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去麵具的血石長老遠非想象中那般老邁不堪。


    盡管白發似雪,但他的麵孔看上去卻不過五十出頭,連一道皺紋也沒有。不過,許是常年戴著麵具的關係,他的皮膚卻病態般蒼白,道道青筋爬滿額頭。


    不僅不顯老態,血石長老的相貌也頗為儒雅大氣,寬寬的額頭,高高的鼻梁,雙目細長如一澗溪水,目光清淺。


    年輕時,他一定是個風度翩翩的英俊公子。


    李昧一邊打量著對方,心裏一邊想。


    他們坐在“千機閣”高層一處通風良好的石窟裏,低矮的石桌上擺放著酒水和幹果。隔著不到十步遠,就是貼牆擺放的百寶架。木架上陳列著半成品的火弩、煙火筒及飛索鉤爪,還有百餘個蠟封的罐子和不計其數的草藥瓶,礦石罐。


    血石長老坐在通過打磨石頭縫隙而形成的“窗戶”邊,憂鬱的目光看向窗外。


    窗外一無所有,除了藍天白雲和偶爾飛過的小鳥。


    也許他看的就是那些小鳥。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就像這座地下迷宮裏的囚犯。”血石長老嘴裏呢喃著說。


    “你是指以前,還是現在?”李昧問。


    “有區別嗎?”血石長老將頭轉過來,看了李昧一眼。


    “有。”李昧說,“如果是說現在,我看那兩位長老更像是囚犯。”


    血石長老抽了抽嘴角,露出一絲苦澀,“我也不想這樣。”


    “是啊,大概沒人想這樣。”李昧看了看血石長老說。


    “你知道嗎,”血石長老忽然說,“我甚至都沒去看過他們一次。”


    “為什麽呢?”


    “因為有一天,我問那位聶公子,是不是可以讓他們重新戴上麵罩,選一處清靜之地,讓他們頤養天年。但他卻讓我最好別再過問此事。你能明白他這話的意思嗎?”


    說到這裏,血石長老認真看著李昧,嘴裏自言自語:“實際上,我跟他們處境相差幾何?”


    是啊,你不過是他們手裏一枚棋子。不過,這話李昧可不會說出口。


    “後悔了?”他問。


    “不,不是這麽回事。到我這年紀,早就沒有後悔一說。如果真要說,從那女人的腳步踏進無明殿開始,我們就已經沒有退路了。”


    “路總在那裏,或許一時沒看得清。”


    “對年輕人來說,情況或是如此。”血石長老又盯著看了李昧一眼。


    他的目光若有所思,意味深長。


    “至少,從此你們可以脫下麵罩,不再做影子人。”李昧說。


    “沒錯。自從加入影子人那天起,我們就戴上了麵罩,把自己封閉了起來。”血石長老輕輕籲了口氣,“那你覺得現在就一切釋然了嗎?不,當然不是。現在隻不過是取下了戴在臉上的麵罩,可心裏那副,隻怕是這一輩子都取不下來了。”


    確是取不下來了,李昧心想。


    因為在立誓成為影子人長老時,你們便已在心裏給自己烙下了一道疤。


    半個時辰前,血石長老曾帶他參觀影子人的祖庭。影子人的祖庭就在無明殿正殿背後,是一座緊貼石壁而建的三層塔樓,三麵木牆,一麵石壁。


    在那麵被當做牆的石壁上,開鑿了大大小小數十間石龕,有的還隻是一個淺淺的框,有的裏麵則已雕刻了真人大小,麵孔模糊的人物坐像。


    血石說,那些是影子人長老塑像,因為沒有雕刻五官,所以看上去都是同一副麵孔。判斷他們的身份,隻能憑下麵碑石上的文字。


    他說,他和墨石、月石本來也會被雕刻上去。而且他早已選好了自己的石龕位置。


    站在石龕牆前,他神情落寞,“如今我已沒資格被雕上去了。”


    “聽說你們也是在這些石像前宣誓成為新一任長老?”


    “沒錯,我們須麵向諸位前輩口誦誓詞。”


    “那若是違背了誓詞又會怎樣?”


    “會不得好死。”


    他會擔心這個嗎?李昧一直在心裏想。


    當他不得不取下麵具那一刻,大概也被抹去了一切信仰吧。


    李昧承認,聶玉琅這招的確毒辣。


    “是啊,心裏的東西可不容易去掉,隻能漸漸習慣罷。”這時他說。


    “我年紀大了,對很多東西都已習以為常。哪怕是壞東西。”血石長老再次扭頭看向窗外,尋找飛翔於天空的小鳥,“就像腳底的癤子,想要挖掉,卻發現像是挖自己的肉一般。”


    “若果真是身外之物,我認為還是忍一時之痛,早早挖掉的好。”


    說著,李昧端起桌上的酒,放在鼻子下聞了聞,然後一口飲下。


    血石長老這時也端起酒抿了一口,“我想,你來找我,絕不會是來談這個的罷。”


    “對,不是。”李昧笑了笑,“我其實是來向你請教火藥術的。”


    “火藥術?噢,這確是影子人的一大成就。”說到這裏,血石長老抬手指向身後木架,“我們大多數時間都用在了這些沒用的東西上麵,可真正能長命百歲的丹丸卻沒煉出來。看見沒,”他指著那隻精巧的,有一支模型火焰彈的弩機說,“那東西威力驚人。如果有技巧好的木工加班趕造,隻怕上次他們還攻不過索橋。”


    “是你設計出來的?”


    “當然不是。我不過是在前人基礎上稍加了些改造。”


    “天香姑娘大概對這東西會感興趣吧。”李昧說。


    “她?”血石長老不屑地笑了笑,“那女人對任何容易著火的東西都很反感。而且她也不喜歡這種機巧類型的東西。”


    “血石長老對天香姑娘很了解?”


    “了解?”血石長老搖搖頭,臉上露出苦澀笑意,“千萬別隨便說你對一個女子,尤其一個擅於欺騙的女子很‘了解’,別說這個詞。因為你根本不可能真正了解一個女人。”


    “但你至少已經知道她不喜歡容易著火,和過於機巧的東西。”


    “沒錯。我知道她不喜歡這些。但我絕不敢因此就說對她很了解。信不信,如果哪天她忽然開口跟你說想看煙火表演,你絕對想不到她從前壓根兒就不喜歡煙火。”


    “天香姑娘真會這樣?”


    “我說李公子,你怎麽還沒明白,每個女人都這樣。”


    “看來長老對女人很了解。”


    “又來了……”


    李昧一愕,隨即自嘲地笑了笑,“那麽,你對天香姑娘到底怎麽看?”


    “她是條毒蛇,而且是條可以隨便與獵物交尾的毒蛇。”血石長老毫不在意地說。


    李昧聽得又是一愕,“你是不是想跟我說,她會利用自己的美色誘惑對手,來達到目的?”


    “在基於這個判斷的基礎上,你大可以更進一步。那,才是她的真實麵貌。”


    李昧果然照辦,於是大膽猜測,“莫非你中過招?”他問。


    “中招?”血石長老將兩道空洞的目光投向窗外天空,“無塵子,怎麽說我也是個修士。對男女間的行為,我們這樣的人有個專門叫法,叫合體雙修。不知是否應該祝賀她,在這件事上,她似乎比男人更為豁達。相信我,對每個獵獲的目標,她都會善加利用。”


    天香是這樣的人?李昧不敢相信。


    但他覺得血石長老這番態度,可不像是在說假話。


    如果是,那隻能說他也太有表演才華。


    李昧陷入沉思。那麽,她為何在我麵前卻表現得如同優雅的淑女?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也知道你並不相信我的話。”血石長老敏銳洞察了李昧的心思,“在你麵前,她就算不像是正經好人,起碼也懂得貞潔和愛惜名譽,對不對?”


    “她對我一向彬彬有禮,舉止也很有分寸。”


    “那是因為你根本不了解女人。”說到這裏,血石長老忽然自嘲地笑了笑,“我是說,最基本的了解。”


    “哦?”李昧等著他繼續往下說。


    “自小在胡人之地長大的女子,對男女之事都很隨意。”血石長老歎了口氣,“除非,遇上了她真正喜歡的人。因為一個令她傾心的人,便也是對她最為致命之人。”


    說到這裏,血石長老認真打量著李昧,“我相信,聰明的女子都懂這道理。”


    “我不太明白,就這,你還說不了解她。”李昧搖搖頭說。


    “她足夠聰明。所以,她在這件事上極其小心,很有分寸。”


    “一條隨便與獵物交尾的毒蛇?”


    “覺得前後矛盾?你好像忘了還有‘獵物’這個前提。”


    “獵物?譬如你?”李昧幹脆把話挑明。


    “對,我正是其中之一。”血石長老承認得倒也爽快,“我,聶公子,青兒,甚至另外兩位長老都是她的獵物。她的放蕩,正是她捕獵的最佳利器。”


    “那麽,她的要害……噢,就是你說那對她最為致命之人,又是誰呢?”


    “李公子,你是否覺得她對你溫文爾雅,如大家閨秀?”


    “是啊,差不多吧。”


    “那還用我再提醒你嗎?”


    “你是說,她喜歡我?”李昧詫異地問。


    “關於這個,就算把我眼睛重新蒙上,我也不會看錯。”血石長老笑笑說。


    嗯,也許那樣還能讓你重新回到單向審視對方的有利角度,能讓你對任何人,任何事都看得更清楚,更透徹。可你卻依然沒能識破一條可以隨便與獵物交尾的毒蛇。


    李昧不禁苦笑。


    血石長老最後給了李昧製作火藥的配方,還給了他一小袋原料樣本。


    李昧收下配方和樣本,告辭離開。


    離開千機閣,他跨上磐羊,沿著火把指示的複雜通道往上方騎去。


    千機閣離山頂很近,中間隻隔著一個觀星閣。


    自從無明殿被攻陷之後,不得不留在這裏善後的天香就將山頂當做了自己的活動場所。她喜歡陽光和空氣,厭惡憋悶的洞穴。


    而且她的琴聲需要上達天庭,獻給諸神賞聽。


    她知道此刻的無明殿沒幾個人不恨她。隻是她對此完全不在乎。


    如果調配得好,兩個互相仇視的人一起共事,才能創造出最為輝煌的業績——天香如此形容她自己和血石長老如今的狀態,也算是自得其樂。


    說起來,此刻真正忙碌的人是聶玉琅。他不僅從外麵請來工匠,將不完全連通的洞穴正逐一貫通,而且還在裏麵擴寬了幾條主要幹道。


    一路經過,李昧看見到處都是忙著施工的工人。


    他是在山頂水池邊尋到血石長老嘴裏那條“毒蛇”的。他循聲而去,隻見“毒蛇”靈活的十根指頭正撥弄著琴弦,彈奏出美妙動聽的樂音。


    “我猜你今天就會來。”“毒蛇”拈指輕敲,轉頭衝李昧嫵媚一笑。


    “你是如何猜到的?”李昧裝作若無其事地問。


    “因為你昨天沒上山呐。”天香笑容可掬地說。


    她笑著看了看李昧手裏的袋子,“拿了什麽好東西?給我的?”


    李昧本想說是你最不喜歡的東西,但想想卻道:“是我找血石長老討要的一點小玩意。”


    “他那鼠窩裏能有什麽有意思的玩意?”天香停止撫琴,徐徐起身,“一股子討厭的硫磺味。”


    聽起來你對那裏好像很熟悉。


    李昧耳邊回響著血石長老那些話,感覺不是滋味。


    唉,看來這老頭果然沒亂說。


    “我得回去了。”李昧抬頭看看天色,忽然對天香說。


    “剛來就走?”天香顯得有些失望,“要不,晚上我陪你喝一盅,明天再下山吧。”


    “不了。”


    “對了,血石老頭的老鼠窩裏有樣東西倒真是有趣,不過隻能在夜間才能一睹。”


    “什麽東西?”


    “焰火。”天香雙目放光,一副十分向往的模樣說,“無比美麗的焰火。一聲炮響,瞬間便有無數美麗的花朵在夜空綻放。好看極了。”


    “你喜歡……焰火?”


    “太喜歡了。我從沒見過那麽美的東西。”天香燦爛地笑著,眨巴著眼,癡迷地望向天空,就像已經看見了一樣,“我想那是老頭最傑出的作品了。”


    說著,她滿懷期待地轉頭看向李昧,“怎麽樣,留下來,今夜咱倆一塊兒欣賞。”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無塵仙師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風中的無花果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風中的無花果並收藏無塵仙師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