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仙村。


    濃濃晨霧中,三十艘單槳帆船緩緩靠岸。


    每艘船上都整整齊齊,站滿盔甲閃亮,長矛森然的士兵。


    碼頭不大,並非每艘船都能找到適合停泊的位置,所以有些船隻能緊挨著另一艘船,停靠在距碼頭稍遠之處。為了讓馬匹順利下船,他們在這些船之間搭上了木板。


    除了九仙村,這附近就隻剩臨時搭建的運糧碼頭了。那邊雖然可以停靠大船,但位置小,不夠三十艘船同時停靠。而且那邊太過靠近雞鳴山,容易打草驚蛇。


    軍官站在船頭指揮,不時用腳踢人屁股。


    士兵們陸續走到靠近岸邊的船上,先扔下笨重的盾牌、箭袋和長矛,然後從船上跳下來,再拿好自己的武器。


    下船後,他們依次在岸上列隊,等待自己的軍官。最後,除了留下一百人看船,一千七百名軍士排成長隊,有序經過村子,緩緩朝雞鳴山方向行軍。


    大隊走後,負責看守船隻的士兵大都圍坐在岸邊空地上,將長矛像搭帳篷一樣支在一起,盾牌豎立靠在矛杆上,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說笑。


    有的還掏出捂在懷裏的饅頭啃起來。


    漸漸地,霧氣散去,天空也明亮起來。但寂靜的村子依然寂靜,連聲雞叫也沒有。


    一名軍官模樣的男子在甲板上伸了個懶腰,從船上跳下來。


    早起的士兵們此時多少有些疲憊,好多都躺在岸邊草堆上休息。


    他走過去,用腳將一名士兵踢了起來,“去,去村裏打點酒,看看村民們都起來沒有,順便弄點吃的來。”他說。


    士兵無奈,隻得爬起來,跳上船,從船艙裏拎了個陶壺,便往村裏去了。


    來到村裏,卻見家家閉戶,竟像是還沒有一個人起床。


    士兵走到一棵大皂角樹下,那裏正有家酒鋪,門前高高掛著酒招旗。


    天色早已大亮,鋪子卻還沒開。


    他走過去,站在門邊,抬手準備敲門。


    “叮叮叮。”


    從村裏某處,卻忽然傳來一陣清脆響亮的鈴鐺聲。就像有一匹馱幫的騾子忽然甩開蹄子闖入了村子裏來。


    士兵轉過身,好奇地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嗖。”


    一支羽箭飛來,正中他咽喉。


    士兵嘴裏“哢哢”幾聲,卻已叫不出口。


    倒下時,最後一眼隻看見偷襲他的箭手正單腿跪在對麵一戶房頂上。


    他再也不會知道,整個村裏此時已到處是人。


    隨著鈴聲響起,一個個身穿褐衫,頭裹白巾的漢子手持兵刃,正拉開房門從屋裏出來,迅速匯集一起,朝碼頭飛奔而去。


    鈴聲響時,碼頭上負責警戒的三名哨兵正在甲板上玩猜石子贏銅板遊戲。


    其中麵對船首的士兵正抬起一隻握成拳頭的手,對著另外兩名同伴,讓他倆猜數。


    “這次是三顆。你倆就猜這個數,保你們贏。”


    兩名同伴一個猜一顆,另一個猜四顆,就是不猜三顆。


    坐莊的士兵將手緩緩攤開。


    三顆。


    麵對兩張滿是懊惱的麵孔,再次得手的士兵忍不住“嘎嘎”直笑。那笑聲像老鴉呱噪一般難聽。


    笑著笑著,忽然便聽見岸上傳來一陣奇怪的鈴聲。


    他一邊繼續笑著,一邊抬頭往前方看去。


    隻一眼,他的笑聲便瞬間打住,就像被人猛地掐住了脖子。


    因為在他視線前方,兩名夥伴身後,一顆奇怪的腦袋正從船頭下方慢慢地冒了出來。


    說他奇怪,是因為那張臉上蓋了張黝黑發亮的鐵皮麵具。


    麵具打造得很精致,磨得很光滑,高鼻梁,寬嘴,嘴角還十分誇張地敲出了兩顆獠牙。眼眶是兩個圓溜溜的孔洞。


    從那兩隻孔洞裏,一雙寒光凜凜的眼睛,正盯著士兵。


    戴鐵皮麵具的人從後麵伸手摟住最近那名士兵,另一隻手從側麵繞過來,用手裏抓著的匕首飛快地在那名士兵的脖子上劃過。


    動作就像習練過千百次那麽熟練。


    當另一名士兵側身去看時,鐵麵人已縱身上船,匕首一揮,又割破了他的脖子。


    那名贏錢的士兵總算從震驚中反應過來。他扔掉手裏的石子,抓起不遠處的佩刀,一翻身爬了起來。但他剛拔出刀,舉起,“嗖。”一支羽箭自遠處飛來,正中他的胸口。


    士兵退了兩步,掉進水裏。


    鐵麵人馬不停蹄,此時已收起匕首,從腰後抽出兩把短斧,一個縱身,又跳上了另一條船。


    那兩把斧子看著很沉,而且柄太短,但在他手上卻耍得稔熟。


    他揮舞雙斧,接連砍倒幾個。


    這時,岸邊的軍士早已驚起,但見碼頭周遭瞬間已出現了無數褐衣人。褐衣人衝到跟前,蹲低兩排,個個拈弓搭箭,對著軍士們便一輪箭雨。


    待軍士們撿起兵器,欲列陣迎戰,剛才還在遠處的鈴聲已近在耳邊。褐衣人如領受軍令,同時發一聲喊,一起衝殺過來。


    此時,更多人已從水裏潛到船邊,紛紛爬上船。


    跟鐵麵人一樣,這些人也全都身纏草繩,像是水下冒出的鬼魂。他們倒沒戴麵具,可個個臉上沾著花裏胡哨的水草,看著也相當嚇人。


    他們爬上船,便跟船上的士兵打在一堆。


    這場戰鬥沒有令旗,沒有擂鼓。一時間,船上船下,隻聽見弓弦砰然聲,刀斧砍進皮肉發出的鈍切聲,以及陣陣慘烈的哀嚎。


    鐵麵人跳上第四艘船時,阻擋他的隻有兩名士兵。他單斧利索擋開一記矛刺,另一把斧頭直接劈中對方肩頸。然後他一腳蹬去,順勢拔出斧子,還把另一名士兵撞退兩步。他腳下不停,繼續邁步衝上去,一輪斧劈,將那名士兵砍落江裏。


    就在他準備繼續往另一艘船上跳去時,從甲板下的暗艙裏突然躥出一名士兵,手持長矛便從後麵對他刺來。


    “朱繼老弟,小心。”


    岸上一人看得清楚,立馬高呼示警。


    鐵麵人連忙閃身,正好避開背後一刺。


    那名士兵拚力一刺,身子卻沒停住,跟著往前一撲,人便朝對方撞了過來。


    鐵麵人反手一斧,劈在那人麵門。“哢嚓。”頓時腦袋開了花。


    見鐵麵人如此神勇,另一艘船上的士兵幹脆直接扔掉兵器,抱頭蹲在甲板上,以示投降。


    戰鬥很快便宣告結束。


    百名守船軍士要麽被殺,要麽投降。


    鐵麵人在一具衣服還算整潔的屍體上將兩柄短斧擦拭幹淨,重新插回腰間。


    這是他為自己精心打造的兵器,就像臉上這張麵具一樣。


    氐人自古便有戴麵具作戰的傳統。他們會把麵具做得格外猙獰,以恐嚇敵人。但在大多數族人那裏,這種古老的傳統如今已少有人繼承。


    朱繼特意比照著傳說中半人半獸的勇士為自己打造了這副麵具,還用沙子將其磨得光滑如鏡。


    他想試著在自己身上恢複祖先的部分傳統。


    回到岸上,他先向示警救了自己的水清先生洪昇致謝,然後跟他共同商量了該如何處置這些繳獲的船隻。


    水清先生認為這些船很快就會派上用場,不如就留在九仙村,先找個隱秘之處安置。並且他也願意去說服那些降兵倒戈,從此替雞鳴山效勞。


    這種事朱繼向來不擅長,便樂得由他去。


    他認為他倆之所以能夠成為好搭檔,至少有一個原因,就是能夠相互彌補。


    重新布置好伏擊陣型後,朱繼開始等著潰逃回來的盛軍——不知回來時還能剩多少。


    但一直等到午時,也沒見一兵一卒返回九仙村。


    這讓朱繼略感不安。


    他接連派出兩名探子沿路往雞鳴山方向偵查,回來都說路上沒發現任何異常。


    直到未時,他們才等來消息。


    但朱繼和洪昇都沒想到,前來傳信的人竟是梁鵬。


    他本該跟著徐芾大哥去了蓮兒山。


    “是徐大哥讓我回來送信。”梁鵬解釋說,“徐大哥讓我速速趕回雞鳴山向大師稟報,宜城侯派來聯絡之人,共計十六名軍士已盡皆在途中遇害。不僅人被殺了,而且屍體還被人巧妙掩藏,若非偶然碰巧,還不會被我們發現呢。”


    “什麽人幹的?”洪昇和朱繼不約而同地問。


    “就是不知道啊。”


    接著,梁鵬便將當時在獵屋發現晉軍屍體的經過講述一遍,然後道:“不過,他們在那裏顯然曾跟對方發生了一場十分慘烈的戰鬥。”


    “信呢?”洪昇迫不及待地問,“宜城侯給大師的信呢?”


    “沒找著。徐大哥認為,截擊他們的很可能是官兵。所以讓我趕緊回來通報消息。”


    “徐大哥呢?”


    “徐大哥讓我回來報信,然後他們繼續往孤峰台方向去了。”


    “對這件事,大師怎麽說?”


    “大師說,事不宜遲。既然對方已有準備,那就提前起事。”


    “提前起事?”洪昇一臉詫異。


    “對,大師說,事已暴露,就須當機立斷,不能再拖。”


    “可咱們人不過萬,馬無百匹,又缺軍械,如何起事?”洪昇問。


    梁鵬嗬嗬一笑,道:“大師早有布局。我回去的時候,山上剛剛收到消息,大師先前派去各地布道的弟子已收大批信眾。你們知道有多少人嗎?是兩三萬喲。夠不夠?”


    “兩三萬?”朱繼和洪昇也知大師早已遣人四處傳教,廣納信眾,但真沒想到能一下子聚集這麽多人,不覺又驚又喜。“夠。”他倆異口同聲道。


    “可,軍械,夠嗎?”洪昇還是有些擔心。


    “這問題,我們豈不擔心?”梁鵬一晃腦袋,笑道,“消息裏麵說得很清楚,到時候,各地信眾都會自帶裝備而來。至於大家擔心的軍馬錢糧,不從官府手裏,怕是沒法解決。”


    這時,朱繼仿佛想了起來,問:“進犯雞鳴山的盛軍怎麽樣了?”


    “噢,我正想告訴你們呢。山上大獲全勝,敵人狼狽而逃。你們不用埋伏了。”


    “逃了?”朱繼跟洪昇對望一眼,“往哪逃了?”


    “據追蹤而去的探子回報,被大師擊潰的逃兵,盡往石安寨方向逃去了。”


    “這一仗,我們的人傷亡如何?”朱繼問。


    “嗨,說起來簡直都讓人不敢相信。這一仗,大師登台作法,召喚陰兵助陣,我們勝得輕輕鬆鬆,山上人馬損失極小。”


    “當真?大師是如何勝這一仗,快給我們講講。”洪昇熱切地問。


    見問起這個,梁鵬也感覺十分得意,馬上便將此戰經過詳細給兩位將領講了一遍。


    原來,根據早已做好的部署,大師讓人早早埋伏在山道兩邊,就等敵人來犯。


    當剿匪大軍大大咧咧沿著山路直抵寨門,大師登台作法,刹那間風雲突變,天地變色,數百銀盔銀甲的武士猛然自寨門殺出。官兵哪見過這等陣勢,未及交兵便望風而逃。山道狹窄,埋伏左右的人馬此時也一起呐喊,擂石齊下。敵人見中了埋伏,更是倉皇逃命,隻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


    大師法術奏效,眼看勝利在望,馬上下令全軍出擊。


    大軍一起湧出,一路追趕,繳獲無數。


    唯一沒想到就是敵人會放棄原路返回,而是沿江邊小道奔石安寨方向而去。


    “哈哈。我早說過,大師一旦出手,必震驚天下。”洪昇聽了戰報,高興得直拍大腿,“能打這麽一場漂亮仗,看還有誰敢小看我們。”


    “俊孺兄,”這時,朱繼卻一臉憂愁,“不可高興太早,此戰過後,咱們可就不再是聚眾鬧事的異教黃毛,而是朝廷叛逆,真正成了朝廷的眼中釘,肉中刺。大戰難免。”


    “怕什麽?既然早晚都要走到這步,如今兵強馬壯,不如便乘勝舉事。”洪昇道。


    “不,我不是害怕。”朱繼皺著眉頭說,“我隻是想,這一來,前期所做準備被忽然打亂,對我們下一步行動會很不利。再說,今日一仗咱們雖然勝了,可敵人並未受太大損失。這一戰,既讓雞鳴山提前彰顯了意圖,也過早暴露了實力。後麵之舉,怕是不易。”


    “嗯,你的擔心不無道理。”這時,洪昇也逐漸冷靜下來。


    他轉身麵向梁鵬,問:“大師還有什麽指令嗎?”


    梁鵬對兩人抬手打了個拱,傳令道:“大師有令,請朱繼速帶弟子返回酆城,以便裏應外合。”


    “要打酆城?”


    朱繼一臉不敢相信的表情。


    他看了看梁鵬,又看了看洪昇,心裏一聲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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