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是去市集換幾匹駱駝,天香也認為不應該去這麽久。


    在等旭驊回來時,勃兀庫達一直在客棧低矮的籬笆外來回踱步。


    他是個急性子。


    商隊早已套好馬匹,裝載好貨物和行李,隻等出發。


    不過其他人卻沒勃兀庫達這麽著急。


    臨行前,商販們都在照料著各自的牲口,趕在出發前將它們喂飽。有的還打了水,拿出硬鬃板刷給自己的騾馬刷毛。


    除了兩名七八歲的小姑娘,商隊裏幾乎全是褐發碧眼的胡人。


    但天香對他們並不感覺陌生。


    因為她從小就跟胡人生活在一起,懂得他們的語言。小時候,那個叫沙河堡的村子裏住的一大半都是胡人。包括她的母親。


    兩個小女孩都是孤兒,是商隊來漢定途中收留的。


    可悲的是,她倆再也無法返回故土。


    因為她們的家人和鄉親全都死在了今春一場無情的戰火之中。趙人進攻仇池遭遇失敗,據說在退兵時把尚未釋放的獸性全都撒在了沿途邊民身上。


    不管你是哪國人。


    商隊頭領勃兀庫達是個顯而易見的熱心腸。他不僅好心收留了兩個失去親人的小姑娘,還慷慨地做了她倆的義父。


    “沒錯,她倆的頭發是黑色的,眼睛也是。”第一天宿營時,勃兀庫達請天香喝酒,喝到脖子發紅時就這樣對她說,“但我依然可以做她們的父親。”


    天香相信他的話。


    當然,她其實是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很好判斷。


    隻要目光落在滿臉大胡子的勃兀庫達身上,那兩雙小鹿般的眸子裏便滿是感激。


    真是兩個既可憐又幸運的姑娘。


    如果單論外表而言,天香也像個漢族姑娘。


    但她不是。


    至少不完全是。


    因為她的父親是漢人,母親卻是羯人。她的母親還是個羯人小部落首領呢。


    母親的部落被迫卷入戰爭那年,春香、天香兩姐妹剛滿九歲,跟這兩名小姑娘年紀差不多。那場戰爭毀了一切。


    她和春香本來也算幸運。


    直到三年後,那個像父親一樣照顧她姐妹倆的好人撒手人寰。


    幾乎一夜之間,天香覺得自己就已長大成人。


    看著兩個眼睛烏黑的小姑娘,天香希望她們不用那麽急著成長。


    也許正是看在兩個稚氣未脫的小姑娘份上,她才選擇留下,選擇跟這支商隊結伴過關。


    要翻越草延山進入隴北,大多數北上的旅客都會結伴而行。這不僅是因為邊境關隘對往返客商盤查很嚴,結伴而行可節約不少“打點”費用,更主要是因為草延山地勢複雜,溝深路回,十分便於隱匿,又是仇池與趙、盛三國邊界,曆來就是土匪出沒之地。


    但這卻也是西域商人往來大盛最近的一條道。


    “北顧客棧”建在進山第一道溝口,是一棟由黃土和碎石修砌的建築。低矮的籬笆和灰黃的土牆讓客棧顯得風塵仆仆,曆史悠久。


    此時,在土牆和籬笆之間,寬寬的壩子裏至少有四五十匹騾馬,另外還有七八頭駱駝。


    駱駝在草延山以南沒人願意飼養,但出了關就不一樣。


    在那裏,它們能派上大用場。


    出了草延山,官道沿途人口稠密,相對安全,但往隴北去會繞行很遠。想要不繞路,可以直接越過沙海灘。商隊都唯利是圖,自然是挑捷徑。


    而要跨過兩百裏荒無人煙的沙海灘,駱駝必不可少。


    所以,距此三裏地的草壩集也就成了馱運牲口的重要交易地。


    今天一早,商隊的旭驊等人就牽了幾匹馬去集上,準備換幾頭駱駝回來。


    他們每次經過這裏時都會這麽幹。


    來的時候,用駱駝換馬。返回時再換回來。


    馱馬市隻求薄利,所以交易成本不高。而且為了叫得上價,他們對牲口照料得很好。若是將自己的牲口寄養在此,當然也不是不行,隻是返回時它們定會瘦上一大圈。


    勃兀庫達是這條道上的常客,對這些情況了若指掌。


    “旭驊一定能換幾頭健壯的駱駝回來。”這時他嘴裏又在嘀嘀咕咕,“沒問題的。”


    說著,他停止踱步,目光看向一旁兩名義女。


    兩個小姑娘此刻正跟天香學著編織一種顏色鮮豔的細繩。細繩以三種不同顏色的絲線編織,可以用來紮頭發,或是纏在手腕上。


    在頭上或手腕上係三色繩作為裝飾是羯人風俗。


    見勃兀庫達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樣,天香停下手裏的編織工作,問:“有什麽事嗎?”


    “沒,沒什麽。大概是年紀越大就越沒了耐心,隻想能盡快上路。”勃兀庫達走過來,挨著天香身邊席地而坐,“這年頭,路上越來越不安寧,不是嗎。”


    “擔心土匪?”


    “不,那倒不是。”勃兀庫達灰綠的眼睛隨意看向天香,“這條路我若沒有往返二十趟,少說也走了十七八個來回。不是吹牛,還一次沒吃過土匪的虧。”


    “那你為何還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


    “我心神不寧?”勃兀庫達伸手逮住他蓬鬆的大胡子。


    他的胡子修剪得不超過一指長,呈灰褐色,又卷又密,像肆意生長的藤蔓一般爬滿臉頰。


    天香安靜地看著他,微笑不語。


    “噢,可能是有些擔心旅程……旅程中會出什麽事誰也不知道,對不對。”


    沒等天香回答,他接著又說:“最近有很多傳言,是關於路上的情況。我跟客棧老板也算是老熟人了,聽她說,近期路上可不太平。”


    “到底是什麽?”


    勃兀庫達朝兩名眼神朦朧的小姑娘瞄了一眼,壓低了嗓門,“是沙海妖怪。”


    “沙海妖怪?”天香一臉詫異,“那是什麽?”


    “傳說中的怪物。經常往返於這條道上的人對其十分敬畏。”他的語氣輕如羽毛劃過,“但卻沒幾個人真正見過。在我數十年商旅生涯中,也隻有那麽一兩次差點碰上。”


    “沒見過?”天香故意撅了撅嘴,顯得有些好奇地問。


    “是,沒見過。但我聽人講過關於它的事。那東西並不經常出現。”勃兀庫達再次轉頭看了看兩名懵懂的小姑娘,“聽說它專挑經過沙海的年輕女子下手。”


    “專挑年輕女子?”天香抬起頭,看向長長的馱隊。


    “沙海妖怪每次出現,都會擄掠年輕女子。”


    勃兀庫達那灰綠的眼珠骨碌一轉,最後將目光擔心地落在天香身上。


    瞧著勃兀庫達那副滑稽模樣,天香忍不住想笑。


    但她強忍住了。


    商隊裏共有三名年輕女子,其中兩名新婚妻子,還有一個是旭驊的女兒,今年十五歲。


    如果加上自己,可是沙海妖怪一頓大餐。


    不用想,在勃兀庫達心裏,應該已經把她給添加進去了。


    四名成年女性,兩名小女孩……也是時運不濟,剛好趕上那脾性古怪的妖物出沒。


    這大概就是勃兀庫達感到不安的原因。


    他擔心這趟旅程的安全,隻因一個連見都沒見過,隻是道聽途說的妖怪。


    “勃兀庫達,你走這條路幾十年了,不是一次也沒遇到過沙怪嗎?”天香問。


    “我想以前是運氣好。”


    “運氣好?”天香盈盈一笑,“那這次一樣也會有好運的。”


    “也許,還因為我的謹慎。”勃兀庫達囁囁道。


    “那不就得了。”天香挽起頭巾,露出美豔的半邊臉,“有你的好運氣和謹慎,我看也沒什麽可擔心的。另外,沒親眼見過的事,我從不相信。”


    “親眼見過沙怪的人,出不了沙海。”勃兀庫達輕輕湊近,以更為低沉的聲音說,“因為妖怪雖然隻擄掠年輕女子,但卻也不放過同行的人。”


    “這就是瞎扯了。”


    “你不信?”


    “不信。既然沒人見過,又何來沙怪一說。”


    “我沒見過,但就是相信。”勃兀庫達輕輕歎了口氣,“諸如此類之事,這世上還有許多。沙海妖怪或隻是其中之一。我不希望碰見它,但我相信它的存在。”


    “沒關係。”天香淡淡一笑,“不管信與不信,路總是要走的,不是嗎。”


    “你說得對。”勃兀庫達忽然長籲一口氣,“不管這趟會遇到什麽,路總是要走的。沒關係,我會每天都做祈禱,求主護佑旅途平安。”


    “看,駱駝……”


    就在兩人說話這當頭,旭驊一行三人已牽著八頭駱駝回來了。


    “換到駱駝了,可以起程了。”有人高興地叫著。


    天香朝著喧嚷處抬頭望去,果然看見身材魁梧的旭驊正朝這邊走來。在他身後,還跟著一位長相熟悉的麻衣老者。


    老者麵龐清瘦,花白頭發,走路時身板挺得筆直。


    竟是國師府舍人常明。


    “頭兒,”旭驊遠遠就衝著勃兀庫達大聲嚷嚷,“這位好心的老先生在找他女兒,我聽說之後就把他帶了來。看來咱們路上又要多位朋友結伴了。”


    此時,勃兀庫達卻已注意到天香臉上的神情變化。


    他緩緩起身,同時輕聲問:“姑娘,你認識那位老先生嗎?”


    “認識。”天香轉臉朝勃兀庫達歉然一笑,“不過,我想他是來找麻煩的。看來還是你對,這趟路的確不會那麽順利。”


    跟在旭驊身後的老常此時自然也已看見天香。


    他眼中閃過一道寒芒,隨即不待熱情的旭驊開口相邀,便旁若無人朝這邊走來。


    一開始,旭驊隻是略感錯愕。但一愣之後,他馬上注意到了對麵勃兀庫達正鐵青著臉,一副隨時準備擼袖子開幹的戒備之情。


    人高馬大,粗中有細的旭驊頓時像是明白了什麽。


    而老人身上陡然泛起的凜冽之氣,也令他感覺不寒而栗。他忽然一個跨步,伸手想拉住已越過自己,正大步走向天香和勃兀庫達的精瘦老者。


    但他的手剛觸摸到老人衣襟,就如同碰上了火炭,嘴裏不禁“哎喲”一聲。堂堂七尺壯漢,竟像弱不禁風的小姑娘,被一股無形之力瞬間掀翻在地。


    “住手!”天香一聲嬌斥,“他們不過是普通商人。別傷及無辜。”


    “傷及無辜?”老常一臉詫異,“若非親耳所聞,我可怎麽也不敢相信,此話竟出自一名雙手沾滿無辜者鮮血的頂級刺客之口。”


    接著,他語帶戲謔,“姑娘,你可讓我老常受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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