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午飯後,楚府的嫡子庶子庶女們由大夫人雲氏的帶領下,齊齊恭候在大門口。雲氏站在門前正中央,身側是服侍她幾十年的丫鬟翠竹,府上下人如今也要稱翠竹一聲“嬤嬤”。楚府九位公子六位小姐恭恭敬敬的站在大門兩側,按照男左女右,男尊女卑的規矩,涇渭分明。左側以嫡子楚望生為首,楚望雲次之,右側是楚長辭最年長的庶女楚畫屏。至於那些姨娘妾室,是沒資格站在這裏的。


    “時辰過了,老爺和大少爺還沒回來。”翠竹抬頭看了看灰冥冥的天色,又瞟了眼特意命令仆人搬來,擺在石獅子邊的日冕。


    雲氏雙手斂入袖中,氣質溫雅,威儀十足,淡淡道:“許是路上有事耽擱了,無妨!”


    楚望舒就趁這段時間觀察他的兄弟姐妹,前世過了二十年,哪怕是往昔的仇人也漸漸淡出記憶了。楚長辭子女共十五名,最大的二十歲,最小的才九歲,就是那個穿著碎花小棉襖的嫩粉小女孩,她的生母是誰楚望舒也不記得了。姐姐妹子中印象最深刻的是楚浮玉,兄弟中印象最深的有五個,當年玷汙了水玲瓏的五個畜生。


    大公主楚望樓,二公子楚望雲,三公子楚望生,四公子楚望天,六公子楚望平。當年楚望生將他痛揍一頓,五花大綁丟到柴房,臨走前說了一句:“我楚望生想要的女人,從來沒有得不到的。”楚望舒當時預料到要出事了,但沒想到楚望生這幾個畜生竟卑鄙如斯。


    今生債今生還,今生恩怨今生了!


    楚望舒嘴角突然蕩起一抹獰笑,他忽地心有所感,側頭看去,楚浮玉秋波盈盈地正看著他。兩人實現交錯,楚浮玉嫣然一笑,神色溫柔,好像兩人剛剛不曾翻臉。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初時隱隱約約,片刻後如在耳畔。一隊騎兵在楚府門口停下,勒馬聲也整齊劃一。


    雲氏眼睛一亮,盈盈上前,對著那名氣勢雄渾的中年將領施了一禮,道:“老爺!”


    楚長辭翻身下馬,點點頭,目光自然而然落到一幹兒女身上。


    “父親!”


    “大哥!”


    十幾道聲音齊齊高呼,楚望生等人躬身行禮。


    楚望樓左手按住腰間刀柄,右手握拳,龍驤虎步,朗聲笑道:“諸位弟弟妹妹,好久不見了。”


    “娘,孩兒想死您了,身體可好?”楚望樓握住雲氏的手,眼圈說紅就紅。


    雲氏反握長子的手,柔聲道:“娘身子很好,不用擔心,倒是你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疆場凶險萬分,千萬不能有任何鬆懈。要做好父親的左膀右臂。”


    好一副母慈子孝,這份虛偽做作,愛惜羽毛的性子,真是如出一轍。楚望舒心中冷笑連連。


    “雲兒,你的手臂是怎麽回事?”楚長辭忽然說道,做為一個手握重權的彪炳人物,他的子女不算多,但十六個也不少,自然不會刻意的注意一個庶子,委實是楚望雲夾著木條,纏著紗布的雙手太顯眼。


    楚府門前陷入一片詭異的寂靜。


    楚望雲上前兩步,忽然跪倒在地,悲戚道:“求父親為孩兒做主!”


    眼看就到了祭祖的大日子,家裏又生了什麽事故?楚長辭眉頭一皺,沉聲道:“說!”


    “幾日前,孩兒與弟弟妹妹們在亭子裏賞景,孩子聽聞三妹對湘木手鐲喜愛已久,就想買一隻送給她。可是孩子銀兩不夠,就暫時借了七弟的例錢,並且讓府上家丁去知會七弟一聲,來日必定還他。”楚望雲聲淚俱下的控訴:“可誰想七弟怒發衝冠,進了亭子二話不說就打斷了我的右手,還說我強取豪奪,欺淩兄弟,打斷手臂是應該,就算父親您知道了也不會說他什麽。”


    楚長辭眯著眼看向雲氏,雲氏點點頭,柔聲道:“是妾身的錯,妾身沒有打理好這個家,請老爺責罰。”


    楚長辭臉色鐵青。


    楚望雲趁熱打鐵,“當時四弟六弟三妹五妹都在場,父親不妨問問他們。”


    “可有此事?”


    楚望平上前一步,朗聲道:“父親,二哥所言句句屬實,孩兒可以作證。”


    “七弟先是打斷了二哥的右手,然後非但沒有罷手,反而窮追猛打,還口出狂言,說好事成雙禍不單行,所以把二哥的另外一隻手也打斷了。”楚望天也說道。


    五小姐楚雲煙咬著唇,故作委屈狀:“父親,女兒也想阻止七弟的,可七弟當時樣子好嚇人,根本不聽我們的勸阻。”


    二小姐楚雨燕說道:“父親,確實如此。”


    眾人的狀詞一片倒,紛紛指責楚望舒,有點牆倒眾人推的意味。想想也正常,楚望舒雖然展現出了不俗的戰力,可對他的處境卻沒什麽顛覆作用,隻要雲氏依然厭惡他,兄弟姐妹們就會一直排擠他。


    楚望雲心中得意,嘴角冷笑,仍然不滿足,對楚浮玉道:“三妹,你說是不是?”


    楚浮玉歪著頭看向楚望舒,楚望舒冷冷的看著她。她嫣然一笑:“委屈二哥了。”


    好一個落井下石。


    楚長辭臉色已經陰沉如水,他盯著人群後的楚望舒,語氣卻極為平淡:“小七,幾個兄長姐姐的話可屬實?”


    楚望舒平靜道:“基本屬實!”


    “混賬東西,殘害兄長,視家規為何物?視兄弟情義為何物?為父離家才三個月,你本事倒是見長了不少啊。”楚長辭神色俱厲,左手猛地往刀柄處一按,眾人都嚇了一跳。


    楚望舒冷然的目光徐徐環顧眾人,楚望雲臉上的怨毒,楚望生戲謔的表情,雲氏陰冷的笑容,楚浮玉冷淡的臉龐,還有一眾兄弟姐妹興災惹禍神色,以及年幼的六妹害怕的要哭出來的模樣。


    深吸一口氣,踏步上前,大聲道:“父親,孩兒這裏也有另一套說法,二哥為了討好三姐,霸占我例錢,我追到涼亭與他質問,二哥非但不知錯反而冷嘲熱諷說“你能耐我何”,至於差下人告知我借錢這事兒根本是子虛烏有。他此番作為又視兄弟情義為何物?半個月前,我被三哥打的頭破血流,大夫都說我是這是命大才僥幸活下來,這件事府上人人皆知。二哥明知我急需銀子買藥療傷,卻依然強占我例錢給三姐買手鐲,他又視我這個七弟為何物?二哥不仁,三哥不義,請父親為我做主。”


    眾人麵麵相覷,又是震驚又是茫然,眼前這個楚望舒還是以往那個怯弱的七弟?


    “混賬!”嫡子楚望生勃然大怒,戟指楚望舒喝道:“好一個惡人先告狀,你這個無用的廢物,分明是你先挑釁滋事,暗算於我,我的奴才可以給我作證。”


    “好一個恬不知恥,你的奴才不給你作證難道還給我作證?”楚望舒冷笑。


    “我看你是不知道‘死’字怎麽寫!”楚望生怒火中燒,他在府上張揚跋扈慣了,何曾有人敢跟他叫板,更何況是“軟弱無骨”的楚望舒。


    雲氏眉頭一跳,嗬斥道:“閉嘴,七兒畢竟是你弟弟,你年長大兩歲,連基本的兄友弟恭道理都不懂嗎?就算望舒有錯在先,你做哥哥的也需忍讓些他。”


    楚長辭瞥了雲氏一眼,臉色已經難看到了極點,寒聲道:“到底怎麽回事,我不在府中,你就是這樣管理府上之事的?雲兒斷了兩條手,望舒幸虧命大僥幸活下來?”


    雲氏雲若水勉強一笑:“孩子們畢竟年輕氣盛,一言不合便起摩擦。這事兒是妾身不好,妾身太心慈手軟,待祭祖大典結束後,必定個個重罰。”


    “是啊,娘親昨晚召我到宗祠,說要重罰五十大板,等父親回來,家譜除名。”楚望舒陰陽怪氣道。


    這回雲氏徹底變了顏色,驀然轉身,眸子陰沉如水盯著楚望舒。


    楚長辭冷不丁的道:“同樣的話我不想說第二遍。”


    楚望生支支吾吾道:“那天我隻是在花園偶遇玲瓏妹子,閑聊幾句,七弟就不分青紅皂白的衝我拳腳相加,我這才失手打傷了他。”


    楚望舒立即道:“閑聊幾句需要撕扯衣裳?三哥的閑聊方式可真奇特。”


    又是為了那個水族丫頭!


    楚長辭心中頓時了然,兩個兒子為了那個小丫頭鬧過不少矛盾,雲氏更欲將水玲瓏送給楚望生做通房,但最終被自己攔了下來。其中有三分是念著水研姬的情分,三分念著當年水族的情分,水玲瓏是水族嫡女,盡管家道中落,可做通房的的確確太委屈了她。還有三分是楚望舒的激烈反抗,楚長辭想他們表兄妹親梅竹馬感情深厚,再過幾年將水玲瓏許給楚望舒做正室,誰都不委屈誰,他也算還了水族當年的情分。


    至於水研姬這些年受到的委屈壓迫,楚長辭心知肚明卻不幹涉,男人有男人的戰場,女人也有女人的戰場,他無心更無意插手後院之事,那是女人的戰場。水研姬從平妻位置退下來也好,是福不是禍。


    楚長辭是非常理性的男人,楚望舒小時候聰明伶俐深受他喜愛,可既然他不能習武,那也就不值得家族投入太多精力去培養了。這些年楚望舒受到的欺辱他也不聞不問,隻要不過分就好。坐到他這個位置,家族的利益永遠得擺在第一位。


    可今天這些事兒,顯然是超過了他所能忍受的極限。當即一揮手,冷冷道:“把二少爺、三少爺、七少爺帶到宗祠去。”


    雲氏臉色一變,低聲道:“老爺,祭祖大典在即,不宜行懲戒之事。”


    楚長辭神色陰鬱,沒搭話,不耐煩的皺皺眉,示意身後的親兵快快動手。雲氏還想說什麽,見到嫡長子朝自己微微搖頭。


    六名親衛把馬韁遞給同僚,奉命帶著三位公子前往宗祠,楚長辭冷哼一聲,當先走入府中。中門前二十四名親衛牽馬繞著楚府走了大半圈,才從後門進府。


    宗祠。


    楚望舒三人跪在祖宗靈位下,這一跪便跪到太陽西下,楚望舒和楚望生體魄強健,倒也無礙。楚望雲傷勢未愈,跪了兩個時辰後,臉色開始發白,額頭沁出豆大汗珠,上半身搖搖欲墜。


    最後一縷晚霞也消失在西邊,楚長辭踱步來到宗祠,戎裝換成了黑袍,頭盔換成了發冠,雙手負在身後,施施然踏入中堂。他揮退了堂內的親衛,坐在太師椅上,斜睨三個兒子,冷哼道:“我不要求你們手足情深,一些明裏暗裏的爭強好勝我也懶得管,楚家將來是楚望樓的,你們未來能走到哪一步看你們的造化。但凡事都得把握一個度,做事之前先低頭看看腳下,有沒有越過那條不能逾越的底線。”


    三人低頭默不作聲,一副悉心受教的樣子。


    “雲兒,你強占七兒例錢,不告自取,錯在與你。今日十五大板難逃。”


    楚望雲張了張嘴,頹然道:“是!”


    楚望舒暗想,看來父親怒火已經過去,回過味來了,即便眾口鑠金,他心裏也自有思量,明白必然是楚望雲先招惹我,他既知我娘倆受盡委屈,卻從不過問,做為一家之主我能理解他,但做為人子,我卻無法原諒。


    “生兒,你使銅棒毆打七兒,令其遭受重創,險些釀成大禍,二十大板。”


    “是!”


    “舒兒,”楚長辭眯著眼,頓了頓,冷冷道:“你衝撞嫡子在先,毆打兄長在後,性質惡劣,不重懲無法服眾,然明日乃祭祖大典,子孫需完好見祖宗,且先罰你杖責三十,秋後算賬。”


    “是!”


    楚望舒心中歎了口氣,他終究勢單力薄,一番胡攪蠻纏勉強把兩人拖下水,可父親心中仍然偏向楚望雲和楚望生。一人杖責十五,一人杖責二十,而他非但杖責三十,日後還要算賬。


    楚長辭揮揮手:“出去領罰吧。”


    三人聞言告退,門口早有親衛握棍棒候著。


    “現在就算你肯將水玲瓏給我,我也不會放過你。明日祭祖大典,我會親自把水玲瓏要到手。”楚望生壓著嗓子冷笑道。


    “先恭賀三弟抱得美人歸,來日享盡胯下之福,可莫要忘了為兄。”楚望雲裝模作樣的拱手做揖。


    “屆時也不會忘了七弟,咱們兄弟之間有福同享,有女人同睡,最好大被同眠,三龍戲鳳。”楚望生聲音中透著一股子陰冷。


    楚望舒頓足,回頭朝兩人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隨親衛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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