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家大兒子的“風水”言論一出,別說胡戈了,就連民警和殯儀館小哥,縱然知曉出任務時的職業紀律,都難免顯露幾分黑人問號臉。


    秋爽卻心裏再是羊駝奔騰,眼中仍釋放著“因為懂得,所以慈悲”的哄傻子信號。


    從小秋,到秋科長,從秋書記,到秋處長,這十幾年城市鄉村、廟堂江湖到處積累工作經驗,秋爽什麽奇葩沒遇到過。


    麵前這奇葩,其實段位不算太高。


    能被江湖術士誆得連科學都不信、倫理都不管的人,段位能高得到哪裏去呢?


    和夏茉的思路一樣,魔法打敗魔法就行了。


    秋爽遂掏出總是隨身準備著的好煙,遞給殯儀館的小哥和民警:“幾位辛苦,香煙吃一支,我和客戶協商協商。”


    小哥接過煙,民警卻婉拒,隻正色道:“我們還有其他警情要接的,你們快點。”


    “有數有數,”秋爽點頭,上前拍拍“大哥”的上臂,往客廳方向走,“朋友,川沙老鄉,給我五分鍾好吧?”


    “大哥”這類人,吃紅口白牙的風水騙子的忽悠,更吃賣相周正的溫柔女人的請求。


    他遂也從秋爽手裏抽了一支香煙,走到陽台處,一副“雷霆亦是君恩”的施舍腔調,眯著眼用上海話道:“儂想哪能?”


    秋爽迎著對方的目光:“老板,你一看就是做大項目的,雞毛蒜皮的事情不去考慮的。但是我們小生意人不一樣的噢,我們很會聯想後患的。我問你,你這個房子是不是馬上要賣掉?”


    “大哥”麵孔一板:“你怎麽知道的?”


    “小區外麵的中介門口貼著的呀。你們這套房子算小區筍盤了,中介掛在最當中宣傳的。”


    “大哥”心裏,像《沙家浜》裏的“刁德一”似地,冒出一句:這個女人不尋常。


    但“筍盤”兩個字是吉祥話,沒有業主不愛聽的。


    “大哥”撇撇嘴,算是給秋爽一個好臉色:“妹妹,你人倒是蠻機靈的,不像你們公司那個戇兮兮的洗澡師傅,還胡總,糊塗總還差不多。嗯,沒錯,這個房子已經掛出去了。阿拉爸爸留給姆媽的,現在這一個也走了,房子不變現,阿拉三兄妹怎麽分啦?”


    秋爽忍著膈應,越發柔和了嗓音,帶著隱隱的嗔意道:“老板,你還講我們胡總戇兮兮,我看你也犯糊塗了。喉嚨乒乓響,一口一個故意殺人。要是一個房子裏真的出了刑事案件,這個叫作凶宅的,你想過沒有?”


    “大哥”一愣,捏著香煙狠狠吸了兩口,隻吐煙圈,不馬上接腔。


    被女人點穿魯莽愚蠢,他麵子上,哪會一時下得來。


    不過,對方講得,倒也不是沒有道理。


    秋爽輕歎一聲:“本來麽,老人家八十多高壽,哪怕生病走掉的,也算喜喪了。我們川沙那邊,過了八十的老人家,白事豆腐飯席麵上的盤子碗的,賓客都要討走回家用的,因為喜喪的東西吉利呀。老板你倒好,賴我們員工不謀財卻害命,一口一個老人家走得冤枉。要命來,這種故事,鄰居、物業、保安,最喜歡嚼舌頭了。你這個筍盤,想不想賣個好價錢啦?”


    “好了好了,妹妹,你不要多囉嗦了。今天我看在你這個老板蠻會做人的份上,隻要你們員工跟我像像樣樣道個歉,這件事就算了。”


    秋爽的笑容一淡:“阿哥,我跟你姿態放得那麽低,結果全都白講。胡先生他,今天完全按照我們的行業規矩來處理,出發點真的是用小輩的身份在心疼你老娘,沒道理讓他道歉的。”


    “大哥”聞言,正要勃然再怒,卻聽秋爽繼續道:“但是胡先生算我副手,如果我一點擔當都沒有,是不配出來開公司做生意的。這樣,你對他的火氣,我來吃進,好不好?我不光跟你口頭道歉,我還有行動的。”


    秋爽說完,衝牛皮哄哄的男人鞠個躬,邁進屋子,直奔帶有衛生間的主臥。


    眾人還沒反應過來,燃氣鍋爐轟鳴片刻之後,秋爽已經端出一盆熱水,擺在大床邊,繼而從卸下背上的雙肩包,從裏麵取出一大一小兩個袋子,對圍過來的三兄妹,演示道:“這是醫用一次性毛巾,生產線上消過毒的,浸水後蓬鬆,我現在給老人家身上擦幹淨。壽衣準備好了對吧?”


    板正的表達,不耽誤手上麻利又輕柔的動作,秋爽先用小號的毛巾,給老人潔麵,再換成大號的毛巾,擦洗老人雞皮如柴的肩膀與四肢,換了兩盆水後,才用準備棄用的麵巾,擦拭老人與隔尿墊接觸著的隱私部位。


    因嫌棄親媽的味道而早早戴上口罩的兩個女兒,實在不好意思站在門口看,二女兒過來幫秋爽扶助老人已經僵冷的軀體,小女兒則去客廳拿壽衣。


    “勞駕你哦阿妹。”二女兒看著秋爽仔細清理老人最後那點排泄物,感激地咕噥。


    秋爽從容道:“誰家老人,都有這麽一天,我們自己也有這麽一天。從胖乎乎的小囡,到幾十年後的這副皮包骨,所有人的一輩子麽,都是這樣的過程。沒道理給小狗小貓鏟屎不嫌棄,對老人家反而像看垃圾一樣對吧?你看,你們姆媽像睡著了一樣,很安詳的,你們之前肯定把她護理得蠻好。”


    二女兒眼圈頓時紅了,透出傾訴之意:“醫生談話的時候,我們已經很難過了,決定拔管子的時候,更……哎,不說了。”


    “過來人講一句,你們不要為這個決定背上心理包袱,”秋爽把擦試過遺體的兩塊毛巾,封存回塑料袋,緩緩說道,“我們胡總陪護他外婆的時候,也做過一樣的決定。那些喜歡道德綁架的看客,根本不能理解,小輩們隻是,隻是不會為了自己的所謂心安理得,去讓長輩繼續毫無生活質量和尊嚴地被吊著一口氣。”


    “老板你這些話講得到位。”小女兒捧著壽衣進來時,接住了秋爽的話茬。


    這典型的滬上人家,男人再是一副話事人的樣子,女眷仍有地位,尤其最小的妹妹,好比舊時上海灘殷實人家的“三小姐”,是被爺娘和手足捧在手心裏嬌養的,對哥哥姐姐有撒嬌和擠兌的特權。


    此際,這位“三小姐”,扭頭招呼“大哥”:“儂吵架吵得戇忒啦?過來呀,姆媽的鞋子,總要你幫忙穿的。”


    民警裏年紀大些的那個,也很會軋苗頭,見場麵上的台階已搭到位了,自要助攻一把,遂對著“大哥”勸道:“人家公司負責人,姿態真可以的哦,你麽也退一步,熄熄火,和和氣氣地送老人家上路。來,先幫我把出警記錄單簽個字,我們結案了好吧?”


    “大哥”嘴上還嘟嘟囔囔“有錢不掙豬頭三”,但不再轉頭去針對胡戈,簽完出警記錄單後,老老實實聽小妹的話,來給親娘穿鞋子,再抱起遺體,放去門口殯儀館的擔架上。


    不成文、但流俗已久的規矩是,死人不能進電梯。


    秋爽看著那年過五旬的大哥,二話不說扛起擔架,就往樓梯間走。


    人都是複雜的,有無知霸道的一麵,也有願守習俗的一麵。


    又或許,這“大哥“,在生意場上常有伏低做小、點頭哈腰的時刻,蓄積的負麵情緒,便通過求諸力亂怪神和找乙方撒氣,來排泄掉。


    “等他們跟車走掉,我們再下去。“秋爽探頭看著院子裏,對始終做悶葫蘆的胡戈道。


    胡戈靠著電梯旁的牆,低低應了一聲。


    片刻前還喧囂吵鬧的公寓門口,終於安靜了。


    但很快,胡戈掛著企業號的微信響起到賬通知。


    這家的小女兒,給他轉來四百元。


    “別想太多,就是正常完成的一個訂單。“秋爽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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