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洪書鳴反應過來,她已經鬆開了手,而娉婷早就扭過了身子,與駱伽麵對麵。


    楊娉婷半個身子都往駱伽那邊傾倒,掌心陷入柔軟的沙發裏,她重心下壓,幾縷頭發垂在胸前。


    “你,你,我,我……”她語無倫次,滿臉的混亂和震驚,眼睛卻死死盯著駱伽,怎麽也挪不開。


    駱伽端坐沙發上,姿態沒有一點改變,神情淡定如初。


    “你看見了過去的自己,看見了她。”


    “她要怎麽做?”如暗夜穿堂而過的風,低啞的沁著涼意。


    楊娉婷呐呐,“她要改造自己。”


    “改造哪裏?”這股風吹過楊娉婷耳畔,拐了個彎吹向她心底。


    駱伽低聲,“在她身上,指給我看。”


    她不受控製地抬起手,伸直食指,發著抖指向駱伽的胸口正中心,一路向下。


    兩肋間,肚臍處,小腹,她的手指還在移動著。


    直到某個地方。


    楊娉婷艱難地咽了口唾沫,“是,這裏。”


    嗓音細細的打著顫。


    “為什麽?”駱伽問,“她為什麽,選擇改造這裏?”


    楊娉婷的呼吸聲重了不少,她半張開嘴巴,胸膛一鼓一癟,如同被反複充氣抽氣的袋子。


    “因為,因為,她漂亮。”


    “她很漂亮。”


    “她的漂亮,是天生的,沒有經過任何後天的改造。”


    “哪怕她再怎麽吃不上飯,身上穿的衣服再髒,都會有人過來問她。”


    “所以她知道,隻要她改變一下,誰都比不上她,她會有很多很多吃的,很多很多穿的。”


    “最重要的是,她能活下去,像個人一樣。”


    楊娉婷哆嗦著,“她必須像個人一樣地活下去。”


    眼淚大顆大顆從眼眶裏滾出,滴落到沙發上,把布料染深一塊。


    她紅著眼,依舊一瞬不眨地看著駱伽。


    手一直指著那個地方。


    駱伽忽然彎起嘴角。


    好似冰雪消融,春暖花開,她冷冽的眉眼於刹那間軟化成一汪春水。


    駱伽一隻手蓋住楊娉婷停滯在半空的手掌,掌心輕柔地將她手指按回去。


    溫熱從手背傳來,溫暖得讓楊娉婷想哭。


    “她活下來了。”


    宛如春風拂麵般柔和,“恭喜她,保持著最原始的美麗,活了下來。”


    “現在的你,大可以盡情欣賞她的美麗。”


    “不要逃避,不要害怕,不要厭惡,往事不會重演,你會帶著她越來越好,直到做到你想做的事,遇見你想見的人。”


    駱伽另一隻手的食指擠入握著楊娉婷手的掌心裏,往裏麵勾著。


    楊娉婷隻覺得手背原本按壓著的什麽粗糙的東西被扯了出去。


    定睛一看,是一條褪色的細繩。


    那繩子由幾股線編成,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兩端散著絨毛,是被外力強硬拉扯斷開後才會有的樣子。


    “我的發繩!”她驚叫。


    駱伽把發繩纏到她手腕上,打了個活結,“物歸原主。”


    楊娉婷收回手,手腕湊到眼前看了又看,手指不住地撫摸著,“我還以為,它丟了。”


    “在找藤條綁你的時候看到了它,看你之後可能還會意識不清,就先自作主張幫你把它收起來了。”


    駱伽拿起一個新杯子,舉著水壺往裏倒水。


    水聲嘩啦,杯子滿了一半,她停手,舉起杯沿湊近唇邊輕抿一口。


    “這條發繩,從小陪我到大。”楊娉婷深吸一口氣,戴著發繩的手腕壓到心窩上,“謝謝你。”


    駱伽擺擺手,隨意瞥了一旁坐著不動的洪書鳴一眼。


    洪書鳴正襟危坐,提著一口氣,她其實從駱伽半路一直在逼問娉婷的時候就想要打斷駱伽。


    她想,在娉婷這些年接觸過的這些人當中,沒有誰能比她更了解娉婷過去的經曆。


    對於娉婷來說,差點選擇改造自己的身體這一件事,對她來講就是近乎於誤入歧途的大事,也是她多年來不想去觸碰的隱秘的傷疤。


    哪怕娉婷現在活得好好的,可一想起過去,一提及義體,依舊會泄露出不適應的情緒。


    當她試圖再一次說話提醒駱伽的時候,駱伽不經意間看向了她。


    洪書鳴很難形容自己那一刹那的感受,隻是覺得整個人都動彈不得了。


    明明駱伽什麽也沒做,什麽也沒說,她就被駱伽一個眼神懾在了原地。


    不是震懾,而是那種,被看透、被看穿一切的無措感。


    洪書鳴在駱伽的眼神中,看到了過去的自己。


    真是令人難以置信,麵對著過去的自己,她很難再度開口。


    甚至於嗓子都極速腫脹到發不出聲音的地步。


    洪書鳴隻能眼睜睜看著娉婷仿佛被魘著了一樣,在駱伽慢條斯理冷靜的話語下,一點一點痛苦地暴露著自己。


    身體裏好像被塞同時塞了棉花和石頭,呼吸困難,又沉甸甸的,幾乎要暈厥過去。


    “喝水嗎?”駱伽舉起水壺,晃蕩了兩下。


    洪書鳴跟溺水的人被救上岸一樣,堵著的氣全部撒出,一下子放鬆下來。


    她揪著胸前衣服,狠狠呼吸了幾大口。


    有種劫後餘生的心悸。


    在駱伽問洪書鳴後,楊娉婷的注意力也轉移到了洪書鳴這邊。


    她眼神甫一觸及到洪書鳴,便立刻放下手挪過去,“洪姐你身體不舒服嗎?”


    楊娉婷抽出紙巾去碰她的額頭,“你出了好多汗。”


    “沒什麽。”洪書鳴結果楊娉婷手上的紙,“就是剛剛有點擔心你。”


    楊娉婷一把抱住她,下巴卡到人家肩頸處,“洪姐,讓你擔心了,我沒事的。”


    “以後都會沒事了。”


    “我不會再陷入那樣的境地了,所以沒關係,我不怕了。”


    她有節奏地拍著洪書鳴的後背,反倒變成了那個安慰別人的人。


    “但我還是很討厭念博恩集團,討厭人的義體化。”


    楊娉婷恢複了元氣十足的模樣,滿滿的都是對念博恩集團和義體潮的吐槽。


    她握起拳頭,在半空中揮了揮,“如果不是念博恩集團,怎麽會有那麽多人寧可借晶幣都要改造自己?”


    “而且就算改造了,也沒落得太多好,比來比去,大家不都一樣,還逼得很多人給自己搞畸形了,都沒有個人樣了。”


    洪書鳴隨意撚了塊小餅幹,吃完以後才覺得自己的心悸緩緩退去。


    她紙巾擦拭著指尖,“確實,很多人都對把自己身體的一部分改造成義體這件事情非常熱衷。”


    想當初,義體潮最瘋魔的時候,她見過很多以把自己義體化為榮的人,不僅以此為榮,甚至還要比較誰用的材料更好,誰花費了更多的晶幣,誰義體化的程度更高。


    想想都是一件很不可思議、很瘋狂的事情。


    “改造完後的人,ta們義體的能力和超理能力相比如何?”


    駱伽不知道什麽時候坐到了楊娉婷身邊。


    楊娉婷不假思索,“那肯定是不能比的呀。”


    “超理能力多種多樣,而且也不是建立在替換人身體部位的基礎上,根本就不是義體材料用好點就能比得上的。”


    駱伽雙手交疊在身前,點點頭,不再繼續說話。


    洪書鳴看她若有所思的神情,“你想到了什麽?”


    駱伽說:“拿人體改造和超理能力相比,用改變命運鼓動人,哪怕實際效果並不如此,也足以誘使人前仆後繼地去嚐試了。”


    “沒錯。”洪書鳴道,“改變命運,誘惑實在是太大了,沒多少人能抵擋得住,能夠想出這樣的點子去推廣人體改造技術的人,著實是實打實地抓住了人性的弱點。”


    她頓了頓,“不過對一些人來說的改變命運,對另一些人來說可能是讓ta們嗤之以鼻的東西。”


    “所以說是‘義體潮’席卷全紅星,還是有相當一部分人不為所動。”


    “這個我知道!”楊娉婷跟好學生在課堂上舉手回答問題似的,一隻手托在胳膊肘下麵,十分積極,“大部分改造自己的,其實是需要萬民公會救濟的人,是掙紮在溫飽邊緣的人。”


    “是過去的我那樣的人。”


    “但是如果ta們本來就活得很好,本來就有超理能力的話,根本就不會把念博恩集團的宣傳語放在心上。”


    “也就是說,生活條件不怎麽好的人,才是念博恩集團推廣人體改造技術的目標群體。”駱伽總結。


    楊娉婷咬牙,“可惡,念博恩集團就知道欺負沒晶幣沒權力的人。”


    她兩隻手放在洪書鳴胳膊上,“洪姐,咱自組聯不管管嗎?”


    洪書鳴垂下眼瞼,瞄一眼楊娉婷的手,又抬眸看她,“管什麽?念博恩集團雖然打著獲得和超理能力同等能力的名號,但這並不是超理事件,不在超理行動部的解決範圍。”


    “哎呦洪姐,你懂我什麽意思的。”楊娉婷對洪書鳴的回答並不滿意,急的整個人抖了兩抖,“超理行動部管不了,這不還有常理行動部嘛。”


    “常理行動部不就是負責維護紅星正常社會秩序的嗎?”


    她緊緊抓著洪書鳴的手臂,“你知道的,由人體改造催生出多少惡性事件,常理行動部不可能不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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