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非是兩種情況,他們覺得你是個人才,可以加以培養,後期會對你嚴格把控。另一種情況就是覺得無法駕馭你,把你作為不穩定因素清除。道門對待不穩定因素的方法往往是廢除修為,逐出宗門。”蘇星鬥聲線沒有絲毫起伏,好像和楚望舒聊的並不是逐出師門的大事,而是“師弟你最近修為如何”“師弟你吃了嗎,吃的什麽菜”這類毫無營養的家常。


    “別讓我娘知道。”


    “然而你的兩個小跟班已經把事情都原原本本的告訴水姨了。”


    “小跟班?”楚望舒一愣,旋即明白他指的東竹和夏蟬衣,除了她們沒人三天兩頭跑他這兒。楚望舒怒道:“這兩個碎嘴的死丫頭。”


    “瞞不住的。整個宗門都在討論這件事,不管是你還是李師叔,都是宗門風雲人物。加上有些人特意宣傳,炒的沸沸揚揚。”


    楚望舒何等聰明的人,眉頭一揚,冷笑道:“白雲觀在整幺蛾子?”


    蘇星鬥卻站了起來,輕聲道:“好好休養。”他走到門口時,聲音再次響起,卻不是與楚望舒說話,“水姨,他醒了,沒什麽大礙。”


    水研姬與蘇星鬥錯身而過,疾步走到床榻邊坐下,“你怎麽了,為什麽會誤傷妙真?我聽說......”


    楚望舒搖搖頭,“娘,我見到三姐了。”


    水研姬一愣:“玉兒她,她不是......”


    “她沒死,我把她藏起來了。”楚望舒想了想,說:“娘,三姐她的生辰八字你還記得嗎。”


    水研姬蹙眉:“她的生辰八字我怎麽知曉,這你得去問宴姨娘,不過玉兒早產,否則隻比你大兩歲。”


    “宴姨娘懷她時,出過楚府嗎?”


    水研姬不明白他為什麽忽然問起楚府的事,自從與楚府決裂後,母子二人對往事諱莫如深,從不提及楚府。


    “總該是有的吧。怎麽忽然問起這個。”


    楚望舒還是搖頭。


    水研姬沉思片刻,似乎想起什麽,柔聲道:“宴姨娘向來崇道,還沒懷上玉兒時,經常去道觀燒香,有時幹脆就在道觀裏吃齋念經,一兩個月不回府也是常有的事。那會兒我還是他的平妻,每次都得向我請求。我見她心誠,也從不為難。”


    楚望舒麵色如常,手心暗暗拽緊被褥。半晌,低聲道:“娘,我想去看看玲瓏。”


    “好!”


    水研姬攙扶著楚望舒出了門,內堂,東竹和夏蟬衣坐在小小秀墩上,托著腮發愣。聽到動靜,側頭一看,兩張小臉立刻綻放驚喜笑容。


    楚望舒狠狠瞪了她們一眼,東竹心虛的低頭,夏蟬衣臉皮厚,仰頭假裝看風景。


    細雨綿綿,滴在臉上有著一股清涼感,楚望舒在小院內停下來,伸出手,感受著濕冷的雨水,直秋雨慢慢潤濕了頭發,他才在水研姬的攙扶下走向西廂房,始終看著他背影的兩個丫頭伸長脖子,恨不得把腦袋摘下來丟過去,看看屋子裏到底有什麽。


    此刻已是末時,天空陰沉沉,西房有些昏暗,為了驅散房子裏的濕氣,水研姬燒了一盆炭火,扶著他饒過屏風,走向大床。


    床上躺著一個如畫般的少女,漆黑的發,細長的眉,長長的睫毛,白皙的臉。她仿佛睡著了,安詳靜謐。


    楚望舒坐在床榻邊,默默凝視床上的女孩,雨水沙沙打在窗沿,不知過了多久,楚望舒低聲道:“娘,我想和玲瓏呆一會。”


    水研姬抿了抿嘴唇,點點頭。


    娘親一走,屋子裏更安靜了,凜凜如寒星的眸子裏散去了刻意偽裝的堅毅,取而代之是深深的倦意。


    “玲瓏,我好怕,我怕這一切都是夢,是那該死的命運跟我玩的一個把戲。一直以來我都覺得自己做的很好,我改變了所有人的命運,你、娘親、三姐還有我自己。可我忽然發現也許我並沒有改變命運,它隻是以另一種形式出現在我麵前。就像河流改變了河道,但它最終還是會流入大海,最後的最後,結局仍舊一樣。”他伸出手撫摸水玲瓏的側臉,手掌在輕輕顫抖,顯示出他此刻不安的情緒。


    “我沒保護好你,我還把三姐弄丟了,還有妙真,我差點失手殺了她。妙真是個很好的女孩子,我想你們一定會成為好朋友......我總是這樣,什麽事情都做不好,衝動、暴躁、乖戾......這樣的我真是太糟糕了。如果在楚府的時候我能收斂的更好,更隱忍,你就不會出事;如果那晚我不是那麽自以為是,三姐就不會賭氣離開;如果我能更好的克製自己,妙真也不會受傷。”他猛地抱住腦袋,自言自語:“我好怕,因為我看到了命運朝我露出愚弄的笑容。”


    內堂,東竹和夏蟬衣陪著水研姬說話,大多數時候都是夏蟬衣在嘰嘰喳喳,她活潑的像隻燕兒,機靈古怪。東竹偶爾會插幾句嘴。水研姬顯得心不在焉,目光時而撇向西廂房。眉宇間淡淡的憂愁藏都藏不住。


    夏蟬衣悄悄踢了一下東竹,東竹秀氣的小臉一陣猶豫,神色很好奇,口氣卻很不情願:“水姨呀,那個,那個......我們沒什麽意思,就是......想知道......”


    夏蟬衣翻了個白眼,心直口快:“水姨,西廂房裏有什麽東西嗎?整天看你進去,楚師叔還不準我們靠近。”


    水研姬回過神來,愣了愣,恍然笑道:“你們前段時間鬼鬼祟祟的朝那邊張望,就是好奇這個?”


    夏蟬衣臉蛋微紅。


    “她啊,是我侄女,也是望舒的表妹。本來呢,如果一切都沒有發生的話,她會是未來陪伴望舒走過一生的人......”


    水研姬娓娓道來,第一次把她們的往事說給外人聽,雖然母子間對過去的事避而不談,可有些話壓在她心底太久太久,久的想找人傾訴。恰好這次擔驚受怕了很多天,據說那群道士在商議著把她們母子趕出山去,那麽這些話不說,以後就沒機會。


    她說她們本來生活在東荒邊境的牧野城,楚府是城裏數一數二的豪門大族,她十五歲嫁入楚府,次年生了個大胖兒子,取名叫楚望舒。她兒子從小就機靈可愛,是所有兄弟中最有靈力的。同樣出身甲子大族的嫡女水玲瓏,某一年來府上做客,那一年人族和妖族出了件大事,碧澤城被妖族攻破,死了近三十萬人,水族嫡脈凋零,活下來的隻有在姑媽家做客的水玲瓏。那一年是她們母子人生中轉折點。


    就這樣水玲瓏依靠著楚府生活,她是個漂亮的小女孩,長大後愈發水靈動人,漸漸就惹來了府上嫡子庶子的覬覦。他們渴望得到水玲瓏的美色。


    隨著一年年的過去,機靈可愛的兒子漸漸長大,他長成了孤僻偏激的少年。他們三人在豪門府邸裏相依為命,他覺得自己是家裏唯一的男人,保護著妹妹不受傷害,自己卻天天被兄弟排擠、欺淩,傷痕累累。父親偏愛嫡子,主母刻薄刁難,府上的仆人也敢對落魄的母子冷嘲熱諷。他曾經是楚府的少爺,而今卻覺得寄人籬下。母親被誣陷成放蕩****妹子幾次差點被侮辱。男孩的笑聲越來越少,越來越孤僻。


    在一次差點喪命的受傷中,他終於振作起來,刻苦修煉,努力掙錢。他渴望得到父親的重視,他想讓母親在府裏重新抬起頭來做人。可他父親並不喜歡他,再次以她與外人私通的莫須有罪名侵吞他的產業,那天他流著淚說,娘親,看在你的份上,我忍了。嫡子認為他會威脅到自己的地位。唆使白雲觀的道子玷汙他的妹子,這一次他終於忍受不下去,親手殺了兄長,與父親決裂。


    水研姬終於說完了,她感覺臉龐冰涼,伸手一摸,早已淚流滿麵。


    東竹把頭埋在膝蓋裏,雙肩輕輕顫抖。


    夏蟬衣揉了揉通紅的鼻子,手背揩去淚痕,哽咽道:“水姨真討厭,就知道騙人家的眼淚,嗚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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