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鼎盛時期,無明殿那寬廣的大廳也顯得過於空寂,過於冷清。根根巨大的梁柱上,上下兩排火炬將殿宇照得分外明亮,卻也將孤獨的人影拉得老長。


    天香默然獨坐,目視麵前酒杯。


    顧影自憐,美酒無味。


    要是李公子這會兒在就好了。他這幾天都沒上山,大概不會再來了。不,他答應過,要跟我去盛都,要跟我去見師尊,要跟我……


    會不會是我想得太多了,也許他就是想見見師尊?她心裏暗自捉摸。


    不,李公子不是這樣的人。


    天香自認為越來越了解那個男人。每次隻要他在山上留宿,她就會以魂隱之術,去窺探他的生活點滴,去感受他,去跟他合為一體。


    雖然總感覺有哪裏不對勁,但她還是抑製不住一次次借魂塑軀,一趟趟跑去他的書房,他的臥室。


    若非他家裏那個丫頭總來搗亂……


    怎麽又想起這事呢。


    天香籲了口氣,多情總被無情擾啊。我這是在幹什麽?


    廳堂上方高位,碩大的三張木椅虛位以待。


    那曾是三位長老的坐席,是一方教宗權力和尊嚴的象征。


    許多人向往那個位置,向往那三張除了龍椅,唯一能淩駕於萬千眾生之上的寶座。


    師尊說過,隻要她願意,那裏將會給她留個位置。


    但她對那硬邦邦的木椅子毫無興趣。


    今天是聶玉琅的好日子,他特別允許“天道徒”們擺宴慶祝,開懷暢飲。


    “天道徒”是聶玉琅對無明殿新教眾的稱呼。因為朝廷已正式禦準無明殿真乙道分支教派定名“天道宗”。


    莊嚴的開宗儀式結束之後,天道徒們便湧向宴會廳,即將開始大肆慶祝,天香則一個人繼續留在這空空蕩蕩,似乎連心裏話都能產生回響的大殿裏。


    除了新教徒,參加慶祝的還有數百名工匠。自影子人覆滅後,這些工匠一直在參與無明殿的修複工作。而且他們還計劃要在此山建造一座洞穴版的“閬苑仙池”。


    建“閬苑仙池”是聶玉琅的主意。


    他說是想充分利用此山腹中天然溫泉,加上原本就有的多處泉眼,把這裏變成一塊避暑納涼的寶地。而他要做的,就是把這些泉眼之間的窟穴連通起來。


    根據他的設想,洞中將開鑿溫泉池二十餘口,其中亭台樓閣相間,九曲回廊相連。到時候,洞中不分寒暑,晝夜熱氣騰騰,仙霧飄飄,稱之為洞天秘境也不為過。


    據聶玉琅說,太子對此工程十分看重,有意將此地當作他的一處行宮。


    別有意啊,早點拿去。天香心想。


    她早就想離開這地方了。


    不過,在那之前,有件事她一定得弄清楚。


    今天是個難得的好機會。


    就在天香準備起身時,她聽見大殿外傳來了熟悉的腳步聲。


    那個人來了。


    總有那麽些時候,她能感覺到那個男人眼裏竟有一種奇特的光芒。那是神聖的,也是權威的光芒,以前她隻在皇帝和太子,對,還有師尊眼裏見過。


    而他不過是個富商的兒子。


    難道是因為他跟太子關係親密?深受寵信?


    天香重新給酒杯斟滿,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那人已走到身後,“你當真不去與民同樂?”


    “我不喜歡人多的地方。”天香端起酒杯,慢慢喝了一口,“你又幹嘛不去參加歡宴?”


    聶玉琅走過來,站在天香對麵,“我要下山一趟,特意來跟你說說。”


    “下山幹嘛?”


    “有事。”


    “對啊,聶公子總是很忙。”天香端著酒杯,久久凝視著杯中物,“對了,無明殿的事情也理得差不多了,師尊他老人家有沒有說,我什麽時候能回都城?”


    “你可以回去了,過兩三天吧。”


    “他已經跟你交代過了?”


    聶玉琅點點頭,並沒多說什麽。


    天香衝他淺淺一笑。對於聶玉琅得勢,她本無任何嫉妒之意。但仍感覺別扭。說起來,還是因為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師尊大人啊。


    這聶玉琅到底又有什麽了不起之處呢,竟能得師尊如此看重。


    聶玉琅走後,天香也起身步出大殿。


    她朝那條漸漸熟悉,通往地下深處的梯道走去,經過一個岔口時,聽見從甬道裏傳來無數人歡歌笑語,推杯換盞的聲音。


    “幹杯!為天道宗幹杯!”


    “為國師幹杯!”


    很好。這才是眼珠子亮堂的人。


    一時間,天香心裏惡作劇般也想跟著呼喊兩聲。


    石梯又陡又潮,偶爾能踩出水響。甬道裏很遠才有一盞油燈,通常是掛在拐角處石壁上。


    走著走著,天香竟想起了初次跟國師——那時候還不是——相見的情形。


    那時候,春藏法師是一個四十來歲的素淨男子,有著跟聶玉琅極其相似的體型,不胖不瘦,剃著光頭。除了腰帶上懸掛的一枚鳥身人麵鈕紋白玉牌,渾身上下再無任何裝飾。


    兵荒馬亂的年月,她姐妹倆被托付給這位光頭法師,然後便跟著他到了戎州。他們先在涪城住了一段時間,然後到了閬州。在那裏,法師受到時任霸西郡太守的李鄉父子禮遇。李鄉去世後,李授更對法師言聽計從,從此成為莫逆之交。


    那些年,春香、天香兩姐妹跟著法師東奔西走,居無定所。她們去了盛都,又去了北原,然後再隨北原軍殺回盛都。


    隨著法師地位漸漸升高,姐妹倆也漸漸長大,成為法師左膀右臂。


    十年來,姐妹倆不僅學會了詭異法術,更學會了各種殺人技巧。在法師悉心培養下,她倆已從曾經一個擅長製藥,一個擅長彈琴的小姑娘,變成兩個神出鬼沒的刺客。


    隻是,隨著姐妹倆從幕後走到前台,她倆的師傅卻漸漸淡出人們視線。


    這兩年,天香幾乎再也沒見到過師傅春藏。


    代表師尊發號施令的,常常是手持信物玉牌的聶玉琅。


    師尊答應過,完成這件事之後,她將可以去幹自己想幹的事,過自己想過的生活。


    姐姐似乎還沒有這個想法。但她是她,我是我。


    我該走了,天香心想。替師傅做完這件事,我將開始新的生活。


    通往地牢的路幽深而黑暗。考慮到他們之間似乎有某種秘密協定,聶玉琅堅持將墨石和月石兩位長老分開關押。關押月石的地牢裏,隻有一個又老又聾的獄卒看守。


    天香到達那裏的時候,那人正趴在一張石頭桌子上,呼嚕聲百丈之外都能聽見。


    那張石桌上擺著一個醜陋的陶製酒壺,一個黝黑的空碗。另一個碗裏則是啃剩下的雞骨頭。


    當廚房負責人給留在大殿的她送來酒菜時,天香專門關照,大家在慶祝時也別忘了那些不得不堅守崗位的弟兄。她特意吩咐,將自己那份燒雞給聾子送來。


    因為她吃不了,而聾子最喜歡吃雞。


    這裏人人皆知天香姑娘威名,沒人敢違背她的指令。


    何況是如此關懷備至,毫不逾矩的指令。


    牢門的鑰匙就掛在看守腰上。


    天香取下鑰匙,打開鐵門。獄卒大概會昏睡一個時辰,而這也是今日慶典的最短時間。


    事實上,如果想要盡興,則需要更久。


    跟墨石那個她至今也沒找到的關押點不同,這裏不算隱蔽,所以需要鐵門和看守。天香撿起插在門邊崖壁上的火把,照著路往裏走。


    所謂牢房,其實是一處洞口狹小,洞徑悠長的山洞。


    這裏可算是無明殿的地下蟻穴,到處曲折輾轉,若無特別熟悉,走錯過道,便將陷入迷宮。好在此處乃關押犯人所在,裏麵是死胡同。


    洞子裏潮濕陰暗,而且味道難聞。多年積累的碎骨、瓦片散落一地,踩上去沙沙作響。


    拐過一道彎,洞子的盡頭出現在火炬光照範圍之內。那是一片焦黑的石壁。石壁上刻畫著各種既像是文字,又像是繪畫的圖案。


    昏黃的光亮下,一個滿是水漬的石潭邊,蜷縮著一個蒼老的身體。


    察覺到有人靠近,那個身體動了動,慢慢坐了起來。


    月石長老抬起一隻胳膊,遮擋著刺目的光線。


    他的手臂和腳踝上都掛著鐵鏈,隨著起身舉手,鐵鏈咣當作響。


    “是你啊,賤人。”月石長老沙啞的聲音中充滿戲謔與調侃。


    他盤起雙腿,費力坐正,抬手梳理一下蓬亂的頭發。


    “是來看老頭子笑話,還是來敘舊情的?”長老語氣猶如市井惡棍般陰損,“抱歉,我身上這會兒可不太好聞,請擔待些。”


    “別把我姐姐的事,放在我身上。”天香語氣平靜,毫不生氣。


    “你是哪一個?”老人嘿嘿一笑,“對,我聽說了。你們是姐妹倆。喜歡服務那個是姐姐?說話冷冰冰的是妹妹?對,你是妹妹,從說話就能看出來了。唉,真沒想到,早已拋卻凡塵的影子人最後會斷送在你們這兩個蛇蠍女人手裏。”


    “如果你們真的已經拋卻凡塵,怕是不會有今日結局吧?”


    “對,我們隻拋卻了一部分,繁文縟節的那部分。卻忘了把這六根清除幹淨。”月石長老說著抬起頭,長長籲了口氣,“現在我才總算明白,原來人最難勘破的,竟是這個部分。”


    “因為你們盡管戴上了麵具,可卻沒淨身。隻要身體裏的血液還是熱的,兩腿間就會有欲望。”


    “不,你錯了,賤女人。”月石長老冷冷一笑,“欲望來自人的內心。”


    “很好,有這樣的領悟,沒有白受一場罪。不過,我可不是來聽你懺悔的。”


    “你有問題想問,對不對?都一樣,你們每一個來,都帶著虔誠的信仰和高尚的追求,一副虛心求教的模樣,多麽令人感動啊。其實不過就想知道一句話。”


    “你不打算告訴我,是麽?”


    “如果你也打算問那件事的話。”


    “你知道我要問什麽?”


    “那問題,得三個人一起提供線索,你們才能揭曉答案。怎麽,他倆都說了?還是仍然隻得到了那個沒骨頭的人給的可憐的一條線索?”


    “別人說沒說,你沒必要知道。你隻要告訴我,打算說出你知道的那句了嗎?”


    “賤婦,實不相瞞,不管他們說沒說,到了我這裏都是絕路。”


    “我聽說了,他們誰也拿你沒奈何。”


    “所以你才親自出馬了?以前可沒見你來過。”


    “對,現在,此刻,乃至今後我也沒來過。”


    “你什麽意思,賤女人?”


    “你能不能換個稱呼?”天香皺起眉頭。


    她的忍耐有限。


    “沒有更好的了,除非你讓我閉嘴。”月石長老蒼白的臉上露出挑釁之色,“怎麽樣,我可以什麽也不說了嗎?”


    “你……那,你隨便吧。愛咋叫咋叫,反正我又不會少根頭發。”


    天香緩緩蹲下,將火把舉高,照著月石的臉。


    “對,你說得對。難怪這麽多頭發。”月石長老打量著這個漂亮女人,嬉笑著說,“賤人,你比那幾個聰明。但你為什麽要說你沒來過?”


    “因為我不是來審問你的。我來,是答應人家給你帶個消息。你就要獲救了。”


    “我獲救了?誰要救我?你嗎?要給我解開枷鎖?還是殺了我?”


    “你希望是哪種呢?”


    “殺了我吧,方便省事。”


    “你明知道那個答案沒弄到之前,誰也不會殺你。”天香不屑地一聲冷笑,“就連你自己,在沒有把密語交托給誰之前,也不敢輕易就死。這些全騙不了我,就別裝模作樣地逞英雄了。”


    “看來你還真了解不少。那好吧。這樣我也告訴你一句實話,從我嘴裏,你們無論如何也問不到想要的那句話。死了這條心吧。”


    “怕要教你失望了,隻要是我認準想要去做的事,不達目的,我絕不死心。”天香語氣堅定,“還有,麻煩你別總把我跟他們扯在一起。他們是他們,我是我。”


    “有區別嗎?”


    “有。”天香自信滿滿地說。


    月石長老滿是嘲弄地看了天香半天,“講啊,賤人。你跟他們有何不同?”


    “我說過,我不是來審你的。”天香最後再想了想自己那個盤算,“我來是要告訴你,你馬上就可以得救了。有人願意犧牲自己,換你活下去。”


    “想說什麽就直說,婊子,別裝模作樣,轉彎抹角。”


    “哎喲,我的頭銜可越來越多了。”天香笑笑道,“算了,我不跟你計較。告訴你吧,墨石今天總算鬆口,說他願意供出那句話。不過,這麽做不是因為膽小害怕,也不是想要求得寬恕。而是他不願再這樣繼續受罪。”


    “什麽意思,賤人?”


    “隻要有一個不開口,另兩個就算說了也沒有用。對不對?”


    “沒錯。”


    “他知道你是絕不會說的。”


    “他,他也不會。”


    “對,他可以不說。但他希望你能活下去。”


    “你到底什麽意思?”月石感覺不妙,“臭婊子,說,他為何希望我能活下去?”


    “上麵對進展很不滿意,讓我們不能再如此婆婆媽媽,不能跟你倆浪費時間。墨石知道最後時刻已到,要麽是他,要麽是你。他希望你能活下去。因為鑰匙最終掌握在你一個人手裏,那便誰也不敢動你。”


    “他想求死?”


    天香點點頭。


    “他說出來了?”


    “還沒。但他今天剛讓看守他的獄卒轉告我,說隻要我同意向你轉達一句話,他就告訴我他所知道的那句密語。”


    “他真這麽說?”月石將信將疑。


    “信不信由你。我來,就是告訴你這件事,沒別的意思。”


    說著,天香緩緩起身,準備離去。


    “等等。”月石叫住她,“你還沒去吧?”


    “對,還沒去。或許等會就去聽聽他要讓我轉告你一句什麽話。”


    “噢,你這就去見他……很好。這樣,我也想請你幫個忙,幫我帶句話給他。你就說,我不理解他為什麽要這麽做。所以想問問。不過,問之前,你得提醒他一句誓言,否則他不會輕易開口。”


    “沒問題。”天香漫不經心轉身,“你想讓我提醒他什麽誓言?”


    “當初麵對曆代先輩許下的誓言。你過來,靠近點,我說給你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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