二個、三個……祝翾一看這個石頭在水麵蹦的姿態就睜大了眼睛,這水上漂打得好有水準,不知停歇地一直往遠處蹦,蹦到了三十二,終於歇進了水裏。


    “三十二個!”祝翾驚訝地張大了嘴,看向了扔水上漂的人,是阿閔,阿閔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了她旁邊。


    祝翾站起來,朝阿閔說:“你剛剛水上漂打了三十二個!”


    阿閔點了點頭,祝翾又把自己的石頭給她,說:“你再打一個給我看看。”


    阿閔接過她的石子,石子在水麵上又蹦了很遠,這回沒有三十二個,是二十七個,但還是很厲害。


    祝翾想問問她是怎麽打的水漂,自己怎麽打都是十幾個,阿閔忽然從懷裏掏出東西往祝翾手裏一塞,祝翾低頭一看,是一雙新納的草鞋,編得有些潦草,不如她大父紮得結實厚實。


    “還你。”阿閔脆生生地說,然後她沉默了一下,又補充說:“你給我的那個踩了泥,收拾不幹淨,我自己納了十幾天,才納了一雙。”


    說完就如釋重負地歎了一口氣,跑開了,背影活像她扔的那塊石子,輕盈地不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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