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雲中醉漢


    夢醉一行人星夜兼程數日,終是抵達了雲中縣。


    丹陽十六縣原本是十六個小型藩國,由於周邊地區都被大漢攻占,這才被迫投降。可也正是因為他們是主動投降的緣故,原先本土的各大氏族實力都保存得非常完整。雖是以漢臣自居,卻屢屢不服管教。九年前,先帝一怒之下率軍親征而至,這才將他們給徹底打服,並在此設立起了縣衙。


    原本照這樣發展下去,此地很快就會真正融入大漢,可不想先帝在此過後,沒過多久便遇刺身亡,大漢一時間朝局動蕩,也就沒有人再將此地之事記掛在心。


    雖然朝廷還是按先帝臨終前的計劃,六年的時間,派遣了十六個名列前茅的高中進士在這裏擔任起了流官縣令。可是由於當時權貴之家都在忙於站隊黨爭,所派之人皆是寒門進士。


    這些士子自身本就沒有雄厚的家族底蘊作為支撐,流官至此,身無分文且先不說,就連所帶隨從,都是貴族子弟挑剩下的。


    此地民風彪悍,又有殘餘氏族從中作梗,無權無勢的地方官員實在無力管教,漸漸的官府在此毫無權威可言,就連官差辦事也都是處處掣肘。此地真正的掌權之人,仍舊是以前的藩國王族,所謂的地方縣衙不過是些裝飾擺設罷了。


    夢醉被委任的丹陽十六縣縣令之職,完全是新生官職,是建立在十六小縣之上的一個特殊職位,沒有自己的屬地分配。原本按照先帝規劃,此官職本應是稱作丹陽太守,可由於這幾年的委派之人毫無建樹,地方藩族又極力抵製合並,多方妥協下來,才成了此幅畸形模樣。


    不過好在先帝在建縣衙之時,就已經將郡衙一並建成,不然夢醉此行恐連一個坐衙之處都是沒有,而這郡衙就是建立之所便是在這雲中縣中。


    夢醉現在仍是重傷之身,沒有急於去拜訪此地縣令,而是直接在自己的郡衙旁,就近買下了一座府邸,先行入住。接連修養數日,直到身體沒了大礙,這才領著人前去雲中縣衙拜訪。


    來到縣衙門口,夢醉先是一愣。


    這所謂的郡衙,比以往城外的小破廟都還要不如,門口的牌匾上掛滿了蛛絲,一旁的石獅子腦袋也碎了一半,紅柱上的漆掉得零零散散,就連鳴冤的紅鼓也是破了一個大洞。


    夢醉深深皺眉,他自幼就生長在律法的嗬護之下,在他的眼中府衙就是律法的聖地,乃是一個地方最莊嚴、神聖的集合,沒想到的是在這雲中縣中,縣衙竟然會是此幅模樣。將之與荊湖郡的小型衙門相比,都還有著巨大的落差感。這讓夢醉一時間實在有些無法接受。


    至於他自己的郡衙,由於以前沒有設立過官位,除了一個空落落的房屋框架外,基本上是什麽東西都沒有。不過好在夢醉有錢,在他養傷在床的這幾日裏,曹詰和小月兒已經將需要的物件都已經購置妥當。


    夢醉長籲短歎了好一會後,才領著胡宗洋等人進入了縣衙,這次出門他並沒有帶上曹詰,他原是覺得,官府重地攜帶女眷入內多少是有些不成體統,恐會因此引人詬病。現在看來,完全是自己多慮了。


    縣衙的大堂內,癱坐於上座的邋遢醉漢,察覺到有人造訪,剛欲起身卻忽地身形一頓,再次癱坐了回去,口中模糊不清地詢問道:“來者何人,有何貴幹啊?”


    夢醉等人齊齊皺眉,這整個縣衙內也就此處有著一位邋遢醉漢,其餘地方是連鬼影都見不著一個。


    夢醉放輕腳步來到那人身前,仔細地打量了一番。


    此人身著一襲白色儒袍,發未梳冠,衣未係褸,一臉的灰塵好似百年未有洗漱,此人坐於此處,倒是和這髒亂衙門相得益彰了。


    未有聽見夢醉回話,邋遢醉漢輕抬眼瞼向著堂下瞄了兩眼,見堂下無人,便以為夢醉等人已走,打了一個哈欠,再次仰頭便睡。模糊間,見一冠玉公子正直立身前,不禁撐起身子,眯起眼睛欲要仔細查看一番。


    可是常年的酗酒已經把他的身體摧殘得不成人樣,一時間竟是如何努力,眼前都是模糊一片。他長歎一口氣,再次選擇了放棄,如今他的人生都已經成了這副模樣,看不看得清又有什麽影響呢?


    夢醉輕聲詢問道:“你是何人,為何會獨自坐在這縣衙之內。”


    “我?”邋遢醉漢先是自嘲一笑,隨後搖頭晃腦地回答道:“我坐在這雲中縣衙之中,自然便是這雲中縣令嘍!”


    夢醉眉尖一挑,他不是沒想過眼前這人會是那位雲中縣令,因為此人的穿著和打扮,不像是這裏的部族裝束,更像是京城士子。


    可是在這縣衙之中,一個官吏都沒有,在夢醉看來,此處縣衙不是早已搬遷,就是已經撤除。與其讓夢醉相信他就是雲中縣令,夢醉倒是更願意相信此人是一個喝酒喝傻了的酒瘋子。


    夢醉輕笑了兩聲道:“你說你是雲中縣令,為何這縣衙之內,沒有一個官吏?”


    邋遢醉漢頓時皺眉,怒道:“你是在質疑本官嗎?本官乃是堂堂七品縣令,你是何人?膽敢這般同本官講話,信不信本官命人砍了你的腦袋!”


    夢醉更加確信了自己的猜想,眼前之人就是一個酒朦子,說話做事毫無章法,言行舉止不過大腦。


    一念至此,轉頭欲走,與其在這裏浪費時間和一個酒朦子糾纏,不如出去隨便尋個正常路人,詢問新的衙門地址來得直接。


    見夢醉不理會自己,邋遢醉漢登時就像被人踩了尾巴的貓,瞬間就炸了毛,怒吼道:“本官都還未將話問完,爾等怎可隨意離去!爾等此舉乃是目無法度,藐視朝廷!爾等亂臣賊子就該被千刀萬剮,淩遲處死才可解我心頭之恨!”


    夢醉腳步一頓,心中不禁產生了一絲懷疑,“一個酒朦子居然會說這麽多的成語,要知道在這個時代,讀書的人隻占有很少很少的那麽一點,大多數的普通人能勉強識得幾個字已經很是了不得了,特別是在這偏遠山縣之中,教育更是奇差,絕大多數的人都是大字不識一個,難不成這人還真是此地縣令?”


    夢醉懷揣著滿心疑惑,再次走到醉漢的身前。二話不說,直接掏出了自己的官符,語氣嚴肅道:“縣尊大人,你可識得此物?”


    醉漢睜開朦朧睡眼,微微一瞧,頓時腦中猶如一道驚雷閃過,當即就想起身,可沒想腳下一軟,直接就俯跪在地。


    夢醉看著他的狼狽,卻是沒有上前攙扶,在他看來,一個能將縣衙做成這樣的縣令,是不值得受人尊敬的。


    醉漢狠狠地拍了拍腦袋,強迫著讓暈沉沉的大腦恢複上一絲清明,再次抬頭看向夢醉,不免的露出了一抹震驚,但還是恭敬道:“敢問大人是何人?”


    夢醉麵無表情,他算是真的相信醉漢的縣令身份了,語氣平淡道:“本官乃是陛下欽點的丹陽十六縣縣令,勉強算作是你的頂頭上司吧。”


    “嗬嗬嗬嗬哈哈哈……”醉漢沒有回答,反而是癲狂大笑了起來。


    夢醉不明所以,隻覺得自己的威嚴受到了輕慢,有些不滿地出聲質問道:“豎子何故發笑?”


    醉漢用手指指著夢醉的麵容,微微顫抖道:“哈哈哈,這朝廷果真是不想管我們這些人的死活了,委派之人可謂是一年不如一年,到了今日竟是派了一個十四歲的小娃娃過來,當真是連先帝遺詔都不顧了嗎?哈哈哈……”


    夢醉皺眉,蹲下身子,看著醉漢那張憤世妒俗的凶惡嘴臉,好奇地詢問道:“縣尊這是何意,莫非是瞧不上本官?本官是年紀如果小,你又如何可知本官是個無能之輩,本官的確是初涉官場,卻也知這官場禮儀,如今你的縣衙都成了這副模樣,你又有什麽資格來說我的不是?”


    聽了夢醉這話,醉漢頓時整個腦袋脹大了一圈,神色更顯癲狂,仿佛是要將夢醉整個人生吞活剝一般,可很快又像是一隻泄了氣的皮球,沒了半點脾氣,隻是幽幽歎道:“對啊,誰來又有什麽區別呢?與其將好的狀元浪費在這窮鄉僻壤之地,還不如讓他們閑置翰林。不過小弟弟,你的字都認全了嗎,就被派過來頂包?”


    “頂包?”夢醉表情有些怪異道:“你說我是被派過來頂包的?”


    醉漢將散亂在麵前的枯發胡亂地束攏到了耳後,站起來伸了一個懶腰,懶洋洋地解釋道:“那些富家子弟在得知被選上了狀元,就會被委派來丹陽擔任流官,但是他們又不想來這窮山惡水中擔任縣令,就會主動的放棄狀元頭銜,讓一個寒門子弟頂替而上,他們科舉本就是為了搏個彩頭,至於排名他們也並不在意。而且此事也基本成了這幾屆的潛規則,也沒有人會多說什麽,年幼的陛下現在也是點頭默許,現在很多的士子自覺地就將榜眼當作了狀元看待,反而是身為狀元的我們,卻是成為了別人的酒後笑談。”


    醉漢說到這,忽地眉頭一皺,拍了一下腦袋,搖頭說道:“哎呦,搞忘了,你才十四歲怎麽可能會是什麽狀元,小弟弟童生試過了沒啊?”


    醉漢絲毫不掩飾語氣中的調侃意味,絲毫沒有一個作為下官的覺悟,還真像是一個鄰家大哥哥逗弄著鄰家小弟。


    醉漢看似無意錯言,實則用意不凡。在此為官之人並非都是狀元,三年一大考,十六位流官中也僅有兩位狀元郎,他既是在嘲諷夢醉的才學低下,同時又‘自謙’展示出了自己的功名地位,他雖不是真狀元,卻也是當年的寒門第一!


    夢醉臉色一黑,極為不悅道:“縣尊大人,你為官多年這官場禮儀都還未學清楚不成?”見醉漢不為所動,一臉無所謂的死魚模樣,心中也是怒極,看來自己不說上一些厲害的是治不住他了。


    “本官,乃是荊湖解元,且是陛下欽定解元。本官的考試文章,曾被陛下朱筆紅批,遊示天下,是為當今士子之榜樣,我這功績比你這頂包狀元可有遜色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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