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城。


    城頭上,一襲蒼老枯蔞的身軀,正扶著城垛,向著武城方向翹首南望。


    袁紹的眼睛裏,寫著“望眼欲穿”四個字。


    身旁攙扶的沮授,以及沿城一線的魏軍守卒,一個個也巴望著南麵方向。


    所有人都在等著那五萬大軍,南下突襲武城的捷報。


    一夜轉瞬即過,轉眼朝陽東升,天就要亮了。


    南麵大道方向,卻始終不見有信使歸來,獻上捷報。


    “公與,你老實與孤講,你這一計有幾分勝算?”


    苦等無果的袁紹,忍不住回頭瞥向沮授。


    沮授原本自信的眼中,此刻卻隱隱透出了些許心虛。


    這一計實施到現在,萬事俱備,隻差最後這臨門一腳,一切跡象看起來都天衣無縫。


    若換成平常,沮授自會拍著胸膛表示,至少有七八成的勝算。


    但一想到敵人是劉備,麾下有那個蕭方存在,沮授便開始自信不起來。


    沒辦法,從河南到河北,誰讓他輸給了蕭方太多。


    不,應該說是全敗。


    蕭方的存在,令他哪怕再天衣無縫的計策,心中始終沒辦法自信起來。


    “臣…臣隻能說依常理,我軍有極大勝算吧。”


    沮授醞釀了半天,憋出了這麽一個回答。


    袁紹一愣,回頭瞪著他道:


    “什麽叫依常理,孤不明白。”


    沮授幹咳幾聲,歎道:


    “若對手是別人,推演此計成敗,隻需以常理來推演便是。”


    “可劉備有那蕭方,此人的神通廣大,大王也知曉,臣實不敢以常理來推演。”


    “所以,臣才隻能說,依常理推測,我軍才有極大勝算,但若……”


    袁紹聽到這裏,已是恍然省悟,知道沮授在顧忌著蕭方。


    聽到“但若”二字時,袁紹打了一個寒戰,急是擺手打斷:


    “沒有但若!孤相信你此計必成!”


    “孤有種預感,這一戰我軍不光能大破楚軍,說不定還能一舉誅殺了那劉備!”


    “再不濟,也能殺掉那蕭方!”


    “孤相信,孤有天命護佑,此戰定然不可能再出現意外!”


    袁紹語氣決然篤定,儼然已是勝算在握。


    隻是這話,在沮授聽起來,卻有些自我安慰的成份在內。


    若是換成逢紀之流,此刻眼見袁紹心虛,必會是說些附合寬慰的話,來搏得袁紹的歡心。


    沮授卻不屑察顏觀色,依舊如實道:


    “天命之事虛無縹緲,臣以為今日一戰,我們還當做好兩手準備,萬一——”


    “沒有萬一!”


    袁紹喝斷了沮授,語氣神情已顯露對沮授屢屢說喪氣話的不滿。


    接著他舉起拐杖,向著南麵武進方向一指,厲聲道:


    “孤相信,此戰我軍必勝!”


    “顏良張郃他們的捷報,定然已經在回鄴城的路上!”


    “爾等即刻準備好犒賞三軍之物,孤要重重慰勞孤血戰破敵的將士們!”


    沮授就算再耿直,此刻也聽出了袁紹對他的不滿。


    顯然,此時的袁紹,寧願自我麻痹,也不願聽到半點可能會失利的話語。


    好聽喜而不聽憂,這豈是明主氣量?


    沮授眉頭一皺,便又想開口。


    “是我們的旗幟,是我軍的旗幟!”


    不知是哪個眼尖的士卒,突然間喊了這麽一嗓子。


    袁紹和沮授瞬間神色一震,目光齊轉向了城外方向。


    此時天光已然大亮,南麵大道上的形勢,看的是清清楚楚。


    隻見地平線盡頭,果然有無數旗幟升起,緊接著便有數以千計的兵馬,大道向鄴城這邊飛奔而來。


    看旗號,確實是魏軍旗號。


    “顏良張郃他們凱旋歸來了!”


    “孤早說過,此戰我軍必勝無疑!”


    “來人啊,打開城門,迎接我軍將士歸來!”


    “速速擺下慶功宴,孤要為他們慶功!”


    袁紹是笑的合不攏嘴,揮舞著拐杖連下號令。


    沿城守軍們,無不是軍心振奮,歡呼聲響徹了城頭。


    沮授臉上卻未見喜色,眉頭反倒是越凝越深,眼中疑雲漸濃。


    “公與啊,孤早說過,孤天命護佑,你這一計必能成功!”


    “那蕭方雖神通廣大,可他畢竟是血肉之軀,又豈能真算無遺策?”


    “這一次,他終於是失算了,敗在了你沮公與的計謀之下呀。”


    袁紹笑嗬嗬的轉向沮授,讚許的言語中,又毫不掩飾幾分諷刺。


    既是諷刺蕭方的“馬失前蹄”,又在諷刺沮授適才的“喪氣話”。


    “大王,臣覺得有些不對勁。”


    沮授臉上卻疑雲依舊,向南一指:


    “按照事先計劃,顏良張郃他們奪取武城,重創劉備之後,當趁勝追擊,收複蕩陰,黎陽等失地,一鼓作氣將楚軍趕回黃河以南。”


    “就算他們勝了,隻需派信使回來報捷便是,何必親自率大軍回城?”


    袁紹笑容消失,身形微微一凜,神經立時緊覺起來。


    他急是轉過身來,再次向著南麵方向看去。


    魏軍漸漸清晰起來,數量隻有一萬餘人。


    且旗幟淩亂,東倒西歪,士卒們倉皇而奔,全然沒有行軍的章法可言。


    這般樣子,哪裏象是大勝而歸,分明更象是…


    “敗歸!”


    “大王,我軍不是凱旋,這是歸敗啊!”


    沮授臉色大變,顫栗的聲音道破了真相。


    袁紹如被當頭一棒,眼珠瞬間爆睜,臉形驟然扭曲變形,手中拐杖拿捏不住倒落在地。


    沮授說的沒錯。


    就算是瞎子也能看出,城外出現的魏軍,乃是敗潰而歸的敗兵!


    “顏良他們竟然敗了?”


    “有顯思做內應,他們怎麽可能失敗?”


    “這說不通,這說不通!”


    袁紹緊緊抓住城垛,用盡力氣支撐起自己虛脫癱軟的身體,口中語無倫次的驚呼大叫,眼中是難以置信之色。


    沮授亦是臉色慘色。


    哪怕他先前已有心理準備,此刻見得己軍慘敗而歸的結局,依舊身心大震,一時難以接受。


    “能破了我這計策者,必是那蕭方。”


    “可是,他到底用了什麽手段,破了我這一計…”


    沮授喃喃自語,陷入了失魂落魄,恍惚失神的境地。


    他主臣二人,已是心神大亂。


    沿城一線的魏軍守卒,更是從歡欣鼓舞,跌落至了驚恐惶然,城頭是一片大亂。


    城頭大亂時,敗軍已倉皇而歸。


    “大王,我是張郃,速速放我入城!”


    血染征袍的張郃,衝著城頭嘶啞大叫。


    城門打開,吊橋放下。


    當張郃急匆匆踏入鄴城的一刻,一顆懸著的心,才總算是落地。


    勒馬回望,隻見數以萬計的魏軍潰卒,如受驚的羊群,爭先恐後的衝入城內。


    去時五萬大軍,逃回來者,僅僅一萬餘人而已。


    就連河北第一猛將顏良,也死在了武城。


    此時的張郃,心中是說不出的滋味,也不知是慶幸,還是悲涼。


    慶幸是他與顏良分頭突圍時,關羽選擇了截擊顏良,所以他才能僥幸逃過一劫,活著逃回了鄴城。


    而悲涼則是,河北四庭柱一個個戰死,現下連最強的顏良也死在了關羽刀下。


    下一個隕命的,恐怕就是他張郃了。


    “難道真要天亡袁家,我張郃真要為袁家陪葬了嗎?”


    “唉……”


    張郃搖頭一聲歎息,翻身下馬,拖著疲憊的身軀,默默登上了城樓。


    “臣…臣見過大王。”


    片刻後,他已半跪在了袁紹麵前,低頭不敢正視袁紹。


    袁紹從恍惚中蘇醒過來,搖搖晃晃上前,抓住張郃吼問道:


    “你說,武城到底發生了什麽?”


    “你們是不是敗了?”


    張郃一聲苦歎,一臉無奈道:


    “回稟大王,我們確實敗了。”


    “劉備早識破了沮公與之計,武城北營不過是一座空營,我們輕而易舉就打穿敵營,殺到了北門下。”


    “誰曾料到,大公子…大公子…”


    張郃欲言又止,不知如何開口。


    “顯思他怎麽了?”


    袁紹愈加急迫,再次喝問道。


    張郃不敢隱瞞,隻得咽了口唾沫後,繼續道:


    “大公子他的首級,竟已被懸掛在了城門之上!”


    “劉備旋即發動伏兵,打了我們一個措手不及,殺得我們死傷慘重。”


    “臣不得已率軍突圍,拚得性命才突圍出來。”


    “顏良他為關羽攔截,沒能活著殺出來,已死在了武城!”


    “大王,我們敗了啊!”


    說到最後張郃聲音已帶哭腔,撲嗵跪倒在了袁紹腳下。


    袁紹身形已凝固。


    他麵目呆滯,身形僵硬,就如同被抽幹了魂魄一般,呆呆的僵立在那裏。


    腦海中,殘存的那一絲幻想,被張郃這殘酷的真相,一點點撕成了粉碎。


    就在片刻前,他還在幻想著,這一仗擊破十七萬楚軍。


    甚至,他還在幻想著,能一舉擊殺劉備,畢其功一役!


    爾後便是楚國土崩瓦解,他揮師南下,收複失地,趁勢滅亡群雄無首的楚國,奪取中原,奪取江南…


    他是作夢也沒想到,這美好的幻想,會為如此殘酷的慘敗取代。


    長子袁譚,愛將顏良,無數的將士,皆死在了劉備的屠刀之下!


    “為什麽?”


    “為什麽這必勝的計策,依舊會為劉備識破?”


    “孤做錯了什麽,蒼天啊,你為何要這般對孤?”


    袁紹喃喃自語著,悲憤與絕望,已然籠罩全身。


    “張將軍,我們損失了多少兵馬?”


    沮授將張郃扶住,顫聲詢問道。


    張郃又是一聲長歎,苦著臉道:


    “此戰我們五萬大軍,折損了約有四萬餘人,我隻帶回來了一萬餘人!”


    五萬大軍!


    這可是他們最後可用的機動兵力!


    竟然死傷四萬,隻餘下了不到一萬人逃回?


    鄴城還怎麽守?


    這仗還怎麽再打下去?


    悲憤中的袁紹,霎時間身形如虛脫一般,兩腿一軟,竟是跪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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