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雞鳴山有一條可行車馬的碎石小道。


    隻是年久失修,這條小道如今早已坑坑窪窪,加上天雨路滑,並不好走。


    好在雨不大。


    洪昇並不急著趕路,所以任由馬兒緩緩行進。


    他是半年前結識雷成大師的,算上最初有所耳聞的時間,前後也不過一年。


    身為酆城當地望族子弟,平常又好結交,這道上朋友洪昇自然認得不少。一次與友宴飲,不經意聽聞本鄉最近來了位本領高強的法師,因其道行高深,法術精妙,被信眾尊稱為大師。


    洪昇本就好慕仙道,本鄉既有此等高人,自然想結識結識。


    不料隨後卻被告知,這大師行蹤隱秘,連他這朋友也隻是聽聞,卻不知其所在。還說那大師輕易不見生人,與其相識全憑緣分。


    此人越說越奇,倒是勾起了洪昇的興趣。


    既然從這人嘴裏打聽不到,他就另辟蹊徑。沒多久,還真讓他給找到一位知曉內情的人。這人與洪昇同鄉,早年同窗共讀,還算相知。對方拍著胸脯,保證將他引薦給大師。


    洪昇將信將疑,卻也隻得安心等待。


    孰料這哥們果然給力,此事還真讓他給辦成。


    沒多久,洪昇便得到這位老兄通知,叫跟他一起去見大師。


    至此時,洪昇方知這大師果真不簡單,短短數月,便已得弟子數百。


    那次,洪昇跟著鄉友,也是沿著這條路上山,初次拜見了那位被傳得神乎其神的大師。


    也是從那時起,他才得知大師落腳在這酆城東南方,離城四十裏的雞鳴山聖道寺。


    要說,洪昇對這地方本不陌生。


    雞鳴山聖道寺乃早年由異邦傳入的聖道教所建,因教宗覆滅,漸被世人遺忘。


    年少時,洪昇曾約同友人出遊過此山,所見不過斷垣殘壁,滿目荒涼。出於求道之心,他對聖道教的曆史也曾做過研究,對其稍有了解。


    相傳,此地鼎盛時廟宇連片,信徒雲集,不亞於一座山中小城。


    那時候天下紛亂,戰事頻頻,為免遭戰火匪患,在教眾支持下,此間沿山坡走勢築起了高達三米的壘石牆,將寺廟團團圍護,而山上亦有山泉湧流,飲水無憂。


    直到今天,那道堪比城垣的護牆仍在,隻是裏麵的建築大多毀壞,完好不足從前三分之一。


    洪昇上山那天,見殘存古廟煥然一新,堵塞的泉眼也再度出水,隱約已有幾分興盛景象。他還聽說,如今長期住在山上,追隨大師的信徒已不下百人。


    當日,通過有人把守的山門,穿過一棟倒塌廢棄的殿宇,洪昇與另幾名初來者最後被帶到此間得以保留下來最大的一棟建築“清風殿”內,見到了那位傳說中法術高強的心法大師。


    大師似對洪昇等人各自生平頗為了解,言談間娓娓道來,倒也和藹。


    隨後,大師跟包括洪昇在內的數名新人展示了自己的道行。


    大師嘴裏念了幾句咒語,須彌間,空闊的大殿裏竟電閃雷鳴,隨即降下大霧,將此次參見的數人團團罩住。不一會,大霧裏竟又起了風雷之聲。


    洪昇左顧右盼,發現那幾人已不知去向,仿佛整個大殿裏唯有他一人而已。


    他大起膽子朝四方探索了幾步,卻一個人也沒撞見。


    雖不見人,但霧裏卻並不寧靜。


    雷鳴之後,接著又有密密匝匝,踢踢踏踏的腳步聲,仿佛正有許多人朝此而來。


    緊接著,洪昇便在霧中看見數列身著重鎧,手持斧鉞的人兩兩成行踏步而來。這些人臉上俱戴镔鐵麵罩,打他身旁經過,渾身寒光閃閃,煞是威嚴。


    洪昇膽大,伸手摸了摸,發現那些人渾身鎧甲凹凸有致,堅硬冰涼,竟非虛幻。


    當大師收了道法,濃霧散去,洪昇見同行幾人皆在原地,彼此相距不過尺餘。


    少頃,那幾人從驚訝中醒轉過來,膝頭一軟,便朝大師跪拜下去。


    洪昇起初本還有幾分遲疑,但迫於形勢,心裏又確為剛才那神奇的一幕所折服,於是便也跟著行了師禮。


    大師似乎知道洪昇心裏有疑,卻隻微笑不語。


    將心法授予諸人後,大師唯獨留下洪昇,若無其事地跟他談起自己的得道經曆,對其曾經之平庸寒磣,皆一一道來,毫無掩飾。


    隨後大師又向洪昇交代了“不得泄密”之類的套話,乃令其下山回家。


    盡管仍有些許疑慮,但洪昇認為大師為人誠懇,毫無虛飾誇炫,於是定下心來,甘願認作了大師門下。不過,由於道出不同,此事他一開始並沒打算讓好友鬆坡知曉。


    直到他體驗心法之奇妙。


    考慮到曾多次蒙受鬆坡厚誼,以修行之術私授於己,洪昇也欲投桃報李。


    但他也知道,大師雖不拒信徒,卻有他的規矩。


    目前來看,他所接納的對象幾乎都是像洪昇這樣在本地有一定聲望,多少有些家世的人。


    鬆坡乃真乙弟子,道觀住持。說起來,他與四海為家的遊方法師並非一個路數,即便雙方不為敵對,也絕尿不到一個壺裏。


    因此,洪昇隻能將所學偷偷傳授鬆坡,卻不能拉他一道去拜入大師門下。這期間,他卻也遵從大師要求,並未向鬆坡及別的什麽人透露其身世來曆。


    直到這次,鬆坡向他坦露心扉,他方將大師生平盡皆告訴了好友。


    大師本名雷成,晉國南郡德州安平鄉人,因家境平平,僅上過兩年私塾。據他自己所言,其自幼遊手好閑,好結交,常與一幫狐朋狗友廝混。


    三年前的一天,雷成與兩位好友進山遊玩,偶遇一異人。那人相貌不凡,舉止怪異,一番攀談之後,給了三人一本《百草千金方》,令他們日夜誦習,將來可憑此治病救人,隨後又傳了幾人一套心法,同樣囑咐勤加習練。


    三人回家後日夜誦習該書,果真便通醫術,又遵照其囑習練心法,竟個個皆得神通。


    半年後,那異人又回到該村後山,再喚雷成等人相見。


    此次他告訴三人,須將心法往天下廣為傳授,如此如此,方能得更大神通。


    雷成和兩位好友此時已對異人深信不疑,於是遵其囑咐各自上路,往異國他鄉去尋合適之處將心法廣為傳授。而這雷成一路向西,就來到了這大盛霸郡境內,最終於酆城遠郊雞鳴山廢廟中安頓下來,開始按照師囑選優擇賢,傳道授法。


    一年下來,霸郡境內已有不少人跟他秘密修行。


    為方便管理,大師將門下弟子分為兩類,分別稱侍者與信徒。


    所謂信徒,又叫在家弟子,就是像洪昇這類隻需偶爾上山拜謁的居家自修者。而侍者則終日侍奉跟前,為其護法。


    半年來,洪昇隻回來過兩次,大師與他也隻寥寥數言,並無特別交代。


    替鬆坡打探大師的真實意圖,並伺機促成他倆會麵,就是他這次上山的目的。


    已遠遠可以看見山頭第一座碉樓時,洪昇勒住馬,抬起一條胳膊,用他那寬大的袖袍擋在頭頂前方,以免雨霧阻礙自己的視線。


    他扶了扶鬥笠,這樣能看得清楚一些。


    看著看著,洪昇心中忽生一念:如果在碉樓上插杆旗幟,此地豈不就是一座營寨。


    我的鬆坡老弟,看來這次果真讓你說著了。


    “什麽人?”


    當他繼續驅馬往上攀行,從碉樓處冷不防傳來一聲喝問。


    洪昇愣了一下,想起那句已許久不曾道過的口令。


    “遊隼歸山。”


    “歡迎回家,兄弟。”對方立馬變換了語氣,顯得友好了不少。


    “好兄弟,是回來參加天兆祭禮的嗎?”那人問。


    天兆祭禮?洪昇沒聽說過這事。


    當然了,他是在家弟子,這類事情未必會通知他參加。


    “趕得上的話,看看也好。”他心裏琢磨著鬆坡的交代,隨口應付道。


    “趕得上。”碉樓上那人說,“至少要等到黃昏,如果雨停了,才能開祭。”


    洪昇已隱約可以看見那人。


    那人躲在一道殘損的箭碟後麵,半月形拱門勉強能遮風擋雨。


    他披著一件跟洪昇身上一樣的蓑衣,緊緊依靠著牆壁,不仔細看還真不容易發現。


    “瞧這模樣,天黑前雨會停嗎?”洪昇假裝在意地問。


    “大師說今天黃昏時會有雲開霧散的機會。可我覺得不太可能。”那人高聲說。


    我也覺得不太可能,洪昇心裏道。


    戎州春季多霖雨。地無三日幹,天無三日晴。這雨一下起來就沒個完。


    “但願這雨能停吧。”他輕飄飄地說。


    洪昇慢慢悠悠進了山門,來到殿前廣場,在已搭建了一小片雨棚的馬房拴好馬,準備再步行前往清風殿。這裏有草料,水槽,而且淋不到雨。


    他的坐騎可以在此得到照料和休息。


    此地曾是一處大院,但四周沒有牆基,隻有一圈僅剩木樁的石臼底座,如果用作馬房,這片地方至少能輕鬆容納兩百匹馬。這院子以前也許就這用途。


    他解下蓑衣,搭在馬槽旁的橫杆上,然後甩了甩大衣袖,邁步朝清風殿方向走去。


    清風殿是整座雞鳴山古廟保留最為完好的建築之一,壯觀雄偉,甚至連牌匾都還在。隻可惜那牌匾上龍飛鳳舞的三個大字,因鎏金脫落,如今隻能在陽光明媚的天氣方能看清。


    此時,殿門口站著兩個人,左右侍立,雙手交叉背後。走近後,洪昇主動跟他們打招呼。他先是舒展地甩了甩衣袖,然後高聲道:“弟子酆城洪昇,求見大師。”


    他沒問大師在不在,也不用問。


    大白天的,除了清風殿,大師一般不在別處。


    大師果然在裏麵。因為其中一名侍者已在高聲唱名:“酆城洪昇,歸山拜謁。”


    門開著,洪昇抬腿便往裏走。


    大廳裏燈火通明。


    雷成大師今天並未端坐高台之上,而是站在大廳中央,正由一群人圍著,手舉台燭,端詳著攤開在地板上的一幅巨畫。


    不,是一幅地圖。


    見那幫人看得聚精會神,洪昇便也湊了過去。


    那是一幅繪製精細,標識清楚,囊括整個霸郡地區山川鄉鎮,道路險塞的手繪地圖,尺寸足有四五張桌麵那麽大。


    “俊孺,來,靠近一些。”正看得全神貫注的大師就像腦後長了隻眼睛那樣,忽然頭也不回地招呼洪昇,“你來幫我看看,此圖繪製得如何,可有錯漏?”


    “呃,如此山川詳圖,我也是頭一次見。”洪昇分開人群,湊近大師,“這,這卻有何用?”


    “當然有用。”大師轉過頭,衝他神秘一笑。


    洪昇故意麵露疑惑,等大師開解。


    大師卻又先不說話,而是沉思了片刻,然後抬起頭,挺了挺胸,伸手將燭台遞給旁邊一名弟子手中,又撣了撣衣襟,方正色道:“我知道,俊孺家世居霸郡,祖上也曾有多人做過漢晉兩朝地方官吏,故交遍野,乃酆城望族。”


    “慚愧,慚愧,”洪昇連連拱手,“闔大盛一朝,我洪家卻未有一人取得功名。”


    “沒錯。”大師朝洪昇曖昧地眯了眯眼,“烈烈名門,錚錚風骨,這也是我看重你的地方。”


    洪昇臉頰飛紅,連忙躬身作揖,“大師過獎了。”


    雷成大師卻並不在意他的反應,依舊將目光投向空中,像是咕噥,又像是語重心長地說:“近日坊間紛紛傳言盛趙即將結盟,想必俊孺也聽說了吧?”


    “弟子聽說了。”


    “對此有何看法?”


    洪昇訕笑道:“僅是坊間傳言,尚無實證,弟子不敢妄言。”


    但他隨即又道:“不過,大盛自立國以來,前有先太師匡扶國政,後有幹臣秉承遺訓,沿襲其簡政寬民之策,遠離中土爭亂,方有今日富足。這一點,朝野上下早有共識。所以,洪昇以為,即便真有與趙結盟之舉,大盛也未必願意卷入北方戰事。”


    “俊孺還是過於厚道了啊。”


    “這個,呃,嘿嘿。”洪昇麵色通紅,笑容尷尬。


    “你說的沒錯,顧太師對大盛確有鼎造之功,所以他的遺訓仍被許多人奉為至典。但當今大盛天子乃竊位而踞,德行不伸,卻有虎視天下之野心,恐怕早已不甘拘囿於一州之地。”大師斜睨了洪昇一眼,“盛趙一旦結盟,劍指何方便勿需明言。到那時,生靈塗炭,在所難免。”


    洪昇繼續一臉尬笑,問:“大師之意,是反對盛趙結盟?”


    大師淡然一笑,“我雖修行之人,卻非遁世隱者,既知刀兵將起,豈能坐視不理。”


    “大師欲有應天順命之舉?”


    “你看可以嗎?”雷成不答反問。


    “弟子以為,此間這些追隨大師的人,莫不相信大師之能力,也相信您有一顆慈悲之心。可咱們這些人畢竟勢單力薄,就算再有抱負,卻又能如何呢。”


    雷成大師微微一笑,“天道輪回,自有其勢。救厄扶困,各憑其法。”


    “那麽,敢問大師有何打算?”洪昇試探著問。


    “天道不伸,匡之;人道不正,扶之;如此方為君子。”雷成大師環顧四周弟子,隨後抬腿朝大門方向邁了兩步,目光望向殿外略顯陰暗的天空,“我要——替天行道。”


    大師這番話雖然嗓門不大,但意誌堅定,擲地有聲,猶如憑空一聲悶雷。


    洪昇臉上頓失血色,仿佛被這話給驚呆了。


    正在這時,一名弟子從殿外匆匆跑進來,向雷成拱手行禮,“時辰到了。”那人說。


    “嗯,”雷成點點頭,轉身對洪昇露出一抹神秘微笑,抬手一揮,“走,讓你看看天意。”


    洪昇跟著一大群人來到殿外,卻見此時雨已經停了。


    不僅雨停了,而且天空還出現了一片青藍。那片幹淨明亮的青藍出現在天際一線,四周雲層通紅,將那片天空映照著,如熊熊烈火中一片清涼的藍色冰晶。


    “看,那是什麽?”雷成抬手指向天空,表情激動。


    “星,戰星,戰星。”眾人齊聲高呼。


    洪昇心頭一震,趕緊手搭涼棚也定睛朝那個方向看去,卻見西方天際那片天空中,純淨藍色中赫然一顆熾亮巨星拖著長尾,巍巍劃過,甚是駭人。


    他從未見過這般景象。


    很快,洪昇便從震驚中清醒過來,“這,這是天兆。”他一邊驚呼,一邊跨前半步,語氣中不無感慨,“有此預兆,弟子再無所疑。”


    接著,他麵色一凝,道:“說起來,今天也算來得正巧。”


    “我說了,若能應天之兆,何愁大事不成。”大師表情似笑非笑,上下打量著洪昇。


    “弟子心悅誠服。”洪昇也不含糊,眼中的敬仰恨不能噴大師一臉,“既然如此,弟子這邊願為大師舉薦一人,敢說對大師的事業定有襄助。”


    “哦?什麽人?”雷成大師轉過頭,麵露期待之色。


    洪昇抬起雙臂,雙掌前後相貼,悠然施禮道:“一位出身高貴的隱世俊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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