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呢!”楚望舒低聲問。


    “後來啊,小閨女長到二八年華,貪玩,去了鬧市看花燈。把小兒子也帶上了。那會兒黃杏坊生意日漸凋敝,我和內子起早貪黑,進山采藥。心想孩子老悶在家裏也不好,出去玩玩,散散心。再說腿長在他們身上,還能拴住不成?那天晚上下了場小雨,山路泥濘,我倆天一擦黑,就回城來了。幸運的采到兩株老山參,嘿,那會兒可是值十兩銀子呢。可誰知道,誰知道......我那一兒一女,出了門後就再也沒回來。”


    老掌櫃此時已是涕淚橫流,一雙枯槁的手使勁拍打櫃台,喃喃道:“有個挨千刀的豪門子弟看上了我那小女兒,當街強搶民女啊,小兒子護著姐姐,竟被他的惡奴當場摜死在橋梁上,屍體也扔下河水衝走了。第二天我百般打聽,才知道那狗娘養的是楚府嫡長子楚望樓,老漢我壯著膽子去討要那可憐的閨女,被亂棍打出,隔天送回來一具屍體。內子受不了打擊,瘋了,成天囔囔著要找兒子,有一天趁我不注意,偷跑出去,在小兒子死的那座橋上跳河了。”


    “這是什麽世道?這是什麽狗娘養的世道!”老人嚎啕大哭。


    楚望舒看著老人,他能感受到老人的那份無奈,長子從軍出征,是對自己的無奈。次子遠遊,是對兒子的無奈。長女一家的慘劇是對妖族的無奈。幼子幼女的悲劇,才是對這個世道的無奈。


    人生天地間,諸事無奈。


    “老人家,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楚望舒滿嘴苦澀,說不下去。天地間有因果,但卻沒有“善惡有報”這個說法。楚望樓年少時也作出這種強搶民女的事情,在紈絝子弟中不稀奇。楚望樓和老掌櫃一家有因果,但老掌櫃一家都是平民百姓,這個因果太薄弱,對楚望樓造成不了影響。倘若楚望樓搶的是某個比楚府更龐大的家族嫡女,那這個因果會讓楚望樓萬劫不複。


    天地不仁,因此善惡無報。


    天地不仁,所以世間有因果。


    “實不相瞞,這次我來是相中了您這家鋪子,想出錢買下來。但是現在改變主意,老人家,後生就不叨嘮您了。”楚望舒從椅子上起身,深深一揖。


    “買鋪子?”老掌櫃眼皮子一抬,“年輕人,來來來,走近些,老頭子眼睛不好使。”


    楚望舒走到櫃台前。


    “買鋪子做啥啊?不介意跟我這糟老頭子說一說吧?”


    “玉華街做營生,當然離不開藥材丹藥這兩項。”


    老人眸子微微一亮,“可有為人診脈的杏林好手坐鎮?”


    “沒有。”楚望舒頓了頓:“但會賣丹藥,非是投機取巧的賣一些上不得台麵的丹丸,不比玉華閣差這些話老家人你肯定不信,我也不誇這海口,不過街坊鄰裏誰生了病,來這裏買一副丹藥祛病總是沒問題的。”


    老人好似鬆了一口氣:“公子啊,這些話憋在老漢心裏很多年了,可一來孤苦伶仃找不著個說話的人,二來知根知底的人又不敢聽。如鯁在喉,不吐不快。剛才讓公子見笑了,都是些陳年往事,不值一提。公子聽完就忘了吧,老頭子我這些年也想明白了,人各有命,強求不來的。就像我那幾個可憐的娃兒,生在老漢這家裏,就注定了這個命運不是?你若是十年前來買我這鋪子,老漢我肯定拿掃帚把你打出門去,祖傳的家業怎麽能賣人嘛。這會兒啊,還是有點不甘心,可誰叫老漢我無兒無女呢,既然注定了後繼無人,守著這鋪子也沒啥意義了。公子你出個公道的價錢,老漢我就賣了。”


    楚望舒默默掏出包裹的金餅子,一塊一塊壘在老人麵前,一千兩!


    老人張了張嘴。


    楚望舒抬頭看看那張傳承久遠的老牌匾,笑道:“晚輩我也是初來乍到,想靠這些家當拚出一個前程。這黃杏坊的牌匾怎麽說也是百年品牌了吧,不如老人家一並送給我得了,有了這塊鎮海神針,小子我做生意心裏也踏實。免得別人說我這鋪子是新開的,沒口碑沒名聲,以後有了這張牌子,我也好拍著胸脯說,看看,這可是百年基業,有口皆碑!”


    老掌櫃老淚縱橫,神色即感激又欣慰。


    這恩情,太大了,比一千兩銀子還來的暖心窩。


    老掌櫃顫巍巍的手,慢條斯理的收起金餅子,笑道:“這破鋪子其實值不了這麽多錢。”


    楚望舒輕輕說,值得的!


    老人點點頭,又道:“麻煩公子到外等一等,老漢矯情,想一個人在這裏坐一會,這百年家業,就毀在我這個不成器的子孫身上咯。將來九泉之下,無顏麵見先父。老漢在這裏經營了一輩子,有很多難以割舍的情懷,趁著這這會緬懷緬懷。”


    “黃杏坊的大門,隨時為您敞開。”


    老人笑了笑。


    楚望舒再作一揖,轉身走出門外,他在門檻外轉頭回望,老人看著清冷寂寥的大堂,蒼老的臉龐無悲無喜。


    大門關閉!


    楚望舒沒有離開,蹲在門口,低頭看著街上來縱橫交錯的縫隙,忽然湧起古怪的念頭,天地如棋盤,眾生是棋子,有的棋子至關重要,落子之處可決定棋盤的勝負,有的棋子稍次,但卻是收官時的轉筆。更多的棋子則是棄子,隻是為了布滿這張犬牙交錯的棋盤。是被人收了去,還是固守陣地,各安天命。


    以前他覺得,天地不仁,不因你良善而恩寵,亦不因你寡恩而厭棄。所以楚望舒認為,世間法則無非就是“弱肉強食,適者生存”這八字。娘親夠良善了吧,待人溫和,還是平妻的時候從沒苛刻過哪個妾室,對一幹庶子庶女也好言好語。一朝虎落平陽,不說那些冷眼旁觀的,落井下石的涼薄人還少?玲瓏妹子無辜吧?在一群豺狼環伺下過的戰戰兢兢,最後依然沒能逃離悲慘命運,也許在她心裏,最開心的時候是九歲前那段稚子歲月。再說說他自己,不說了,說多都是淚。


    也許是從小見慣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後來又飽受折磨痛苦,楚望舒成名之後,亦正亦邪的風格飽受天下人詬病。更有一些居心叵測的,冠給他一個“人麵妖心”的帽子。楚望舒從不解釋,碰到這些人,隨手一刀砍死。


    他可以對一個萍水相逢的無辜百姓衝冠一怒,也可以對殘忍無情的屠城事件漠然處之。殺起人來從不手軟,心性乖戾,在那一撮頂尖高手中也是少見。


    同樣與正派人士不對眼的北海老祖對楚望舒非常推崇,“忍痛”將寵姬中出類拔萃的水玲瓏送給他做玩物,可他怎麽也不會料到,瑤池宴結束的第二天,他被這個視為誌同道合的忘年交一刀切下頭顱。當時在九州引起不小的爭議,有人拍掌稱快,有人瞠目結舌,有人唾棄鄙夷,總之一個喜怒無常的名頭是跑不掉了。至於這件事背後不為人知的辛酸苦辣,知者寥寥。


    可這會兒楚望舒心境大有不同,他首次對“弱肉強食適者生存”這八字產生了質疑,弱者真的就是罪過嗎?如果天地真的不仁,那為何天生萬物,生來就會有強弱之分?生來可摘星拿月,妖族天生強於人族,這些都是天地不公的地方。天地不仁這四個字又如何成立?在這九州大地,普通人就跟脆弱的雜草一般,可就算草也想在這片天地間茁壯成長!


    楚望舒眯著眼,喃喃道:“封天路,開天門,大道輾轉十萬年。”


    他隨手拔起牆角一簇衰草,眸光凝視:“他年我若掌天道,報與扶桑並頭高。”


    心裏頭這些不能與人言的隱誌,也就隻能跟雜草吐露一二。楚望舒把早已枯萎的衰草扔回牆角,轉身推開門,時間也差不多了,都一炷香了,老掌櫃便是有再多的情懷,也該緬懷夠了吧。


    大堂裏空空蕩蕩,沒有了行將就木的老人身影,那張常年摩挲而油亮油亮的櫃台上,整整齊齊擺著一摞金餅子,還有一份地契,一份房契。


    楚望舒臉色劇變。


    在和玉華街兩街之隔的地方有一條河,河上有石橋,兩岸種植楊柳,石橋旁有一顆百年榕樹,沿河的兩側是鱗次櫛比的商鋪酒樓,逢年過節都特別熱鬧,尤其是碰到七夕,河麵上畫舫如織,兩岸和石橋人流熙攘,擔貨郎挑著吃食或者小物件吆喝叫賣,懷春的少年少女會在這個時候來到河邊放一盞親手製作或者路邊買的紙船燈,看著紙船燈順水漂流,閉上眼睛許願。那顆老榕樹同樣也是一顆許願樹,有錢人家會拋掛上寫著願望的彩綢,窮苦人家則會掛上木頭製作的許願牌,或者燈籠,掛什麽沒個定數,看個人喜歡。願望也是各種各樣,有求財的,求子的,求加官進爵的,當然更多的是求姻緣的。


    七夕這種匯聚了半個城未出閣閨女的燈會,每年都會碰上一兩起紈絝強搶民女的事情,不稀奇,富家千金會戴上麵紗,身後有護衛跟隨,那些平民出身的水靈閨女就倒黴了,碰上這事兒隻能認栽,委屈求全與二世祖春風一度,事後多半會被送回家裏,遇上個風流不薄情的,沒準兒還飛上枝頭變鳳凰了呢。若是性格剛烈的,難保玉石俱焚。


    老人顫巍巍的朝石橋走去,他已是花甲之年,佝僂著背,走的很慢,但一步步非常堅定。這般歲數已是高壽,大多都在院子裏安享晚年了,畢竟沒準哪天清晨就再也醒不來,沒誰會來大街上溜達,萬一被哪個家世顯赫的公子哥策馬衝撞了,死也是白死。


    老人走到石橋上,擦了擦臉上的汗水,那張溝壑縱橫的老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他望著波光粼粼的河麵,低聲道:“老了,不中用了,就怕走到一半撐不下住了。老伴啊,這些年沒來看你,逢年過節也沒給你和兒子燒紙錢,是我不好,我是怕啊,怕來到這裏,怕自己又想你們。當年你棄我而去,陪了兒子,我不怨你,真的。這些年一個人活著也挺無趣,之所以賴著不死啊,是放不下那份家業。父親臨死前握著我的手,希望我把黃杏坊發揚光大。可我沒用啊,連個繼承家業的兒子都沒留下。老伴,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相中了一個後生,心眼不壞,這些年就隻有他願意聽我那些前塵往事了。他說願意把黃杏坊的牌匾留著,我覺得靠譜。”


    老人喋喋不休的說著,站的累了,幹脆在石橋欄杆上坐下,繼續喃喃自語:“兒啊,這些年在下麵有沒有聽娘的話?嗬,都忘了,這麽多年過去了,你也該長大了,沒準還娶媳婦了呢。爹怕是都認不出你來啦。”


    老人閉上眼,嘴裏念了一遍長子、次子、幼子、長女、幼女的名字,從石橋一躍而下。


    “哎呦,那老頭子跳河了。”有路人失聲驚呼。


    “一大把年紀了,還有什麽想不開?非得自尋短見?”


    “快拿上提竿救人呐,這天寒地凍的,怕是夠嗆!”


    一個青衣老者擺擺手,歎道:“甭救啦,一心求死之人,救了也沒用。薑老頭也是命苦的人,死了就死了吧。”


    旁人一聽,頓時來了興趣,“老倌,這話怎麽說?”


    “那薑老頭是黃杏坊的掌櫃,我小的時候,黃杏坊在這一片名氣挺大,可惜後來衰敗了。薑老頭的子女早就死光了,一個人孤苦伶仃活了這麽久,大概是覺得了無生趣了吧。要怪就怪他命不好,長子打戰打沒了,次子年少離家,杳無音訊,剩下的子女也陸陸續續死光了,噥,就死在那條河裏。”老者搖搖頭,歎息著走了。


    石橋上圍了不少路人,扶著欄杆低頭張望,指指點點,河麵漣漪陣陣,老人落水後沒有掙紮,也沒有求救,大家都在猜測也許是被河底暗流卷走了。


    沒有人注意到遲來一步的少年,呆呆站在石橋邊,這個自詡心如鐵石,千錘百煉的少年,嘴唇顫抖,喃喃說了四個字:“眾生皆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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