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暮。


    書山遍嶺的樹木一排排跟隨了飄搖的風,那些在冬季仍舊茂盛的葉子被天色染成了墨綠,在這個鳥兒睜眼不辨方向的時間,低頭的朦朧視線裏隻隱約以為是不斷翻滾的浪花兒。


    小環生了火為張辰做飯,這妮子打小就懂得了一個人在這世上活著需要的許多技巧,加上極明白察言觀色的道理,這也是能夠進王府做事的原因。


    張辰原本要跟著小環一起做事,但先後被小婢女推出屋子三五次,最後看她撅起嘴巴悶悶不樂,這才走出來自顧瞧著山景。


    這些樹每年都不知要經過多少次修剪,無論山風如何大作,無論樹冠又經曆幾次搖擺,雖不是鱗次櫛比的整齊,那樣也失了自然的靈性,總歸絕不會如雜亂無章的一簇簇篝火,那樣從地麵去瞧又未免太狂放。


    張辰每一次瞧著都覺得十分驚喜,或許在那些學生們瞧著隻做尋常,甚至要說一聲:“不過是些樹木花草,有什麽好瞧的,有這功夫倒不如瞧瞧長安城的姑娘,個頂個的水靈。”


    然而張辰瞧的,是自然的瑰麗和精致匠氣的結合。


    兩相結合能超越自然本身的奇跡景色,這當然很了不起。


    山上炊煙嫋嫋,升騰起來做了雲彩,雲彩又被夕陽染紅做了天空臉蛋兒的羞澀。


    最後,所有一切都歸於寂靜的時候,好像一切都化作小院子裏的朦朧燈光,還有朦朧燈光下幾盤佳肴的熱氣兒。


    都是家常,紅的綠的,青椒土豆絲兒,西紅柿混了雞蛋,溜開了汁兒的辣椒,還有蒸好了的胖饅頭。


    兩個人借了夜色,借了清風,披了人間煙火,在院子裏低低地,碎碎地聊著天兒。


    直到一頓飯結束,小環又蹦蹦跳跳去洗碗筷,張辰側過身子,瞧著院外。


    一個胖子先探了腦袋出來,正巧對上張辰的視線,這才局促地笑一聲然後走出來,上前幾步躬身一禮,道:“張兄,見笑。”


    張辰其實早覺察到了他,就在剛才吃飯的空檔,不僅是他,幾個人在院外畏畏縮縮,直到聽院兒裏的動靜算是結束了,才終於進了門兒。


    張辰並未直接回應,隻因他方才已經瞧見在院子之外,幾個書院學子你來我往的推讓,張辰並未刻意動用能力去聽他們在說什麽,但從其神情上看,總歸不是什麽好事,在這種情況下,無論這胖子要做什麽,終不是簡單如典籍野史中的交友。


    至於不曾刻意動用能力的原因,是張辰盡力避免的結果,他既想要自己像普通人一樣活著,總要在最大程度上和平常百姓一樣,倘若不是天道真靈的預判能力太強,他甚至希望不要看到不久前那些學生的密謀。


    胖子名為計明,這一刻他顯得極小心,他的父親隻是區區六品官員,在一眾勳貴子弟麵前連使‘司丹康’玉簡的資格都沒有。


    司丹康是承劍司量產的一種高級玉簡,能夠將上百部典籍藏匿其中,隻需使用者仔細手握玉簡的首端,眼前便能浮現其中內容進行挑選,這當然也是陣法的功效。


    計明久久聽不到張辰的回應,不由抬頭,卻見張辰以一種極平靜的神色和目光瞧著他,心下不由有些緊張,暗道此人怎麽和傳聞中有些不同?


    按照一眾勳貴子弟根據種種傳聞的分析,此人既然是鄉野之人一朝得勢,且在知道自己天賦不錯後拒絕諸位大儒的行為看,此人該是不知天高地厚,目中無人,結果現在這種表現是為什麽?


    要說一個人目中無人,麵對別人的話不肯回應倒也可以理解,偏偏胖子計明在對麵贅婿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神色,就連一對兒眸子也好似幽深的湖麵,似乎他的走進來連一顆石子兒的漣漪都算不上。


    計明隻得硬著頭皮再說一聲,“兄台。”


    張辰這一次終於回了一句,“說事。”


    極短暫的話,卻帶著極深的壓迫,讓低頭的計明心頭忽起了無端端的憤怒,隻因在來之前他做了許多猜想,但無論哪一種猜想,總逃不過一個小人得誌的贅婿形象。


    但現在,你一個一朝得勢的贅婿,憑什麽有這樣的作態?又憑什麽做出淵渟嶽峙的模樣?!


    胖子想要反抗這種讓他覺得屈辱的氣勢和壓迫,他可以接受自己在那些勳貴子弟麵前的弱小,但不能接受一個贅婿的壓迫,他低頭看著腳下正在院子裏蹦躂的快樂蛐蛐兒,這也算是冬天學院裏特有的景觀,就連長安城也絕瞧不到這樣的奇特。


    他此刻瞧著這蛐蛐兒,就好像看著贅婿這兩個字所代表的身份,就好像心頭暗暗在想:一個卑賤的,醃臢的,塵埃裏偶然卷起來的貨色,也想在高處翻起什麽浪來?


    他輕輕抬起腳,正要碾死那個就在腳邊兒的卑微蟲豸,耳邊卻似聽到了悶雷的炸響,是那個贅婿的聲音,“說事!”


    這一句話,計明竟覺如天威,雙腿竟再也不能直立,一個踉蹌差點兒跪倒在地上!


    極關鍵的時刻,計明不止怎地腦海裏隻回蕩著司丹康三個字,好像抓住了什麽救命稻草,搖搖晃晃好險才沒有跪倒在地上!


    就這麽一個趔趄,那隻快樂的蛐蛐兒卻已經逃走了,它當然不知道自己剛才已是命懸一線,也當然不知道司丹康是什麽物件兒,它隻是輕輕巧巧蹦到了一旁的草叢,快快樂樂繼續唱著歌兒,藏在一片兒落葉下麵當了被子,總之今天是有了睡覺的地方,蛐生至此,蛐複何求?


    胖子計明覺得很丟人,在一片昏沉的暈眩裏,隻覺得自己是最近去教坊司的次數太多,以至於不能站穩。


    總之他是絕不肯承認,自己竟然會麵對一個贅婿低頭的。


    這種低頭在他看來是一種極致的屈辱!


    是對一個六品官員兒子生來良好家教的羞辱!


    畢竟,一個鄉野出生的贅婿算什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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