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伽順著姚桉的視線往自己腳上看,剛剛下床下得太匆忙,忘記穿鞋了。


    幸好房間內也鋪了地毯,所以她走得還挺舒服。


    不過,就算沒有地毯,她也不會有什麽別的反應。


    駱伽聽到麵前的人淡淡地歎了口氣。


    這聽起來完全是他下意識的反應,仿佛累極後脫力的一聲歎息,蘊含著一些無可奈何的複雜心緒。


    也許連他本人都無法仔細分辨這裏麵的心情。


    駱伽往後退了兩步,打算關上房門,“我去穿鞋。”


    往前推的門被一股力道阻攔,她抬眼看去,姚桉一隻手把著門邊沿。


    “再休息會兒吧。”他說,嗓音輕悄柔軟,“等午飯好了以後我來叫你。”


    駱伽乖順地點點頭。


    姚桉收回手,轉過身去就要離開。


    “六六呢?”她問。


    身形高挑的男人頓住了。


    他語氣平緩地回,“它的運行係統出了點問題,送去廠家調試了。”


    駱伽“哦”了一句,又問,“大概什麽時候能調試好?”


    “三四天左右。”


    “好。”


    駱伽得到確切的回答後,關上房門。


    陽台那邊的窗簾沒有拉開,把外頭的自然光遮得嚴嚴實實的,沒了六六的操控,天花板的吊燈不曾自動亮起,駱伽也沒有那個主動開燈的意願。


    除了一盞增添些微光源的小壁燈,房間裏昏暗一片,任何東西都黯淡到細節不清,隻剩一個顯眼的輪廓。


    她徑直走到床邊,仰麵直直倒了下去,掀開的被窩還留存有幾抹溫熱,抬手揪過被子,周邊霎時被自己先前留下的些許體溫包裹,就好像回到了最熟悉最安全的地方。


    但駱伽清楚地明白,這一切都是假的。


    她已經從一個蝸居太久的地方走出,從此以後就再也回不到過去,回不到那裏。


    而外麵的世界,有太多的變數與未知。


    嗬,對於她而言,這些變數與未知有什麽意義呢?


    顯而易見的,它們毫無意義。


    此時此刻,她能想些什麽呢?又能做些什麽呢?


    柔軟朦朧如霧如煙的光線籠罩之中,駱伽望著厚實的窗簾花紋,輕輕呼出了一口氣。


    她什麽都不會去想,也什麽都不會刻意去做。


    她隻要安安心心地待在床上,鑽在被窩裏,再睡一覺就好了。


    就那麽順其自然地活著,就讓事情按照它的節奏發生,該來的總會來,該遇見的也遲早會遇見。


    這是她和她的約定之一,無論發生什麽,都不會產生改變。


    至於其它的事情,重要麽?


    駱伽側著臉枕在枕頭上,麵龐軟軟地陷下去小半截,鼻翼縈繞著淺淡的清香,這是六六消失之前在房間裏點的熏香。


    她肩膀往下一塌,翻過身去,恢複到不久前倒到床上時的仰麵姿態,左手彎折伸入枕頭底下,摸索著拿出小圓球,把它舉到眼前。


    紅色的蓮花花苞凝固在球心,盡管室內光線不足,仍然煥發著栩栩如生的鮮紅光澤。


    駱伽定定地看了一會兒,在時間的流逝中,握著小圓球的手和胳膊紋絲不動,沒有發生過絲毫偏移,如同計算角度最精確,性能最平穩的機器人。


    她最終五指用力,把小圓球更深地推入掌心,全然包住後,將它重新放回枕頭底下。


    都無所謂,都與她無關。


    駱伽雙手伸直放在身側,閉上雙眼。


    沒過幾分鍾,小壁燈的亮光猝然暗了下去。


    姚桉到家裏的時候已經是十一點多了,他根據實際時間把原先計劃好的菜品削減了幾道,並且挑了快熟類的菜。


    不過,就算他盡力用最快的速度去準備午飯,等到菜全部燒好,也已經超過十二點了。


    他把菜端到餐桌上。


    還好六六先前就把食材都處理好了,不然還要花費更多時間。


    想到六六,姚桉放餐盤的手在半空中停滯了一下。


    他是存著把六六送回廠裏銷毀的心思的。


    永久性休眠並不靠譜,既然有休眠指令,相應的也會有喚醒指令,雖然永久性的休眠指令會對智能體本身造成巨大損害,但如果六六在深度學習的過程中萌發了自我意識,這樣的損害又算得了什麽呢?


    它一旦被喚醒,完全可以借助其它手段做它想做的事情。


    他越想越覺得銷毀六六的事情刻不容緩,再加上駱伽也對六六過問了一嘴,必須在三四天內盡快定下新的家居智能體來代替六六,並且不能讓她心生疑問。


    但是,以駱伽的性子,她會對智能體的更換這種事情分散出更多的注意力嗎?


    姚桉不由想到幾天前兩人在車上時的情況,那時他出於羞赧的心思,故意說要把車載智能體換掉。


    而駱伽的反應是,沒什麽反應。


    因為這些都是他的財產,她無從置喙,也沒有心思來置喙。


    六六會是那個例外嗎?


    這個疑問自然而然地從姚桉的心底升騰了出來。


    不過幾秒,他又把心中的問題拍散。


    不管是不是例外,這都不會成為重點。


    姚桉想著,把隔熱手套脫下,預備去二樓把駱伽叫起來吃飯。


    剛挪動一步,胸前的徽章就震動了兩下。


    他低頭,徽章上綻開的紅蓮花瓣微微閃光。


    伸手輕輕觸碰花瓣,一麵光屏立刻彈了出來。


    洪書鳴:“姚副會長,請問您這兩天有空嗎?我想我和駱伽該定一個見麵的日子了。”


    洪書鳴:“畢竟她的衣服總不能一直放在我這裏。”


    一見到洪書鳴發來的消息,姚桉的神色馬上就變得不悅起來,心中也湧上些不爽。


    他本想視而不見,一揮手就要把光屏打散,可手揮到半途中,就被打斷了。


    二樓傳來腳步聲,姚桉抬頭一看,駱伽已經走到了樓梯口。


    她扶著樓梯,神色懵懵懂懂,好像是剛從睡夢中醒來。


    隨著身體本能往下邁了兩步後,駱伽站在階梯上,停住了。


    小幅度地甩甩頭,她清醒了些許,眸光精準地落到了姚桉身上。


    或者說是,姚桉麵前的光屏上。


    姚桉莫名僵住了身形,如同背著駱伽做什麽壞事被她當場捉住了一般。


    其實他可以直接把光屏關掉,想來駱伽也不會多說什麽,但在她的注視之下,他總做不出這樣的事。


    這是實打實與她有關的,要是她沒有出現也就罷了,然而她在當下出現了,洪書鳴的消息,他也許應該當即告訴她。


    即使駱伽這會兒不知道,將來總歸是要知道的。


    心思千回百轉兵荒馬亂,姚桉麵上卻是滴水不漏的關心,他神色自若地放下手,繞過光屏走到前頭,“睡醒了?”


    駱伽眸光一轉,靜默兩秒,才像是回過神來般理解了他的話,“嗯。”


    說實話,她這副典型睡蒙了的表現,有點呆呆的可愛。


    姚桉的心軟下一角,嘴角情不自禁地彎了起來。


    他朝駱伽走去,“睡醒了就過來吃飯吧。”


    等姚桉走到樓梯口的時候,駱伽清醒了不少,她三步兩步走下樓梯,疑惑地看著他,“你不用走過來的。”


    姚桉沒有回應她的這句話,隻是展唇一笑,清冷疏離的容顏有了春天冰水消融的柔和。


    也許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在見到駱伽的那一刻,他便不由自主地軟化了所有棱角,透出包容一切的溫柔。


    “走吧,我回來得匆忙,也來不及好好準備午飯,時間緊張,你將就著吃。”


    他像牽小孩一樣牽起駱伽的手,拉著她走向餐桌。


    駱伽的手比姚桉的要小,但也沒小太多,似乎是剛搭在樓梯扶手上的緣故,有股冰冰涼涼的冷意。


    姚桉更是握緊了,試圖把她的手變暖。


    四區的六月份雖說已有了夏天的影子,可氣溫也不見得有多麽穩定,他見著駱伽這樣,總是擔心她會著涼。


    駱伽一隻手被他牽著,順從地跟在他旁邊走著,她好奇地歪了歪頭,目光落在兩人交疊的手上,臉上閃過一絲孩童般不諳世事的好奇。


    猶如牽手是什麽新鮮事情似的。


    說起來,這好像是姚桉第一次主動牽她的手。


    牽手是安全部位的肉跟肉的觸碰,說親近不能算太親近,說不親近,這又在實際上超出了大部分人表達親昵的範圍。


    在這快速度過的以年為單位計量的歲月裏,她鮮少和人這樣接觸。


    上一次被人主動牽起,已經是十年以前的事情了。


    從某個方麵來講,單純地記住時間對駱伽來說是沒有必要的,但她依舊會記得時間流逝過程中發生的一切。


    清清楚楚,一分一毫都不會錯漏。


    而在幾天前和洪書鳴、楊娉婷的相處中,她們也不曾有過這樣的舉動。


    但是······


    駱伽另一隻手悄悄摸了一下後背,少女柔軟馨香的身體好似還在她背後緊貼著,真像有實質化的重量壓下一般,她上半身前傾了不少。


    楊娉婷在療養艙裏的那一撲,是她在來到紅星以後,第一次和人這麽接觸。


    或者說是第一次被人這麽主動大麵積地接觸。


    幾天過去了,不知道楊娉婷和洪書鳴的情況怎麽樣了。


    要知道楊娉婷那所謂的精神汙染程度,可遠遠要比智能體測出來的厲害。


    她看一眼姚桉的背影。


    萬民公會的療養院應該是有這個實力治好她的。


    直到走到餐桌前,姚桉才鬆開她的手。


    當他鬆開時,不知是想到了什麽,臉上還有一閃而過的驚訝。


    像是沒想到自己真能握著她的手這麽久,一點點薄紅從他雪色的兩頰暈染開來,這點紅潤跡象倒讓他看起來更健康了。


    駱伽無波無瀾,沒什麽所謂,她一眼瞥到懸浮在旁邊半空中的光屏。


    姚桉察覺到她的動作,長腿一邁就到了駱伽另一邊,手疾眼快把光屏拖走關閉。


    頂著駱伽的目光,他有些懊悔,不知道駱伽看到了多少,早知道自己會是這個動作,還不如一開始就把光屏關了。


    “我看見了。”駱伽說。


    姚桉臉上的那點紅還沒來得及大麵積鋪開,就又不見了。


    “我可以解釋。”他忙不迭講,嗓音平靜如初,天知道他心裏卻慌亂到了一個點。


    這完全是他控製不住的心理反應。


    他做好了駱伽生氣質問的準備,沒想到,駱伽表情未變分毫,一雙清淩淩的眼睛眨了幾下道,“我想下午和她見麵。”


    姚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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