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望舒眼皮輕輕一跳,麵色不改,茫然道:“父親何出此言。”


    “藥方的事情你怎麽解釋?古籍中找來的?忘記是那本古籍?好,這些暫且不提,城門口的守衛能證明你七天前已經進城,而玉華閣的夥計能證明你當天去了玉華閣,而馬車也停在玉華閣整整七日。這些你又如何解釋?”楚長辭歎道:“望舒,直到如今,你就與我明說了吧,府上庫房拮據,至今仍有數千兩的撫恤金未曾發放給戰死、病死士卒親屬,你身為我楚府子嗣,理當為家族奉獻,放心,家族不會虧待你的。”


    為家族奉獻?我?


    楚望舒險些當場翻臉,心中怒火熊熊,憑什麽要我犧牲,楚府的東西將來都是楚望樓的,庫房拮據,要我奉獻辛苦掙的銀子。憑什麽?


    家族不會虧待我?放屁!


    雲若水百般刁難我母子,楚望生視我如仇寇,肆意欺辱,我的少年時光生活在水深火熱中,你不聞不問,現在反而要我犧牲,要我奉獻,做你的千秋大夢。


    楚長辭,你摸著自己的良心問問自己,這樣的話,是一個做父親的該說的?如今想起我來了,當初怎麽沒見你出麵為我主持公道,當初你怎麽沒想過會有今日。讓我出銀子供你們錦衣玉食,想都別想。


    “我不知道父親在說什麽,父親切莫被小人蒙蔽了眼睛,城門守衛的話能信?父親信不信我隻要十兩銀子,就能叫他們改口,玉華閣夥計亦是同理,如果玉華閣的主事人丹陽子道長這麽說,那我才真正無話可說。至於黃杏坊是我的產業,更是禁不起推敲,第一我雖然粗通醫術,但不會煉丹。第二也沒能力和渠道從玉華閣內部拿丹藥出來售賣。連父親都沒這能力,何況是我。”


    我打死不承認,你們能怎樣。


    “還要狡辯。”楚長辭尚未說話,楚望生搶先怒喝出聲:“我的人親眼看見你從黃杏坊出來,還有水玲瓏和三姐。”


    楚望舒冷笑:“那你不妨讓三姐過來對峙。”


    “你休逞口舌之利,今天黃杏坊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楚望生大怒。


    “可笑,黃杏坊就在那裏,三哥想要隻管去取,關我何事。”楚望舒嗤笑。心裏暗自決定,一離開書房,就去丹陽子那裏搬救兵,讓他派人鎮守黃杏坊,而他自己不方便出麵。


    “如你所願,”楚望生忽然陰沉沉一笑:“我自然去過黃杏坊,可惜那裏除了一堆藥丸,就隻有幾百兩銀子。黃杏坊日進鬥金,怎麽可能隻有那麽點銀兩。是不是被你藏起來了。”


    “你說什麽!”楚望舒臉色大變。


    楚望生嘴角勾起歹毒的笑容,用唇語說的一句話。


    書房空氣刹那間凝固,楚長辭眉頭一跳,愕然望向庶子,這一刻,有種叫做殺氣的東西從他體內迸射出來,簡直如洶湧澎湃的海潮。楚長辭戎馬生涯大半輩子,也沒見過如此濃烈如實質的殺氣。


    “夠了。”楚長辭一聲厲喝,滿室的殺氣頓時消散,他冷漠的盯著楚望舒,聲音同樣冷漠:“也罷,既然你沒這份心,我也不勉強你,從今往後,你的例錢取消。你走吧。”


    楚望舒轉身的一刹那,額頭青筋怒暴,雙眼一片赤紅。


    楚望生那句唇語:那女子我玩了。


    玉華閣,主事人丹陽子道長,盤坐蒲團,被一張昨日送來的密信折騰的寢食難安,就連雷打不動的晨昏功課經都破天荒的沒了心情。


    丹陽子是道門丹鼎派外門弟子,修道半個甲子,天賦有效,無緣晉升內門,年紀一大,便被打發出來管理道門在世俗的基業。丹陽子小真境巔峰的修為,與監司樓主事人相仿,但他也好,監司樓那位同門也罷,此生隻怕永遠沒有踏入真人境的指望。


    此刻他愁眉不展,或者說如坐針氈,原因是那封密信中的內容:某個大人物失蹤了。


    楚長辭與拓跋無疆曾經秘密出城,迎接某位大人物駕臨東荒,可惜人沒接到,那位大人物中途折去了青木城,數日後,又無緣無故調頭往牧野城這邊過來,隨後消失。


    道門培養的探子苦苦尋覓數日,一無所獲,很快這則消息就出現在東荒邊境三城各個監司樓和玉華閣主事人的書桌上。


    晴天霹靂!


    唯有這個詞語能形容各位主事人此時此刻的心情。


    丹陽子指尖急扣桌案,喃喃自語:“怎麽會失蹤,一行百餘人,連個蛛絲馬跡都沒找到,莫非還能憑空消失不成。此中肯定是出了變故的,道門那邊,想必是雞飛狗跳了。誒,這位公主,也沒聽說是這等頑劣刁蠻的性格啊。”


    夥計匆匆來報:“老爺,黃杏坊出事了。”


    “黃杏坊出事,你這般火急火燎做啥,與我何幹。”


    呃......夥計愣了愣,訥訥道:“您之前借給楚公子的侍衛,都被人打傷了,黃杏坊那邊也出了變故,無人主事,他們就回來了。”


    “什麽事。”


    夥計便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丹陽子清臒臉龐露出怒容,又迅速褪去,歎道:“那也是楚府的家事,與我們不相幹,你派人去楚府給楚望舒送個口信就好了。”


    “是。”


    黃昏,黃杏坊。


    大門緊閉,夥計和守衛都離開了,剩下空空蕩蕩的大堂,頗有人去樓空的淒涼。哭聲從內院傳出來,斷斷續續,聲聲哀怨。


    東麵屋子,夕陽的餘暉從鏤空窗照射進來,滿室染上一層如血光芒。


    床榻上躺著一位風華正茂的年輕女孩,臉色慘白,嘴唇慘白,失去了色彩,她死了,是懸梁自盡。


    女孩的母親趴在床榻邊,哭泣聲如杜鵑啼血,從開始的嚎啕大哭,到如今的抽咽低泣,幾乎哭幹了眼淚。


    老符如同木雕似的佇立在床榻邊,鼻青臉腫,衣襟上沾染幹涸的血跡。他望著安詳睡去的女愛,臉色無喜無悲,或者說是麻木。


    哀莫大於心死。


    老符四十不惑,膝下隻有一女,年輕的時候好讀書,自詡聖人門徒,可惜沒讀出個錦繡前程,幸好及時懸崖勒馬,在父母張羅下,成家立室,沒真的白首太玄經。二十五歲才能生了個女兒,已經算晚了。妻子產後身體虛弱,這麽多年一直沒有後續子嗣。老符將女兒視為掌上明珠,打不得罵不得,就算心裏女兒心比天高的寄情絲於東家身上,他也隻是暗自歎息,沒忍心苦口婆心的去打擊女兒。


    心比天高,可偏偏就命比紙薄。


    老符緩緩走到床邊,俯下身,伸出手似是想撫摸女兒蒼白的臉容,又收了回去,輕聲道:“閨女啊,爹這一輩子,習武不成,讀書也不成。年幼時聽私塾先生說儒家聖人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便覺世間男兒誌,無一能出其右。年輕的時候一門心思讀書,想讀出一個太平盛世,讀出一個前程似錦。可這人啊,得認命。爹不是那塊料,就算再兢兢業業,發憤圖強,不是你付出了,就一定能得到回報。這道理直到你死了,爹都沒告訴你。東家人很好,可他不是你的良人。”


    “你這輩子是我符剔的女兒,就該認命。爹不說你,是不忍心。東家不說,是不關心。爹說句真心話,你別生氣,你呀,配不上他。”


    “爹這輩子也就這樣了,讀書讀書不成,習武又沒天賦,窮困潦倒,在玉華閣做個混日子的賬房先生,要不是東家大方,你穿金戴銀的日子,指不定要等到什麽時候。所以啊,別怨他,這都是命。爹相信,東家會給你討回公道的。”


    “爹很久沒給你唱小曲了,今兒唱一首,你九泉之下走好: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人生長恨水長東。


    他不知道,屋外,有一個少年捂著嘴,彎著腰,將一口鮮血生生咽回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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