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寸龜裂的大地上,昂然而立一頭十丈黑牛,他的蹄子足有水桶那麽粗,黝黑的堅韌皮膚下,一塊塊肌肉凸起,叫人望之便心生不可力敵的震撼感。


    大黑牛垂著腦袋,鮮血順著下頜一滴滴垂落,鼻孔裏噴吐灼熱的氣息,頭頂牛角斷了一截。它的左蹄下踩著一個不斷咳血的少女,銀亮的符劍插在不遠處,嗡嗡哀鳴。


    “據說你們道門有一本關於我東荒妖族的詳細調查報告,那你知不知道我的真氣五行屬金,而我牛魔一族又是出了名的皮糙肉厚,雷法對我來說遠沒有其他妖族想象的那麽恐怖。放眼放下,也隻是神霄五雷我抵抗不了。”大力牛魔鼻孔中有細碎的電弧噴出來,口氣有些得意,有些憎恨:“很多年沒受這種傷了,上次遭受致命創傷的時候,神帝還沒出世。”


    李妙真張了張嘴,她的五髒六腑在牛蹄下踩裂,發不出聲音,但她的口型清晰:“廢物!”


    妖族鄙夷人族孱弱,力量肉身都不堪一擊,而人族也同樣看不起妖族,覺得妖族茹毛飲血不堪教化,其中最讓妖族惱怒的一點,就是修行上的攀升。人族大限五百年,普通人活一甲子,隻要資質稍好,踏入修行,幾個甲子後都能成為一方強者。而妖族壽命綿長,天生神力,但在修為攀升上極為緩慢,比如南山老祖活了三百個春秋,堪堪踏入真人境,然後被一個十八歲的人族練氣境擊殺。大力牛魔修行六百年,實力稍遜大真人,在妖族正值壯年。可對人族來說六百年還未踏入大真人境,簡直是爛泥扶不上牆,朽木不可雕也。


    妖族大限九千年。不過迄今為止,好像也隻有妖帝活了五千年,是當今輩分最高的妖帝。狐族遠祖,當年被道祖封印,處於不生不死的詭異狀態,否則早就大限已至。


    天道不仁最公正。


    大力牛魔鼻孔氣息猛地急促起來,嗡嗡怒笑:“小丫頭求死還不容易?你要有後招就趕緊使出來,老牛給你個痛快。”


    李妙真手裏確實還有一張底牌,但這張底牌相當於沒有。她不出打出這張牌,也不能打。


    大力牛魔歪著碩大的牛頭,一雙黑潤的牛眼瞪著她:“說起來你那道護身法器上的氣息很熟悉,讓我想想,啊,對了,十幾年前我們曾經圍殺了一名大真人,氣息一模一樣。這麽說起來,你的容貌倒是與他有幾分相似。該不會是你長輩吧?”


    李妙真拳頭驟然握緊。


    “李妙真?妙真道掌座李靜修是你什麽人,嘿嘿,那可是一場苦戰,四位妖尊中出動了兩位,如我這般的小妖尊六位,還有其他妖族不下百位,圍殺了整整三天三夜,才將他耗到力竭而亡,道門最年輕的大真人,果然不是浪得虛名。隻可惜,他連屍首都保不住,被損失慘重後惱怒的同伴分食,我也吞了他一條胳膊。”


    李妙真雙眼死死盯著它,身軀不可控製的微微顫抖。


    “父親,父親,你又要出去執行任務了嗎。”明媚的陽光裏,李妙真捧著琉璃盤推開父親書房的門,小心翼翼的跨過門檻,她穿著一絲不苟的小道袍,嘴角還沾有一塊蜂糖的殘漬。站在父親身邊,揚起小臉,精致的小眉頭皺起來。


    溫文爾雅的男人放下手中道書,伸手抹去她嘴邊的蜂糖,在她小巧的鼻子上捏了捏,笑道:“又不乖,偷吃東西了?”


    稚童時代的李妙真根本不怕父親的責備,反而氣啾啾道:“幸好去了廚房,不然還聽不到消息呢,父親又想偷偷溜出去。一點都不乖。”


    男人把手放在女兒頭上,想起女兒出生後聚少離多,心中愧疚,歉意道:“妙真,父親也不想離開你,不想做任務。我啊,最大的願望就是守著你慢慢長大。”


    李妙真噘嘴:“那就不要去唄,妙真也不想離開父親的。”


    “那是不行的,能力越大,責任就越大。一個人做什麽事,第一要看能力;第二看屁股下的座椅。如果每個有能力的人都無所作為,那人族就沒有今天。我們要守護的,不單是家人,同伴,還有這個天下,芸芸眾生。”


    “可父親修的不是無為天道嗎,師兄說無為就是無所作為。”李妙真天真爛漫。


    男人氣道:“哪個不學無術的混賬教壞我女兒?看我不抽他二十板子。”


    “難道不是?”


    “當然不是,無為無欲,而民自化,民自富。天道無為,然萬物欣欣向榮。無為並非不作為,而是不過多幹涉,給世間萬物自由伸展的空間。”


    “聽不懂呢。”


    男人噎了一下,敲了敲她腦袋,“是不是練劍練傻了?爹爹向你這般年紀,早就會背誦道藏了。”


    李妙真抱住男人的拇指,咯咯笑道:“爹爹騙人,師傅說爹爹年輕的時候整天遊手好閑。”


    男人沉默了,眼中有她看不懂的溫柔:“她啊,也是個榆木腦袋,你可別學她。”


    “父親什麽時候回來。”


    男人低頭看著她腳下琉璃盤裏的蠶寶寶:“春蠶到死絲方盡,這是大無私的奉獻精神。妙真,你要記住,唯有心係天下,心係蒼生,才能成就真正的大道。儒家人雖然討厭,可道理說的頭頭是道,舍生取義也是一種奉獻。兒女私情是小愛,天下蒼生才是大愛。人族起於微末,如流水浮萍,到中流激蕩隨時沉沒之時,正需要有人站出來,為大愛,舍小愛。”


    “等到你的蠶寶寶吐出第一口新絲,爹爹就回來了。”


    然後男人再沒有回來。


    春蠶到死絲方盡?


    春蠶到死絲方盡!


    墨雪長鳴著破空而來,劍氣激蕩,大力牛魔隻是歪了歪腦袋,就用牛角磕開神劍墨雪,但下一刻,它如同受驚的貓兒跳開,無數劍氣幾乎擦著他的腦袋掠過,直衝雲霄。


    李妙真騰起身,長嘯不止,空中墨雪亦劍鳴配合,一人一劍交相輝映,劍氣滿林。


    這就是她的底牌?


    大力牛魔警惕的盯著少女。


    此時,李妙真伸出了手,墨雪飛入掌心。她在握住劍的一刹那,周遭好像有什麽發生了變化,卻又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


    “天道無情非無情,人間有情非真情。舍小我方有大我,舍小愛方有大愛,謝謝你放我明白這個道理。我爹說天道無為無情,方有如今人間意氣,我一直不懂太上忘情,是該絕情絕愛,還是保存,如今我明白了,其實隻是一個取舍過程。大力牛魔,你死得其所。”李妙真揮出一道劍光:“斬你雙角。”


    大力牛魔忽然有種陷入泥沼的錯覺,渾身蠻力使不出,他驚恐的後退,眸子裏映出那道璀璨的劍光,時間仿佛定格,連時光都講他凝固在原地。


    沒有巨大的撞擊聲,沒有鳴顫聲,劍光切過堅不可摧的牛角,切過林子,一排排樹木齊齊倒下,延綿向極遠的黑暗裏。


    四周景物又恢複了正常,大力牛魔頭頂一對牛角微微一斜,轟然墜落。


    大力牛魔驚恐的哞哞叫起來,它終於明白詭異之處何在,是規則。李妙真的劍道,觸及到了某種天地規則,她揮出劍光的時候,草木回應她,天道回應她,這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氣場在壓迫它,不容許它躲避。這本該是大真人才擁有的境界。李妙真卻憑借劍道觸摸到了。


    “斬你雙臂!”


    兩道劍光掠過,前蹄齊根而斷,連帶著後肢也在劍光中分解離體。龐大的牛軀失去四足支撐,重重摔在地上,但它扔在掙紮,掙紮著挪動,這是求生本能。然而天地都在束縛它,讓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它睜大眼睛,瞳孔裏映出少女的臉,悲傷而又冷漠,這讓他回想起了當年那個寧戰死不低頭的男人,哪怕在生命走到盡頭的時刻,也是鐵骨錚錚的站著。


    李妙真持劍走來,一腳踏在它頭顱上:“若我劍道大成,必斬盡妖族,叫你黃泉路上不寂寞。”


    長劍斬落,沒有犄角的牛頭滾落,脖子裏噴濺的鮮血染紅了李妙真的衣衫,有種淒豔的美。


    李妙真抬起頭,淚水無聲漫過臉頰:“父親,我踏入真人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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