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罰役一個月,”鋪司道:“你下次要是還犯,那就不是再罰役的事了。”


    蘇大山一臉愁容,幾乎要哭出聲來,哀求道:“大人,我已經連續遞送公文四十二日了,您開開恩,讓我輪調吧。”


    鋪司臉色一沉道:“大膽,輪調是大人們的決定,你一個小小的鋪兵聽從就是,竟還敢指揮起大人們來?”


    蘇大山不敢再求,隻能一臉苦澀的接受再罰役一月的處罰。


    一旁的鋪兵們慢悠悠的整理著信件和公文,一邊看蘇大山的笑話。


    蘇大山一臉的著急,卻不敢催促他們加快速度。


    以前他也催過,然後他們就更慢了。


    總是掐著驛站要關門前把信件和公文交給他,他再給下一驛站送去,每次都會送遲。


    就是這樣惡性循環,即便他幾次夜裏不睡覺,連著趕路送到,下一次還是會發生這樣的事,然後身體在某一日吃不消,他就送遲了。


    一旦送遲,不管是哪邊驛站,都會給他記過,累積到一定次數就被罰役。


    蘇大山一臉麻木的看著他們分發信件,心裏已經無波無瀾,他有預感,他就要死了。


    隻有他死了,這場持久的勞役才會停止,他,以及他的家人,才能從這場折磨中脫離。


    蘇大山僵硬的腦子緩慢的轉動著,他要怎麽死才能不連累家人呢?


    累死?


    或是送信途中凍死,餓死?


    要是能遇到土匪就好了。


    蘇大山想,到時候他就讓土匪把他砍死,不僅死得幹脆沒痛苦,報上去也不會怪罪家裏,他到時候一定緊緊地抱著朝廷的公文,一封也不遺漏……


    蘇大山麻木的想象著自己的死法,直到腰間的火熱喚回他的理智。


    蘇大山勉強從這種情緒中脫離出來,他摸了摸滾滾發燙的腰,從裏麵摸出兩張疊成四方形的黃符來,其中一張已經有些焦黑,正在發燙,另一張更是燙得灼手,他差點就把它給丟了。


    心裏覺得燙要丟掉,他的手卻是下意識纂緊了黃符,將它們握在掌心。


    誰把這東西放在他身上的?


    一定不是妻子和父母,他們沒時間求符,也沒那個錢。


    蘇大山腦子裏就閃過潘筠和妙真妙和的臉,是那三個小道長嗎?


    蘇大山愣愣的想著,把手心裏纂的黃符收進懷裏。


    打板子的時候他也覺得腰上有點燙,難道不僅是那位差爺留手,還因為這兩張黃符,他這才沒感覺多疼?


    蘇大山心裏似有暖流滑過,又不是那麽想死了。


    正在胡思亂想,鋪司見他低垂著頭靠在那裏半天不動,不高興了,催促道:“蘇大山,你愣在那裏幹什麽呢,趕緊拿掃把把地掃一掃,你說說你能幹點啥……”


    “送信遲到,每天在驛站的時間就那麽點,眼裏還沒活,沒看見這地很髒嗎?”


    蘇大山僵硬的抬起頭來,一臉麻木的去拿掃把。


    其他鋪兵見他掃地,就不著急把信件和公文交給他,而是先放在一處,等他把驛站裏外都掃過了,快到下衙時間了,他們這才叫住他,“信件都分好了,你簽字畫押帶走吧。”


    蘇大山一臉麻木的上前,握著筆在單子上畫圈,但筆墨幹枯,一時竟畫不出來。


    有一個鋪兵終於看不過眼,上前倒了一點水進墨盤,攪了攪後低聲提醒道:“你得先清點信件,遺漏信件也是一過,要是不小心遺漏了公文,那不是過,而是罪了。”


    蘇大山打了一個寒顫,終於回神,先去清點信件和公文。


    他今天有些不在狀態,對了兩次都沒對上,一旁等著的鋪兵煩躁起來,催促道:“趕緊的,大家都等著下衙回家呢,你要對到什麽時候?”


    蘇大山滿頭大汗道:“我對不上。”


    這信件和公文必須清點對好,由蘇大山簽字畫押才能出驛站,他一刻不簽字,不僅鋪兵,連鋪司都不能離開。


    出了事,那就是鋪司的責任。


    當然,信件和公文要是被蘇大山在外弄丟了,那也有鋪司的責任,但主要責任是蘇大山;但要是在驛站就對不上,那主要責任就在驛丞和鋪司了。


    鋪司煩躁起來,催了兩次,見蘇大山就是要清點清楚才肯簽字畫押,就指了一人道:“你帶他清點,連個數都數不清,能做點什麽?”


    那人是新來的勞役鋪兵,但他識字,驛站裏的事很快上手,就連鋪司都不敢很為難他。


    剛才也是他指點的蘇大山要清點信件和公文。


    新鋪兵就上前,先從公文上清點,對著單子和蘇大山一件一件的對,確認沒問題後去對信件。


    這個雖多,卻也容易,直接對數量就行。


    新鋪兵帶著他數了兩遍,確認數量無誤之後就把單子遞給蘇大山。


    蘇大山這才重新握筆要畫押,正在此時,驛丞沉著一張臉回來。


    看到正在簽字畫押的蘇大山,他臉色就更沉鬱了,叫住他道:“今日的公文和信件不由蘇大山送,輪調……”


    他目光一掃,就指著站在蘇大山身邊的新鋪兵道:“宋英,今日就由你去送吧。”


    蘇大山:……


    宋英:……


    蘇大山一臉震驚,歉疚且擔憂的去看宋英。


    宋英卻是頭都不偏一下,直接麵對驛丞道:“大人,今日已過下衙時間,卑職不接活。”


    驛丞臉色一沉道:“這是公務,你說不接就不接?明日開衙之前公文和信件要是送不到下一站,唯你是問!”


    宋英道:“那您將我從驛站裏開除吧,已過下衙時間,我不送!”


    驛丞臉色鐵青,“你敢!”


    宋英抬起眼眸輕飄飄的看他,“我有何不敢的?大人,我不簽字畫押,這公文和信件都在驛站裏,延遲送達是您的責任,即便作為下屬,卑職等都有責任,但最大的責任還是驛丞您吧?”


    他道:“看不過眼,您把我趕出驛站吧。”


    蘇大山一臉震驚的看著宋英,完全沒想到有人敢這樣與驛丞叫板。


    鋪司和其他鋪兵也沒想到,大家一時沉默。


    宋英隱隱有些期盼的看著驛丞,似乎真的想被趕出去。


    真以為鋪兵是什麽好活嗎?


    本來就辛苦,他們還欺生,專門欺負新人和老實人,本來就不好的活更不好幹了。


    與其在驛站裏當鋪兵,還不如去打更呢,雖然也辛苦,好歹自由啊。


    晚上晃蕩,至少白天能睡覺。


    服役的工種那麽多,送信的活最難做,處罰還重。


    但驛丞……他還真沒有趕宋英離開的權利。


    他最多給他多派事,讓他犯錯後罰他,可要是宋英不犯錯呢?


    驛丞目光看向鋪司,臉色陰沉,“那今天的信和公文你去送。”


    鋪司臉色一變,“大人……”


    驛丞臉色鐵青道:“按規矩,你們應該未時就清點好信件和公文,把東西交給送信的鋪兵,結果你們拖了兩個時辰,你既然做不來清點的工作,那就交給別人來做。”


    鋪司和鋪兵還不一樣,鋪兵有一半是勞役,一半是雇工,而鋪司一定是雇工,俸祿雖然少,但在大明也是一個穩定有體麵的工作。


    驛丞無權趕走役丁,卻有權利更換鋪司。


    他不敢得罪驛丞,低頭應下。


    驛丞解決了這件事,這才轉頭看向呆在一旁的蘇大山,臉色依舊不好看,卻強扯出一抹笑道:“蘇大山,你的役期結束,可以回家去了。”


    蘇大山呆住,其他人也呆住。


    見蘇大山半天沒反應,驛丞不由皺眉,“怎麽,你有其他意見?”


    蘇大山回神,連忙搖頭要說話,但喉嚨幹澀,說出來的話連站在他旁邊的宋英都沒聽見。


    驛丞皺了皺眉,盡量和緩語氣道:“之前的輪調安排的確有些不合理,你吃虧了,這樣,你被罰的那三個月勞役不算罰,算雇傭,我按照鋪兵的工錢給你。”


    鋪兵一個月的工錢是三百八十文。


    在大明,這樣的收入算中下等,卻也比農民種地好一點。


    驛丞讓人去取了一吊錢又一百四十文給他,“三個月的工錢,一千一百四十文,你數數。”


    蘇大山哪敢數啊,關鍵是他也數不明白啊。


    還是站在他旁邊的宋英接過錢道:“我來給你數。”


    驛丞抽了抽嘴角,確定了,這人是個刺頭,不好管。


    征役怎麽把這樣的人征到驛站來了?


    宋英給蘇大山數好錢,又推了他一把,在旁邊時不時的插一句嘴,然後蘇大山不僅辦理了完役證明,還得到了驛站的一個獎賞,被稱作,最勤勞鋪兵。


    蘇大山全程都是懵的,倒是宋英在忙碌的過程中從驛丞和鋪司的對話裏猜出了一些東西。


    他親自把蘇大山送出驛站,低聲道:“蘇大哥,我替你打聽了一下,有人幫你在縣令麵前說話,你還認識三清觀的道士?”


    蘇大山回神,一臉感激的看著宋英,“宋英,謝謝你,三清觀的道士……我今天來縣城送信時跌了一跤,就是三清觀的三位小道長幫我的,是,是她們和縣令說起我的嗎?”


    宋英笑著點頭,“應該是,聽驛丞的意思,道長和縣令很熟,蘇大哥,你能不能幫我引薦一下?我想求一張符。”


    “那直接去三清觀好了,或者山神廟也可以,觀裏和廟裏的道長們都特別好,求什麽符他們都給。”


    宋英:“……好,我回頭去試試看。”


    蘇大山緊繃著脊背往前走了幾步,確定宋英也轉身離開了,這才撲騰一聲跪在地上,朝著三清山的方向磕頭,再抬起頭來時淚流滿麵。


    他知道宋英的意思,但他不願打擾小道長們,她們已經幫他許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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