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來之,則安之。


    反正也出不去,沈樂定下心來,左顧右盼:


    高高橫梁撐起的廠房裏,一台一台,擺滿了各種半人長、一人長,沈樂不太認識的各種機械。以他貧乏的認知,大概是機床、車床、機床和車床……


    不過每一台看上去都很小,也很舊。數控是不可能數控的,功率應該也不高,加工不了比較大的、比較複雜的工件。


    但是,每一台都被保養得非常仔細,床身、刀架、刀具,每一件,都擦得雪亮,不見半點油泥和汙漬。


    今天大概要舉辦什麽活動,廠房一頭特地打掃出了一塊空地,拉起了一塊長長的紅布橫幅。


    沈樂被人群擋住,踮腳去看,脖子伸得快要斷了,也隻能看到“表彰大會”這幾個字。


    還要再挪幾步細看,就看到一群年輕男女,歡笑著,喧嚷著,推了一男一女上去。


    男的正是沈樂之前見過的“愛軍”,女的不認識,但是昂首挺胸,眉眼間生機勃勃,一看就讓人心生好感。


    兩個人身上,一模一樣地佩了紅布帶,布帶中央,還綴了一朵巨大的布製紅花。


    一個別著“先進生產者”的獎章,一個別著“勞動模範”的獎章,並肩而立。


    剛剛站穩,周圍的年輕人,就此起彼伏地喊了起來:


    “講幾句!”


    “講幾句!”


    “講幾句——”


    這對年輕男女互看一眼,目光膠著,彼此謙讓。眉來眼去了好一會兒,直到下麵的口哨聲快要震塌屋頂,愛軍才咳嗽一聲,硬著頭皮發言:


    “那個……非常榮幸,能夠評上先進生產者……這是廠裏對我的肯定,也離不開師傅對我的培養和指導……我會繼續努力,為建設祖國貢獻力量……”


    磕磕絆絆地說了幾句,越說臉越紅,越說額頭上的汗越多。


    眼見廠長、書記、自家師父,都笑吟吟地站在一邊看著,他憑空生出一股勇氣,伸手在工裝口袋裏一摸,摸出一隻墨鬥,雙手捧到年輕姑娘麵前:


    “常虹,我喜歡你!你可以嫁給我,和我一起勞動,一起進步,一起建設社會主義新中國嗎?”


    就是那個墨鬥!


    就是落到他手裏、他目前在修複的那個墨鬥!


    沈樂激動了一下,正要湊上去仔細看。下一刻,整個廠房都靜了一靜,然後,鼓掌聲,跺腳聲,歡笑聲,吹口哨的聲音,轟然而起:


    “答應他!答應他!答應他!”


    常虹似喜似嗔地看了小夥子一眼。她也不說答應,也不說不答應,微微低頭,嘴唇翕動。


    周圍聲音嘈雜。也就是沈樂擠過人群,站在離他們極近的地方,才聽清楚了姑娘的話語:


    “要娶我,你的技術要趕上我喲~~~”


    沈樂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剛才看得清楚,愛軍胸口的“先進生產者”獎章,是工廠自己評的,常虹胸口那枚勞動模範獎章,卻是地區級的獎章。


    換句話說,那愛軍得到的那個先進生產者,含金量多半是不如常虹的勞動模範。也難怪姑娘不服氣,提出了“你技術要趕上我”的條件。


    很好,很強大,婦女能頂半邊天,一起成長一起進步的女工,就該有這樣的心氣兒!


    聽到這句話,愛軍反而不緊張了。他微微一笑,藏在墨鬥下麵的右手翻出,舉起一直壓在下麵,連著墨線的那根鉛墜。


    鉛墜頂上嵌了一枚三層玲瓏鬼工球,隨著他手掌的晃動,內層骨碌碌碌,輕輕旋轉。


    常虹雙眼發亮。


    她用全新的目光打量著眼前的小夥子,羞澀地,然而毫不退縮地點了點頭。


    眼前光影明滅,再亮起來時,又是老宅裏的工作台。沈樂心神還沉浸在之前看到的愛情上,笑容收斂,忍不住長歎一聲。


    唉……


    沈樂長歎一聲。墨鬥的原主人,那對老夫妻,想必感情一定很好,很好很好吧……


    但是,他們的孩子,應該是孩子?人到中年,明明相愛,卻是為了一點點小事都能吵架。


    旁人看著都覺得難受,老倆口在天有靈——或者,在天之靈附在墨鬥上,還怎麽能安心?


    一口氣沒歎完,已經覺得右臂一重。小木偶跳了上來,用操縱板套住他右胳膊,甩來甩去,仰麵張望:


    “你怎麽啦?你怎麽啦?怎麽突然發呆了?剛才叫了伱好多聲!”


    “沒什麽……”


    沈樂把小家夥從右臂上解下來,摸摸她的腦袋。發呆?發呆了很久嗎?


    所以剛才我陷入銅片給的回憶,在旁人看來,是在發呆?


    那麽下次得找個安全、安靜的地方了,別從回憶裏醒來,發現自己被送去醫院了?


    “下次我這樣發呆,你別碰我就行了。乖,到外麵去玩吧。”他抱起小木偶,送到門外,繼續和墨鬥本身戰鬥。


    軟布、清水已經洗過了,再用洗潔精仔細清洗一遍,徹底去除汙垢。拿起來用手電照著細看,還有不幹淨的地方:


    “唉……這些木頭縫裏,陳年的積垢,是洗不幹淨了還是怎樣……”


    仔細觀察,細縫裏的陳年汙垢,有些是墨水沾染,有些是多年油汙、油泥的浸染。這樣的汙垢,光用清水和洗潔精是洗不幹淨了,用鏟刀鏟進去,把汙垢連旁邊的木頭全都鏟掉……


    這破壞又太大了。


    文物修複,講究的是能多保留一點,就多保留一點,能少破壞一點,就少破壞一點。


    如果可能,連青銅器上的銅鏽,鐵器上的鐵鏽,也要在不破壞文物本身、不擴大傷害的基礎上,盡量保留——


    畢竟是文物,它們身上的鏽跡,也書寫著它們經過的歲月,它們在被發掘、被修複、被展出之前的所有經曆。


    是沉睡在土裏?


    還是浸泡在湖裏,海裏?


    是埋藏在墓裏,放在棺材當中,隨著棺材的腐爛而沉進泥裏,最後和旁邊各種東西粘成一團?


    還是封在地宮,從頭到尾保存得好好的,隻是在地宮開啟的一刹那,開始飛快氧化?


    盡可能保留它們身上的痕跡,包括曆經歲月的鏽蝕痕跡,呈現給觀看者和研究者,也是文物修複人員的義務,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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