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日落西山,天空中還留有一絲殘陽的餘輝,映得遍地生金,滿目生燦。


    在此之下,似乎所有的一切都黯淡了下去,哪怕是屍首,哪怕是人血。


    張雪休愣著的看著滿目的屍首,在一個時辰前他們還是活生生的,娘親囑咐他出門在外不要惹是生非,爹罵了他一句快而立的人,天天不思進取,就知道玩鬧,爺爺抓了一把靈石給他,叫他出門就好好玩,不要聽他爹的廢話,修煉一事又不急於一時。


    出門的時候還遇上了管家餘伯,笑眯眯地與他打招呼,侍女們一路笑鬧著而來,見了他又連忙俯身行禮,得知他要出門,還央求他能否捎兩盒魏芳齋的脂粉回來。


    “普通人去魏芳齋自然是買不到的,可若是郎君,必然是能買的!”侍女們一個個掩麵而笑,打趣著他,他也不在意,隻道了一句好。


    這也是常有的事情,魏芳齋是他的未婚妻周氏名下的鋪子,裏頭還兼顧著一座小小的茶室,因地方雅致安靜,深受女眷喜愛,連他們都時常在魏芳齋見麵。


    說不上私會,到底是未婚夫妻,更何況婚期將近,見一麵談一談婚事是理所當然的。


    他送了周氏一件法寶,是他在拍賣會上花了整整三萬極品靈石才買下的極品。那是一支雙股釵,烏木作釵,玉葉銀花,清奇入骨,可化作一雙鋒銳無匹的寶劍,近可防身,遠可殺敵,是不可多得的寶物。


    周氏還是築基修為,得了這般的法寶自然歡喜,與他說一定會好好修煉,盡快叩問金丹境界,他想了想說:“不必著急的,琴妹妹這樣也很好,待日後我們成婚,我可以慢慢教你用它。”


    周氏兩頰飛霞,怯怯地應了一聲好,還與他談了婚事上一些事情,比如以後住的院中要養兩隻小貓,杯子需得是什麽模樣的……這些本是些無聊小事,吩咐下人去做便是了,可如今正是情熱,這等話題兩人也聊得開心。


    本來一切都好好的,哪裏想到回到家中是這番場麵?


    “爹!娘!”


    “爺爺——!”


    沒有人回應他,他一路往裏麵走,哪裏都伏著屍體,哪裏都有血,懸在梁下的千金一寸的皎月紗沾滿了血點,隨風而動時像是厲鬼索命的長袖。張雪休怕得冷汗一層蓋過了一層,不過是往日裏閑庭信步的距離,他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艱難。


    終於他到了正廳,母親那件漂亮的紫色石榴裙像是一朵盛開在地上的花,他隻覺得眼睛一跳,頭腦嗡得一聲沒了動靜,等再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在母親身邊,不斷搖晃著已經變得蒼白的肢體:“娘……娘……你醒醒……”


    她顯得很白,遠遠要比平日裏要白得多,皮膚像是一張已經打濕了又風幹的紙,仿佛隨便戳一下就會破出一個洞來,雙頰那一抹總是濃厚得宜的胭脂現在看上去是那麽突兀的紅。張雪休冷靜下來後,起身將母親抱了起來放在了椅子上,轉而又往裏麵去。


    冷靜一些,他們張家雖然不是什麽名門望族,卻也是修真世家,祖父是半步真君,他爹也有化神修為,不會這麽容易就……他頓住了。


    祖父死在了廳後的花園,掛在了那株他很愛的老梅上,他爹死在了池塘中,麵朝下靜靜地漂浮著。


    他不知道要說些什麽,也不知道在想什麽,他腦海中一片空白,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了起來。一點鮮血從他唇上流了下來,他嚐到了口中的腥甜,才發現自己咬破了嘴唇。


    他不是個笨人,相反他很聰明,這樣的滅門慘案非血海深仇做不出來,連他爺爺和爹都擋不住的人,他一個金丹又怎麽能活?現在要防止他們去而複返……畢竟他是家中獨子,對方理應會發現他不在家中,他得活。


    是的,隻有活著,活著才能查清楚是誰動的手,又是為了什麽原因,他才能報仇。


    他指尖動了動,將父親和爺爺的屍體都收了起來


    ,他們的屍體都很輕很輕,像是被人掏空了一樣的輕。他返回大廳將母親的屍體也收了進來,徑自入了家中位於地下的密室,所幸這裏完好無損,他可以先在這裏閉關、修煉……他記得家裏是有結嬰丹的……無所謂了,他想變強,變得更強。


    正在此時,有人笑道:“原來是藏在這兒了。”


    張雪休暮然回首,便見兩個黑衣紅衫之人就站在他的身後,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來的,他沒有察覺到……胸腹陡然劇痛,他整個人都被擊飛了起來,重重地撞在了牆壁上,他吐出一口血來,偏偏手指想動一動都不能行。


    原來凶手一直都沒有走——張雪休清晰地意識到了這一點。


    是兩個真君。


    他沙啞地問道:“你們……究竟……是……何人……為何……滅我……全……”


    其中一人嗤笑著打斷了他:“不為何,隻是你張家對我血來宮頗有微詞,便來教訓教訓罷了。”


    “血……來……宮?”血來宮是魔道第二大宗,有血來道君坐鎮其中,風頭正勁,反倒是魔道第一大衍宗悄無聲息,他道:“就……為了……這……?”


    另一人俯身笑吟吟地與他對視,沉黑的眼中泛著一抹濃鬱的血色,嘴唇殷紅似血,他說:“是,就因為這。”


    “行了,殺了他吧。”一人越過了他,走入了家族密室,他有一些訝異,甚至吹了一聲口哨:“沒想到這窮鄉僻壤,還能存下這麽許多天材地寶。”


    “見麵分一半。”與他對視的人含笑應了一聲,向他伸手,張雪休正以為要命喪於此,下意識閉上了眼睛,卻聽裏頭那人說:“金丹的血你也喝?”


    張雪休心肺俱冷,原來……他們這麽輕,那麽白,是因為身體裏的血都已經被喝幹淨了。


    “不哦。”一隻手放在了張雪休頭頂,隨意揉了一把:“留著吧,小崽子長得挺好看的。”


    那人嗤笑了一聲:“就因為這個?”


    頭頂的手離開了,柔滑的衣料在他臉上摩挲了過去,那人走開了:“倒也不是,留著他,也好叫世人看看得罪血來宮是什麽下場。”


    “嘖嘖,你可真歹毒,還不如給他一個痛快的呢!”


    “誰叫他長得好看呢?”那人笑道:“我自來憐香惜玉,怎麽舍得殺了他呢?”


    “那前頭那貌美婦人怎麽沒見你留手?”


    “這可怨不得我,那婦人太不識趣了些,都說了安靜坐著就不殺她,偏偏還要上來,分明知道是以卵擊石……也就成全了她。”


    “這麽一說這小崽子倒是乖巧。”


    “怎麽不是?乖得很。”


    “這麽喜歡?那幹脆收回去當個爐鼎也好。”


    “不了,我還想安生一些日子呢……”


    張雪休抬起頭來看,那兩位真君已經自密室裏出了來,見他盯著他們不放,其中一個笑道:“好好記著,滅你張家的,是血來宮。”


    張雪休咬住了嘴唇,沒有說話,也不敢說話。


    現在逞一時之勇有什麽用呢?他又沒修什麽能把真君活活罵到吐血自殺的神通。


    人活著才有希望。


    活著,他才能報仇。


    忽然之間,他脊梁劇痛,痛得仿佛被人抽骨挖髓一眼,其中一個真君收了劍,溫溫柔柔地說:“算了,地靈根,還是毀了他的靈根吧。”


    “我可不想過了幾百年又填了一個仇家。”


    另一人笑道:“嘖,你就是個口腹蜜劍的玩意兒……”


    張雪休沒有聽完,他已經聽不見了,他渾身劇痛,痛得幾乎想在地上打滾,可他卻動不了,一根手指都動不了,連嗚咽聲都斷斷續續,每一次呼吸都仿佛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


    那兩個血來宮走狗不知道是什麽時候走的,等他再醒來時,依舊是劇痛無比,他咬了咬牙,所幸他們沒有搜刮他身上的財物……爹娘還在納戒裏。他緩了一會兒,至少


    到感覺能走動了,這才扶著牆壁進了密室,密室裏自然是被搜刮一空了……這沒有關係,至少密室是安全的。


    他翻了許久,才在角落裏找到了一瓶丹藥,他吃了一顆丹藥,恢複了一些力氣,打開了密室上一層的通道,裏麵也沒有什麽,就是個單純的密室罷了,爺爺喜歡在這裏閉關,修得很安靜,也很安全,這樣就算有人來,也不會想到頭頂上還有個密室,更察覺不到他在裏麵。


    他又吃了一顆丹藥,開始閉目療傷,這一坐,就是一個月,他的傷還未好全,勉強行動自如,可他已經沒辦法再繼續了,因為丹藥沒了,他如今就是廢人,他需要食物和水。


    接下來該怎麽辦呢?他有些絕望的想著。


    本來想著日後報仇,可他已經是個廢物了,怎麽再報仇?


    ……去找周家吧,周家與他們是通家之好,再者,他還有婚約在身,他張家現在是這個情況,不能拖累了他們家,也不能拖累了琴妹妹,總要說個清楚,還了定親信物,解除了婚約,才好安心。


    他渾渾噩噩地想著。


    出了密室,家裏已經不能看了,屍首沒了,財物也被搜刮一空,便是走廊上用於遮擋日光的簾子下墜著的玉墜都沒留下,地磚上的血漬已經成了一種枯朽的褐色,上麵沾滿了各種各樣的腳印。


    他有些不忍看,可是他得看。


    張雪休在心中冷冷地說:看清楚了嗎?記住了嗎?這都是拜血來宮所賜!


    他換上了黑色的鬥篷,兜帽掩住了麵容,血來宮勢大,他不想給周家惹麻煩,大街上人來人往,似乎與以前沒有任何不同,少了一個張家,大家也是照樣過日子的。他經過家中的鋪麵時發現鋪麵已經易主了,還是米店,夥計還是那個夥計,掌櫃卻不是同一個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哪怕有鬥篷掩麵,他依舊感到了若有若無的視線,它們仿佛都在盯著他,跟著他,他知道這是他的錯覺,可依舊讓他忍不住瑟縮。


    到了周家,他上前叩門,門房見了他還未認出來,小心翼翼問他是什麽人,來尋何人,他揭開了一點兜帽,對方才認出他來,連忙進去請示家主了。


    張雪休在門外等了許久,他從未等過這麽久,小時候他是跟著爹爹、爺爺直接進去的,後來和周琴定了親,更是暢通無阻。終於,門內有了動靜,一個他朝思暮想的身影出現在了他的視野裏,粉色的長裙向來配她,身旁則是她的父親,周家的家主。


    張雪休剛剛迎上去兩步,忽地周家主便將他重重地擊飛了出去,他倒在大街上,兜帽落了下來,眾人紛紛看向他:“這不是張家郎君嗎?”


    “張家滅門,他居然活了下來?”


    “呦快別提了,這熱鬧可不好看!”有人道:“你們可不知道吧?張家得罪的是血來宮!這不才叫人滅了門?那日我看得清清楚楚的,那兩位真君還來問了我路呢!”


    “什麽?還有此事?!”


    周家主沉聲喝道:“張雪休,我周家與你張家隻有恩,沒有怨!你張家人不修口德,得罪上宗,你若還念我周家半分好,你怎麽敢上門來!”


    張雪休愣了愣,他站了起來,拱手道:“周世伯……”


    他本來就是來還定親信物的。


    “休要叫我世伯!”周家主道:“從此我周家與你張家恩斷義絕!你把定親信物還來!婚約就此罷休!”


    張雪休看向了周琴,周琴沒有說話,她站在她父親身邊,頭上還簪著他送的雙股劍釵,“琴……周姑娘,我……”


    周琴向前一步,聲若黃鸝:“張雪休,你我之間本就是家中聯姻,並無情分,如今你張家得罪了血來宮,也看在往日的情麵上,休要再害我了。”


    張雪休心中大痛,他艱難地說:“你還……戴著我……”


    周琴美目一瞪:“你在瞎說什麽!莫要汙我清白!戴著你什麽?”


    周家主伸手


    將周琴攔在了身後:“琴兒,不必與他多言,來人!”


    兩旁的家丁呼啦啦地湧了上來,幾乎將張雪休的外衣拔了去才找到了定親信物,他呆若木雞,沒有半點反抗。


    其實,應該是這樣的,但凡是聰明人,都該這樣,迅速地與他劃清界限,兩不相幹。畢竟血來宮那般的龐然大物,又有道君坐鎮,又有十數位真君,誰敢得罪他們?


    他今日來也是為了這般,可真當到了這一步的時候,他為什麽這麽痛呢?


    周家主拿到了定親信物看一眼,冷笑著捏碎了他:“也不瞞你說,這樁親事我本就不滿意,隻是你祖父挾恩才勉強定了下來,你張雪休哪裏配得上我家琴兒?滾吧!莫要再讓我看見你!”


    周家主說罷便帶著周琴幹脆利落地回了府,一旁的家丁則是得了眼色,衝上來對他就是一頓拳打腳踢,他抱住了腦袋,安靜地承受著,血從他口鼻耳中溢出,這些疼其實無所謂,比毀他靈根的痛好受太多了。


    或許是看他要被打死了,為首的家丁吐了一口唾沫,罵了一聲晦氣後走了。人群散了開來,他們從他身邊走過,卻沒有一個人來看一眼他如何。


    “嘖嘖,這就是得罪血來宮的下場。”


    “張雪休成了廢物,恐怕日後也沒什麽機會報仇了。”


    “我要是他,我都沒臉出來見人了。”


    張雪休緩了許久,才從地上爬了起來,黑色的鬥篷上滿是灰土,還有一口家丁啐得痰,惡心至極,他沒有脫下鬥篷,這是他好不容易找到的,洗一洗還能用。


    忽然之間,他發現了哪裏不對,猛地衝上了周家大門,用力的捶打著:“誰把我的納戒拿走了!把我的納戒還給我!”


    爹娘還有爺爺的屍骨還在裏麵!


    兩側的家丁手持棍棒,猛地抽打在他的膝彎,又一棍接在了他的胸口,徑自將他打飛出去:“滾滾滾!什麽納戒!你一個廢人要什麽納戒?!快滾!別在這兒平白招惹晦氣!”


    “就是!以前耀武耀威,現在都是個廢人了,還認不清自己的身份!”


    ……


    張雪休不知道什麽時候來了城外,這裏的山崖很高很高,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憑借這份殘軀走上去的,他餓得連胃都在燒,渴得連嘴唇都快張不開了,他茫然地看著四周。


    他很清楚接下來會如何,他不是修士了,他是需要吃喝的,城中人都懼怕血來宮,他這副身體恐怕也不能去做什麽工,他需要修養,他需要看醫修……沒有人會幫他的。


    他沒辦法靈石坐傳送陣,也沒有辦法獨自一人穿過危機重重的野外達到另一個城市,他想活,隻有乞討維生。可是他活在城裏的一時,就會有人指著他說這是得罪血來宮的下場,這曾經是落霞城最有名的天之驕子,是三十歲就結成金丹的天才……


    或許就如同那些人說的一樣,他活著不過是一個血來宮用來揚威的招牌,不如就此死去,也好少給家中沾染汙名。


    這裏的風很好,吹著很舒服。


    如果就這樣跳下去,應該也不會太難受。


    在這裏坐著,要麽活活餓死,要麽葬身於野獸之口,還不如跳下去。


    至少風景都很好,也算是一個很好的葬身之地了。


    他盡力露出了一個笑容,因此幹涸地嘴唇崩開了幾個血口,他毫不猶豫地縱身躍了下去,他放鬆著四肢,享受著人生最後一次在空中的感覺。


    過了許久,張雪休發現他沒有迎來那種劇痛,而是躺在了一片柔軟的地方,他睜開眼睛,頭頂星空璀璨,閃爍不定,他沒有忍住,無聲地落下淚來。


    怎麽沒死,怎麽會沒有死!


    “哎?你哭什麽?”忽地有個溫和的聲音說道。


    他下意識聞聲側臉望去,有個身影停在了他的身邊,俯下-身來看他,伸手替他將臉上的淚水都擦去了:“我好不容易救了你,你哭什麽?”


    喉嚨裏那種幹渴的感覺沒有了,他嘶啞地說:“你……你做什麽救我!”


    “我看見你掉下來,我就救了你。”那人容貌並不顯得俊美,卻也不難看,濃眉大眼,嘴唇微厚,穿著一身常見的農人用於勞作的短打:“你問這麽奇怪的問題做什麽?”


    “我……”張雪休累極,他閉上了眼睛:“不必……管我,讓我這麽死了就好。”


    “有什麽事情非要死才能解決?”那人笑了笑,將他翻了個身,往他背上塗抹著什麽:“嘖,我這麽好的藥都給你用了,你非要死,豈不是浪費了我的藥?”


    張雪休淡淡地說:“你塗什麽也沒用。”


    “怎麽沒用?”那人笑著說:“也是巧,你這靈根才傷,不然我也救不了你……傷你的人沒將你的靈根廢徹底,還能接上的,不過修為是保不住了,大概是要重修的……空蟬化春膏聽說過嗎?”


    “空蟬化春……”張雪休一字一頓地說:“你怎麽會有……”


    空蟬化春膏,哪怕張雪休沒有見過他也聽說過,是天下第一的聖藥,號稱能夠修複靈根與丹田,隻不過空蟬化春膏這天下隻有一份,煉製這藥的南鬥真君曾言他也隻能做三份,一份治了他自己的弟子,一份留在醫修聖地雲崖穀,最後一份早已送了人,至於送了誰卻閉口不言。


    “我一個堂堂大乘真君,有它很奇怪嗎?”那人替他塗完了藥,還順手在他背上拍了拍,“別動,真的糊在衣服上了就真浪費了!要是治不好可不能怨我!”


    張雪休動也不敢動一下,敷在身上的聖藥帶來了灼燒一般的疼痛,他卻連哼都不敢哼,很快就陷入了昏迷。他在朦朦朧朧之間知道有人喂了他丹藥,喂了他水,替他擦汗,替他治傷。他醒過來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做什麽對我這麽好?”


    那人想了想,溫和地說:“修行一事,素來講個緣分,我一見你便覺得有緣,就將你救了……嗯,等你好了,做我徒弟吧?”


    張雪休閉了閉眼睛:“我有血仇在身……”


    “我是大乘真君,我不怕。”那人揉了揉他的腦袋:“隻要你不是得罪了道君,我替你報仇便是了。”


    張雪休:“我不能……”


    “空蟬化春膏很貴的。”那人道:“賣了你也買不起,你有多少靈石?”


    張雪休:“……”


    那人愉快地說:“好,那你以後就是我的弟子了!”


    張雪休沉默了一瞬:“我得罪了血來宮,血來宮有道君坐鎮……你收我為徒,會害了你。”


    他原本以為這位真君也會像之前所有人一樣將他棄之如履,不想那真君聽罷居然笑了起來:“血來宮?那算什麽?”


    張雪休:“你不怕嗎?”


    “有什麽好怕的。”那人將一碗湯藥遞了過來:“喝了他……等你到了我這個境界就知道了,血來宮算什麽?青蓮劍派又算什麽?不過是因為有道君坐鎮,才顯得厲害那麽幾分……”


    他說到這裏,頓了頓,小聲說:“不過呢還是要忌憚他們幾分的,你跟著我好好修煉,回頭你自己去報仇,你光明正大的去,道君也不會為難你這種小輩。”


    “我修的也是直指大道的無上道統,總不會埋沒了你。”那人眉目一動,普通的相貌上陡然有了一種燦爛耀眼的氣質:“如何?”


    張雪休問道:“如果我堅持不……”


    那人打斷道:“要麽賣身給我當弟子,要麽賣身給我當仆役,你選一個吧!空蟬化春貴得要命,選哪個你這輩子也都還不完!”


    張雪休幹巴巴地叫了一聲:“師傅。”


    那人瞬間眉開眼笑:“哎!”


    張雪休又問道:“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


    那人又摸了摸張雪休的頭,笑道:“我道號靈毓。”


    他跟著師傅修行了三百年後,他終於恢複了修為,不光是金丹,還叩問了元嬰


    境界,這一次重修比他小時候艱難了許多,久久未有寸進,師傅也不嫌棄他,帶著他走遍大江南北,看遍天下風光,耐心地教導著他,才進了元嬰境界。


    靈毓真君看著滿身是傷的張雪休,苦口婆心地說:“三百歲的元嬰,師傅已經很滿意了,你不必把自己逼得這麽狠。”


    他搖了搖頭:“我要盡快叩問真君之境。”


    “煉神還虛是急不來的。”靈毓真君像最開始一樣的摸了摸他的腦袋:“欲速則不達,你跟了我三百年,也該去曆練曆練了……前麵,就是落霞城,你回去看看吧。”


    張雪休有些茫然地看著他:“師傅?”


    “去吧。”靈毓真君擺了擺手:“去吧,再不叫你去,或許你這輩子都過不去這個關口了。”


    “是,師傅。”


    他回了落霞城,練氣期可以活到一百歲,築基活到兩百歲,金丹期五百歲,元嬰期一千歲。如今三百年彈指一揮間,當年的故人……應該都還活著。


    活著嗎?


    他希望他們活著。


    仇恨的怒火像是熊熊的烈焰,這麽多年了,從未平息過。


    長街還是老樣子,他路過曾經的家,張府已經換成了徐府,他立在門口看了一會兒,惹得門房來問:“不知前輩尋誰?可曾有貼?”


    張雪休搖了搖頭,無聲地離開了這裏。


    再往前走三百尺,便是周府。


    等到了周府門口,他看見那熟悉的兩個字,看見熟悉的朱紅大門,鏽色銅釘,竟然不自覺地鬆了口氣。


    真好,他們還在。


    他上前叩門,門房早已換了,不過是個練氣期,看不出他的境界便笑臉相迎,比龜公還要熱情幾分:“這位前輩,您是來尋誰的?小的替您去通報一聲!”


    他道:“故人張雪休,求見周世伯。”


    門房不明所以,張雪休這個名字早已淹沒在了時間長河之中,他連連應是,立刻進門通報,不多時,就又來迎他進去,他這回順利見到了周家主,周家主是元嬰修士,他一見他便揚起了笑容:“好小子!我就知道你能回來!”


    張雪休頷首:“周世伯,我爹娘以及祖父的屍身可在?”


    周家主笑容一僵,他又不著痕跡地掩蓋了過去,可張雪休看得出來,他說:“當年師伯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為了保全周家,為了保全琴兒,隻能委屈了你……你爹娘祖父的屍骨,我早已替你好好安葬了,就在城外,你且在家中休息一日,明日我帶你去祭拜。”


    張雪休淡淡地應了:“沒有丟掉嗎?”


    周家主立刻道:“這怎麽可能!我怎麽可能丟掉你祖父和爹娘的屍骨!我們可是世交!雪休,你還在記恨當年之事是不是?”


    張雪休輕輕地笑了起來:“那為何我當年撿到了我爹娘還有祖父的屍骨呢?”


    當年師傅帶著他去而複返,畢竟長輩遺骨不可丟,可他們卻親眼看見周家人將屍骨丟到了城外亂葬崗,連一卷草席都沒有,就這麽丟了出來,爹娘和祖父身上的衣物都沒了,或許是誰看著覺得好,就剝走了。


    “當年我找到他們時,連一件薄衣蔽體都沒有,周世伯,你這叫做幫我好好安葬了嗎?”他笑著,取出了師傅賜他的本命劍,擊殺了周家主。


    可笑,以往覺得高不可攀的人,如今居然不敵他一百回合。


    張雪休用他的衣物擦了擦劍上的血:“師傅一直瞞著我,其實我還是聽到了,祖父與爹娘向來謹慎,血來宮怎麽會知道的呢?是你向血來宮遞的消息……你說,我怎麽會放過你呢?”


    周家主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張雪休出了門去,就像是當年血來宮滅他全族一樣,他也要滅周家全族,殺完了本家,就是姻親外戚,他和血來宮的人不同,他不需要誰來宣揚他的威名,他隻需要斬草除根。


    燦若烈陽的劍氣從天而降,他立於周家大堂


    中,看著趕來的眾人,道:“今日,周家必亡。”


    殺完了周家,他自大門正大光明的出去,街上早已空無一人,他信手擊穿了一戶人家的大門:“周家女兒嫁到了哪家?”


    那些人瑟縮地說:“前輩饒命!是徐、徐家!”


    張雪休又問道:“是近幾年的事情嗎?”


    “不、不是……徐家和周家是通家之好,現在徐家的大夫人就是周家女兒!”


    “徐家大夫人?叫什麽?”


    “前輩饒命啊!這位大夫人都嫁入徐家三百年了!叫什麽我們哪裏知道!”


    三百年,很好。


    張雪休扔下了一塊極品靈石:“修門。”


    說罷,他就去了徐家。


    此後的事情就不必多說了,徐家大夫人正是周琴,他殺了徐家,隻不過沒料到這徐家居然隻是個旁支,他們還有本家在,本家人發出通緝令,毀他名聲,令天下不齒,又派人追殺他……這些都是無所謂的事情,誰要殺他,他就殺誰。


    不想徐家本家還真有點能耐,居然派出了數名化神來追殺他……他一時不查,落了下風,跌入了凡界,勉力擊殺了所有人,正鬆了口氣,沒想到又有追兵來襲。


    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主動出擊。


    “狗道士,下來速死!”


    白發青衣修士帶著一絲訝異:“道友,此山是你開?此樹是你栽?”


    “什麽意思?”他現在已經沒有太多的力氣去想什麽了:“也罷……殺了你自然就知道了……你若不下來,我便上去了。”


    那修士挑眉道:“看來道友確實有難處,也罷,今日我便結個善緣吧!”


    說罷,便有一物從天而降,他下意識揮劍迎上,那物瞬間破碎,霎時間數千靈石與丹藥從中爆裂而出,他仰著頭,看著漫天靈石如雨,日光透過靈石,折射出了斑斕的光,映得那修士如神祗降世,一時之間竟然有些愣怔。


    ……好、好多靈石啊!


    那修士似乎還在嘟囔著什麽,仔細一聽那修士痛心疾首地道:“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堂堂元嬰修士居然做起了山大王……”


    他冷笑道:“你當我是要飯的?!”


    那修士搖頭道:“道友,這些靈石也夠你療傷的了,勿要執著,為財殺人終究是有違天道,還請珍重。”


    他:“……”


    他真不是要飯的!


    ……當真是路過的?


    他居然不認識他?


    ……也罷,也不知道是哪裏冒出來的老怪物,走了就好……


    他就是以為……以為他是來追殺他的。


    ……算了,下次見到他再謝謝他吧。


    他在山中閉關養傷,師傅找到了他,他道:“如何?”


    他看見是師傅,下意識鬆了一口氣:“不太好……師傅,我明明滅了周家,滅了徐家……為何我一點都不感到開心?”


    “因為你還記著滅你全族的血來宮。”靈毓真君歎息道:“也罷,你與我回去吧。”


    “去哪裏?”


    “大衍宗。”


    ……


    許久之後,他才知道大衍宗就是血來宮,血來宮就是大衍宗。


    他的師傅靈毓真君就是血來道君,縱然容貌有變,氣質有變,可師傅還是師傅,他認得出來。


    血來道君依舊是溫和的:“好了,滅你全族一事,師傅我也是確實不知情,是手底下的人不好……我將那兩個抓到你麵前讓你殺了他們出出氣可好?”


    他頓覺荒謬:“這算什麽?”


    這算什麽?


    滅他全族之人是血來宮,可血來道君卻是他的師傅?


    這算什麽?


    他看向血來道君的時候已經萌生了死誌:“……我做不到。”


    他做不到忘記血仇,也做不到忘記師傅的恩情。


    忽地頭頂被揉了揉,他睜開眼睛,看見血來道君,他依舊是


    對他笑著的,溫和的,從容的,像是初見那一日一樣:“這不是你的錯,你可以責怪師傅管教手下不嚴,也可以向師傅報仇,可這三百年,我一直知道你與血來宮有血仇,我卻從未有一刻對你不懷好意。”


    “雪休,這一切都是陰錯陽差,過去吧。”血來道君輕聲說:“冤有頭,債有主,你與我好好修煉,日後你還想報仇,師傅不會怪你。”


    張雪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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