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這一句話,芷安忽然生出一種莫名的憤怒,這憤怒當然不是對張辰,而是覺得如先生這樣的人物,世上任何一座府邸都如俗物,更何況是贅婿這樣的身份?


    在憤憤不平中,芷安轉身離開,去往了護城河的方向。


    不多久。


    天邊兒的魚肚白漸亮,好似經過山巒的浸染後有了金黃的光彩。


    芷安就踩著陽光鋪呈的明亮大道,回到了春衫薄。


    春衫薄頂層的狹窄隔間裏,九皇子瞧著腳下,目光從河流一直向遠處延伸,他視線裏所見的美景,是曾經無數詩句所讚美,是那才子佳人眼中的風花雪月。


    但九皇子不這麽想,他生來所接受的就是腳下河山必須姓李,當然,如果這個姓李的人是他自己才是最好。


    這條船很大很高,以至於站在頂層能夠看到岸邊十數條長街,他的視線繼續延伸,遠處的光景就不再清晰,唯一能清楚看到的某一條陰影,就是承劍司。


    於是他抬頭看向承劍司的頂端,在清晨的萬丈霞光裏,隱沒在雲端的高塔,象征著這個世上最強大的力量,而這最強大力量的直接統治者,是這個國家最偉大的權力。


    九皇子很喜歡站在高處,所以他想:我總有一天,要站在那裏,最好讓那裏完全屬於我。


    身後有推門而入的聲音,九皇子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春衫薄的頂層閣樓能來的人極少,而這個房間,除了他以外,隻有南疆部族的那位聖女芷安。


    麵對這位聖女,九皇子雖然不受其血脈體質的影響,但是單單從長相上也不得不說實在是很漂亮,如果她的身份不這麽特殊,九皇子並不介意在京城的某處深宅裏養這麽一位美麗的小妾。


    他回頭看向芷安,“怎麽樣?”


    現在,他們二人之間隻能是互相利用和製衡的關係,不僅因為對方的血脈天賦,還因為芷安和他在某種程度上是同一種人,這樣的女人根本不可能對另一個人死心塌地。


    芷安對九皇子顯然並不是百依百順,就算剛才一時震懾於張辰的模樣,仍然隱瞞了某些重要的事情,這是因為某些重要的事情不僅涉及她自己,甚至關乎整個南疆往後的存亡。


    “成了,他答應了。”芷安不去看他,低頭自顧斟茶,並沒有去管九皇子。


    九皇子低頭瞧著她,微微皺眉,但很快又笑了一聲,“答應了?也是,意料之中,無論他生了什麽樣一副皮囊,終究也不過是個普通人,色中餓鬼罷了。”


    芷安倒茶的手仍舊穩定,但她埋在茶水熱氣中的臉上卻露出極深的厭惡,她看著茶水中晃蕩的倒影,就好像看到不久前,那一隻神輝光芒形成的蟬,還有那張比自己更加完美無缺的臉,她想:你算什麽東西,竟也有資格評判他的不是。


    她嘴上道:“還是不要小瞧了他,他雖是贅婿,氣度卻不似常人。”


    九皇子笑道:“隻要他還存著下次再來的心思,以芷安你的手段就必是手到擒來,況且,以你的體質,暗香自生,他若單獨和你共處一室,半天的時間就已足夠了。”


    芷安搖頭道:“未必這麽簡單,你不了解,他和以往那些人不同。”


    她不願和李光在這件事上接著說下去,索性轉身向外走去,“不論如何,這件事我會為你辦妥,你也該兌現你的承諾。”


    “這是自然。”


    ······


    ······


    接下來幾日,朱重三果然如一開始所說的那樣,帶著張辰見了許多難得一見的大人物,諸如三皇子、六皇子、十一皇子。


    這些人麵對朱重三的態度無一不是忌憚或恭謹,就連不足十五歲的十一皇子,在市井之中有混世魔王的稱號,在朱重三麵前也絕不放肆,因此,無論他們心裏究竟怎麽看待張辰的,表麵文章至少花團錦簇,幾句話說得極漂亮。


    反觀朱重三卻極敷衍,他最後告訴張辰,“無論這些皇子得勢或失寵,和我們都毫無關係,對我們恭王府的人來說,唯一需要恭恭敬敬的,就隻有當今聖上。”


    張辰頷首,“記下了。”


    經過這幾日的相處,朱重三已經知道張辰本身性子就是這樣,因此說話時顯得寡淡,這並非是敷衍,因此他並不在意,他說:“明日,我帶你去書院。”


    翌日。


    書院並不在長安城內,而在長安西行六七裏外的書山上。


    書山真的是一座山。


    這座山傳說是當年承劍司的眾多修行者以陣法加持形成的,不受霜寒侵擾,種種邪祟也無所遁形。


    因此,即便現在已經立冬,山上仍蔥蔥鬱鬱,遠處一看便如林海,這片海的濤聲陣陣開出了許多人的幻夢,夢中藏著學問,藏著寒門或世家無數年輕人去往廟堂的路,路上灑滿了遍地的典籍或者人情練達。


    張辰跟著朱重三往山上走著的時候,朱重三竟連說話都比昨日婉轉了許多,至少言語裏沒了那些粗鄙的詞兒,甚至還有幾分敬重,朱重三很快說出了自己這樣的原因,“我年輕的時候也曾上山求學,時間雖然不久,不過三月,但我那位老師對我不錯,當年”


    說到當年兩個字的時候,朱重三頓了頓,一對兒本就因多年掌兵亂戰而渾濁的眼睛,突然間亮了亮,恰似陽光有刹那穿過了窗子,落在地上成了形,連塵埃都瞧得清清楚楚,“當年,我和大皇子同時在做學問,那位老師從未因我們二人的身份有所顧忌,反而和其他弟子一樣嚴苛。”


    張辰正以為他詳細贅述當年的場麵,卻聽山階兩側山林中忽然傳出一聲重重的咳嗽,接著才是一人的身影緩緩出現。


    白蒼蒼的頭發好似深冬布滿了霜的枝頭,眸子、鼻梁、緊緊抿著的嘴唇,便如黃昏同行的日月,傷痕累累的山脊,以及褶皺中間兒的峽穀。


    張辰很快知道了來人的身份,因為一旁朱重三說了一聲,“老師!”


    老人看著朱重三,眼神便似不見底的幽深,他說:“當年的事,就不必再提了。”


    這句話雖說得很清楚,但不知為什麽,張辰似乎聽見一聲遙遠的歎息。


    朱重三果然對這位老人很敬重,隻因為老人的一句話,他竟真的不再開口。


    老人的目光這才落在張辰的身上,“恭王府的新姑爺?”


    張辰微微躬身做了一禮,“夫子。”


    他剛才瞧了一眼麵前老人身上的氣運,但見其氣運如樹木叢生,心知其中的每一棵樹,無論是否壯碩,無論年輪百十或者還隻是幼苗,其實都是這位先生教導的學生,或學生的學生,如這樣的人物,自然當得起夫子兩個字。


    夫子,大抵是都對一個做學問者的最高評價了。


    老人並不假模假樣地推辭,他做學問多年,對每一個弟子都問心無愧,總恨不得將畢生所學傾囊相授,希望能有一弟子青出於藍,如果這樣當不得夫子之名,世上便沒有什麽人有這個資格了。


    他看著張辰,滿意地點頭,“的確一表人才,難怪王爺最後選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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