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樓上火光不滅,亮如白晝,越浮玉站在城牆邊緣,站在光與影的分界線上,低著頭,等蘊空回答。


    她求人的時候,也不顯卑微,一雙明媚的鳳眸微彎,目光坦然又赤誠,連入骨媚色都淡了幾分。


    蘊空許久沒回答,越浮玉像是有點不耐煩,習慣性抬手,要拍拍對方肩膀。


    手伸到一半,意識到對麵是個和尚,這樣做不太好,想了想,幹脆抬起腳,輕輕踢了對方一下。


    和尚能不能碰女人?無所謂了,反正隔著鞋襪呢,肯定不算碰。


    越浮玉一邊理直氣壯想著,一邊開口,“本宮也不多留大師,就如聖旨所說,誦經三月。”


    養成一個習慣要九十天,三個月後,她的生物鍾肯定能調整過來,不會繼續失眠。


    永照公主的動作很輕,腳尖輕點,力道水波一樣蕩開。


    蘊空終於抬頭,卻沒看她,平靜無波的目光掠過她身後的白玉河,河水繞著城池蜿蜒流淌,月色照耀下,宛如一條飄動的玉帶。


    我為沙門,處於濁世,當如蓮華,不為泥汙。


    劫如何,業障如何,他皆安然待之,早日勘破,當成大道。


    蘊空目光平靜,慈悲中亦有坦然,他聽見自己清啞的聲音,“好。”


    *


    有蘊空在,越浮玉晚上終於能睡個好覺。眼底下的淡青色徹底消失時,已經是五日後。三月過半,親蠶馬上禮到了。


    親蠶禮是由皇後所主持,祭拜蠶神、鼓勵農桑的儀式,是一年一度的盛事。


    特別是這幾年,大申風調雨順,能工巧匠輩出,紡織業快速發展。聽說南方已經開始湧現一批女子,依靠紡織謀生,自立門戶。


    “農桑是女子的一條出路,單憑這一點,你就該忍受齋戒。”


    鄭皇後毫不留情拎起女兒,把她推到屏風後,讓她換一身素色衣服。


    親蠶禮的前兩天,皇後和陪祀人員都要齋戒。越浮玉不想來,還沒找到借口,鄭皇後已經派人把她壓進宮。


    “您都這樣說了,兒臣怎麽可能拒絕!”


    越浮玉嘟囔了句,懶洋洋拿起屏風上的衣服。解開衣帶時,動作頓了頓,五指拂過屏風,細長指尖摩擦木頭表麵,沙沙響動。


    “做什麽呢?”鄭皇後武藝高強,再小的聲音也瞞不過她。


    “沒什麽,”越浮玉輕笑了下,後半句話沒說出口。


    ——我就是怕,這屏風後頭,也長出個心思多的和尚。


    ……


    換好衣服,兩人前往坤寧宮佛堂。不少世家貴女、誥命夫人已經等在那裏,看見皇後和公主,眾人行禮。


    皇後回禮的時候,越浮玉一眼看見人群後方的越惜虞——她那不爭氣的姐姐。


    雖然怒其不爭,但越惜虞仍然是她的親人;是她學走路摔跤時,鄭皇後哈哈大笑,父皇跟著一起笑,唯一磕磕絆絆跑過來扶她的人;是她從小一起長大、最好的姐姐。


    出京半年,越浮玉雖然拜托鄭皇後照顧對方,但真正看見姐姐,她才終於放心。越浮玉繞過眾人,走到越惜虞眼前,狹長豔麗的眉尾高高揚起,少見的高興,她握住對方的兩隻手,“姐……”


    “嘶——”


    手腕被握住時,越惜虞極小聲地抽氣,又飛快掩飾住。表情柔和,眉眼溫婉,溫溫柔柔地笑,“浮玉瘦了。”


    越浮玉笑容漸收。


    她沉下眉,掀開對方素白廣袖,動作很輕,卻不容拒絕。越惜虞想擋,但根本來不及。


    白色布料拉到手腕,一道長長的劃痕漏出來,劃痕很寬且不淺,像是瓷片割開的。且因為剛才的動作,邊緣滲出一絲血跡。


    越浮玉捏著姐姐的手腕,問都沒問,許久後,忽然笑了,在乍暖還寒的早春,她的笑容顯出幾分凜冽與寒涼。


    她命白櫻去請太醫,才轉頭淡淡道,“姐姐穿白好看,不如多穿些時日。”


    平時沒人會穿白色,除非……奔喪。


    浮玉竟是要殺人!越惜虞瞬間慌了,臉上瞬間泛起哀色,急急解釋,“浮玉,不是你想的那樣,相公隻是喝多了,不小心劃傷的,並非故意。”


    “不小心?他那麽不小心,怎麽沒劃到自己呢?”越浮玉冷笑,“是不是本宮醉了,也能不小心砍下他一隻手。”


    越惜虞性子軟,根本不知如何勸對方,隻能期期艾艾解釋,兩人爭吵的聲音有些大,附近幾位夫人望過來,眼中盡是了然。


    幾位夫人沒看見手上的傷口,隻聽個大概,七言八語勸道,“若真是因為醉酒,也就算了,應酬不易,咱們女人多擔待點。”


    “等生下孩子就好了,男人就收心了。”


    “咱們做正妻的,隻要位置穩,其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過去了。”


    越惜虞個性溫和,麵對誰都以禮相待,聽見幾位夫人的話,時不時點頭,露出感激的笑。越浮玉被圍在眾人中間,隻覺得……荒謬。


    太荒謬了。


    為什麽女人要擔待?誰說男人有孩子就會變好?什麽叫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越浮玉想反駁,卻又覺得無力。


    如果勸導有用,越惜虞不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她也不用無可奈何地跑去嶺南。


    她沉默退出逼仄的小圈子,不知何時,鄭皇後走到她身後,正靜靜看著遠處幾人,顯然聽見剛才的對話。


    越浮玉半低著頭,明豔的雙眸中暗火燎野,她冷聲道,“如果我讓父皇修改律法,保護天下女子呢?”


    鄭皇後轉向女兒,平靜的聲音沒有一絲感情,“法是法,人是人。”


    越浮玉攥緊五指,豔紅指尖陷入掌心,留下幾道猩紅痕跡。


    越惜虞是公主,她若是報官,官府不可能不受理,是她自己不肯……


    法是法,人是人。


    人不變,法再變又如何。


    隔了許久,越浮玉緩緩鬆開手,她抵在母親肩頭,目光時明時滅,仿佛燃到盡頭的火把,馬上熄滅。


    *


    廣覺寺內,數位高僧坐在一起,研討前幾日西域僧人帶來的經文。


    能坐在這裏的,都是眾人推舉的得道高僧,各個鶴發童顏、飄然出塵,悲憫寧慈,猶如神佛在世。


    而一眾胡子花白的僧人之中,年輕清俊的蘊空格外顯眼,更別提,眾人竟隱隱以他為首。


    論經間隙,廣覺寺方丈慧景問道,“蘊空,聽說你城門跪香,所為何事?”


    慧景已年逾古稀,須發皆白,投落過來的目光平靜又深邃,如有大智慧。


    蘊空放下筆,舉手行禮,聲音淡淡,“修行。”


    慧景轉動手中佛珠,點點頭,“夫為道者,如牛負重,行深泥中,疲極不敢左右顧視。出離淤泥,乃可蘇息。於泥犁之中修行,此法甚秒。”


    “此言差矣,”對麵的僧人忽道,“佛言:夫為道者,如被.幹草,火來須避。道人見欲,必當遠之。即是修行,又怎可身處喧囂之中。”


    兩人觀點不同,很快辯論起來,愈來愈多的僧人加入,偌大佛堂之中,威嚴端肅的經聲此起彼伏、不斷不息。


    許久後,慧景問向始終未發一言的年輕僧人,“蘊空,你是何想?”


    眾人討論的內容很簡單,可歸結為一句話,僧人修行,是該入世,還是避世。


    蘊空沒有第一時間回答,而是望向眾人身後堆放的經文。廣覺寺中每一本佛經他都讀過,然而麵對這個問題時,仍沒有確切的答案。


    蘊空垂眸,纖長的睫毛投落在臉上,留下明滅的暗影,他緩緩搖頭,坦然道,“弟子不知。”


    佛教五百年前傳入中土,一直依靠言傳口述。


    佛經由天竺僧人傳至西域僧人,西域僧人再傳至中土僧人,幾經輾轉,好多已經模糊不清,難辨本意。


    不隻是“避世”“入世”的問題,許許多多類似的疑惑都沒有答案。


    ——佛法不全,當如何修之?


    這已經成為縈繞在所有中土僧人心中、最嚴肅最迫切的問題。


    蘊空握著手中西域僧人傳來的經文,心中隱約有了答案。


    *


    晚上,從廣覺寺回來,蘊空照例去公主府東苑誦經。


    東苑和往日不同,燈火通明,白櫻焦急地在房門前來回走動,看見蘊空,急急問道,“大師,您看見公主了麽?”


    “未曾,可是有事?”


    白櫻好像找到主心骨,又好像急的不知所措,劈裏啪啦講述越浮玉一天的行程,連見到越惜虞的事情都細細說了一遍,最後焦急道,“公主說要自己靜靜,能去哪呢?”


    蘊空耐心聽完,思索片刻後平靜道,“貧僧也許知道。”


    半個時辰後,馬車停在城門前,蘊空走上台階,果然看見越浮玉坐在城牆邊緣,她靠著石獅子,頭微偏,墨色長發柔軟地貼在身後,目光遙望遠方。


    聽見聲音,越浮玉轉頭,看見蘊空,她眼中連吃驚的情緒都沒有,隻是帶著沉重的困頓,“大師,你說佛祖為何不渡女人呢?這天下為何不渡女人呢?”


    “佛祖是何想法,貧僧亦不知曉,”蘊空撿起她掉落的鬥篷,放在她身前,目光靜靜垂落,平淡超脫,又仿佛看透一切。


    他溫聲道,“但依貧僧看來,您在這裏,就是佛祖在渡天下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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