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八,乙卯,回潮,大雨瓢潑。


    “老丈,勞駕。”


    屋外,屈氏持劍拱手。


    『這不三閭大夫麽?怎的落得如此境地?』


    老者模樣的忘秋打開門,看著眼前屈氏拱手拘禮的模樣,他倒也不是很急著讓對方進門,隻是倚在門旁,單手放下嘴裏叼著的魚幹,調侃道。


    “風吹雨疾,便已至此。”


    眉目之間,發絲垂雨,屈氏手執劍鞘雨珠打落無數,全部化為涓涓細流自掌心劃落。


    『一日錢幣三枚。』


    忘秋淵瞳滿是深邃,卻是攤手要錢。


    屈氏一愣,隻是在雨中取出三枚蟻鼻錢交給忘秋。


    收起手中帶有水跡的錢幣,一如那日三閭大夫踏足船中,忘秋側身讓出一個身位供屈氏進入。


    『屋小鄙陋,還望君子不嫌。』


    忘秋披發跣足隻是席地而坐,朗聲笑道。


    “某不過流逐之人,老丈所言羞煞我也!”


    屈氏持袖掩麵,卻是不敢妄自尊大。


    『雨大氣濕,老朽正好煮了魚湯,不若坐下喝點,順便炙烤衣物祛點濕氣。』


    忘秋盛了一碗魚湯,坐而相邀。


    “長者賜,弗敢辭。”


    屈氏拱手,隻是微彎著腰雙手接手忘秋遞過的木碗,隨後亦是席地而坐。


    看著碗中時不時氤氳的白氣和其內熬煮軟爛的魚肉魚骨混雜一起,久久不曾聞嗅肉腥的屈氏也是不由勾起肚中饞蟲,默默掩著大袖吞咽了一口口水。


    微抿一口魚湯,一口鹹腥,一口鮮甜,湯底似有淡淡的魚腥草味,讓屈氏有些暗自陶醉。


    『嚐聞君子不棲矮簷之下,而今大夫至此,卻叫老夫懷疑大夫不是君子。』


    忘秋含笑,隻是舉手比對門外矮簷,再度出言調侃。


    “入室以來,不覺此處鄙陋,何來矮簷一說。”


    屈氏沒想到眼前老者會給自己整這一出,他明顯是愣了一下,但他隨後還是選擇了裝傻充愣。


    『有些人呐,拿的起反倒放不下了,不過一二聲名而已。難不成君子是人叫他君子,他才是君子的麽?』


    忘秋給屈氏舀了一碗魚湯,隻覺大夫處事不夠圓滑。


    “受教。”


    屈氏端著魚湯良久,持碗敬道。


    『我可沒教你什麽。』


    忘秋將碗中魚湯一口飲盡,滿足的歎了一口氣,隨後一口吹滅熬煮陶罐的火種,裹著一席茅草倒頭就睡,主打的就是隨遇而安。


    一旁屈氏見狀,瞳目之中多有意外之色,想著天色不早,久不曾與人同席而眠的他看著老者糟糕無比的睡姿,他不由躬著身子,緩緩將身體移到茅草屋的另一個角落,而他自己則裹著濕漉漉的衣服倚靠屋腳和衣而眠。


    三月初九,癸卯,忌伐木,忌破土。


    正午雨歇,忘秋擦了一把嘴角的口水,有些睡眼朦朧的從屈氏身上爬將起來。


    『大夫何以如此看我?』


    看著倚靠牆根瑟瑟發抖的屈氏,忘秋有些不解的順帶擦了擦屈氏香囊上的口水。


    而此刻的屈氏默默拔下插在頭發上的一根茅草,枯槁憔悴的臉上多了一絲黝黑之色。


    這天之後,實在不想再經曆一遍老者糟糕睡相的屈氏就自個在草屋邊上破土伐木搭建房屋了。


    然而半夜時分,他依舊準時準點來茅草屋裏頭,煮了魚湯的忘秋每次收了三枚錢幣之後依舊歡迎這位不請自來的鄰居大夫。


    如此這般過了一月有餘。


    這天半夜,兩人圍坐篝火,屈氏掃了一眼正在熬煮的魚湯,又看了一眼漁夫拿著新收的錢幣穿過一道紅線,他的臉上多了一縷縷黑線。


    “這大澤深山又無貨市,要這微末錢財何用?”


    屈氏道出了這些日子的不解。


    『妹子命薄,錢財於我雖是無用,於她而言卻可壓勝命中惡孽,多增福緣半點。』


    忘秋唇角上揚,手上活計卻未因閑聊落下半點。


    “錢財於我亦是身外之物,若能因此救一人性命,這些皆可取。”


    在得知真相一角後的屈氏感覺自己與漁夫之間的純粹友誼多了一絲雜質,他的眼神雖有黯淡,但還是選擇了慷慨解囊。


    『俯仰無愧天地,我又何曾欠你。』


    『雖然我確實很想要,但命裏八尺,莫求一丈,今日過後就是緣盡之時。我啊,隻能留你三十三天,那些錢你還是自個收著吧,我有手上這九十九枚便足夠了。』


    忘秋搖頭輕笑,謝絕了屈氏的好意。


    “所謂過猶不及,竟是如此麽……”


    見到緣盡之時,屈氏瞳眸似有落寞之色。


    『是這個理沒錯。』


    忘秋結繩,隻是點頭附和。


    “道理如此,奈何我聽不懂悟不透。”


    屈氏歎了口氣。


    『損有餘而補不足,天道而已。』


    『大夫作為祝融氏的苗裔恰好多餘了些。』


    忘秋言語平淡。


    “巫族苗裔,神憎鬼厭。自古巫妖不兩立,楚國又是大妖居所,曆代楚王皆奉媧皇為尊,餘之美政不得推行大抵也是如此,跟腳如此,我是有些多餘了。”


    屈氏苦笑,顯然也挺有自知之明的。


    『跟腳不正,投闡無門。美政施化,入截無路。』


    『巫人混血,妖教不納,人教不迎。』


    『大夫九尺之軀,天下之大隻有陰冥一處矮簷棲所,可惜了大夫文膽丹心,可惜了那浩然氣青雲梯。』


    魚湯滾沸,忘秋隻是搖頭。


    “一路走來,見許多人,遇很多事,惟有老丈言我困窘。”


    屈氏雙手接過魚湯,臉上帶著幾分釋然。


    『明知如此而不言,非我作為。』


    碗口對碰,魚湯傾灑,伴隨著彼此眼前氤氳白氣,一切顯得那般不言而喻。


    “少年若你,平生可有不平之事?”


    飲盡最後一碗魚湯,屈氏吐出一口濁息,朗聲笑道。


    『心中有大不快意,出劍而已。』


    緣盡於此,忘秋亦是笑道。


    “理應如此,本該如此。”


    屈氏擲杯,麵容有些清瘦的他不見了臉上憔悴,反而多添一絲少年時節的意氣風發。


    『外頭那艘船筏就送你了,什麽時候想走都可以。』


    忘秋踩滅了最後一枚火種,倚靠牆根的他淵瞳之中多了一抹璀焰。


    “我有經典未曾傳世,還望閣下在我死後代為承繼。”


    屈氏起身拱手,言語之間多了一絲希冀和念想。


    『好說。』


    忘秋背過身子,同意了屈氏的不情之請。


    “老頭,你的魚湯真鹹。”


    臨近門前,屈氏很是突兀的回過頭,挑釁道。


    『鹹麽,鹹就鹹吧。』


    忘秋看著黑黢黢的茅草屋,他未曾回頭看著屋外的月光。


    是夜,屈氏折身返屋,作《漁父》、《卜居》。


    五月初四,鬥柄指午,心宿在午,火旺至極,陽氣至極,飛龍在天,一陰初生。


    是日文章傳世,鹿角解,蟬始鳴,半夏生。


    五月初五,屈氏縞素襲身仗劍登船,劍伐洞陰之野。


    是日,劍修登高,喋血縞素。


    是日,文膽璨世,照破妖邪。


    是日,丹心赤血,妖如雨落。


    是日,浩然氣散,青雲梯折。


    是日,大夫不祿,君子休息。


    所謂縞素酬天下,戈船決死生,屈氏自此一戰而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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