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之夜(一)


    人曆2004年


    或許沒有人會料想到,常年活躍在網絡視頻博主口中那美麗到攝人心魄的燃月幻景會在其最驚豔之時,切實具備攝人心魄之能。直到事發一周後的今天,我仍能在幸存居民眼中看見長久不能褪色的恐懼。


    事發當天的中午,網絡上湧現出不少自稱燃月學家的博主上傳的視頻,每個人都興奮到顯得有些癲狂,他們像是約定好一樣發表出相似的言論,說今夜不論在何處,都能用肉眼觀測到燃月流火現象。像是憑空刮起無形狂風,事件在短短數小時內發酵,甚至新聞都報道了此事,一時間跳出來比平日多數倍的燃月愛好者煞有介事地發表出自己觀測燃月的心得,比過年還熱鬧,好像不看今晚的月亮這輩子就算白活了。繾池是個好奇心很強的人,被這麽一煽動,也對今晚的月亮產生了興趣,不過萬幸,今晚加班,我沒有料想到有一天我們會因加班而幸免於難。


    後來我在為幸存居民送生活物資時認識了一個朋友,名字叫燕淨,她目睹了事件的整個過程,她說,當日天黑得格外早,不到七點就完全黑了,滿盈的月亮像是俯下身段一般,顯得尤其大,暗淡的月光鋪作天空的底色,耀眼的銀光如同因風飄舞的綢緞,穿梭在暗淡底光之中。片刻後,大約是翹首以待者調試好相機準備拍攝的時候,天空被光中鑽出的銀色火苗點燃,那種感覺就像是整個世界被一張蚊帳蓋住,然後蚊帳突然著火了一樣,萬物皆被火焰籠罩,絲毫沒有退路。銀色火流越燒越旺,四周逐漸明亮,和白天似的,隻不過比起溫暖的陽光,此時的光顯得過於冷漠與蒼白。我聽見天中火後傳來朦朧的巨響,有些像雷鳴,但震撼得多,我不禁想象出天在銀火中哀嚎著逐漸融化的場景,接著,數不清的巨型紫色星辰的輪廓逐漸清晰,緩慢地穿過銀火之幕,像無數頭躍出水麵的巨鯨,而且那些星辰還在越變越大,仿佛要盡數砸向地麵。當時我就十分恐懼,不敢再駐足觀看,趕忙往家裏趕,剛發動汽車,地麵便劇烈地搖晃起來,接連不斷的短促而刺耳的聲音緊接響起,這時的聲音便不似方才一樣有遙遠的朦朧感覺,已經聽得出是來自近在咫尺之處。我的車窗剛升起一半,熱浪驟然撲來,大約和公交車一樣大的火球密集地從天而降,狠狠地砸向地麵。而後車輛在我耳邊爆炸,高樓在我眼前倒塌,數不清的人像瘋了一樣嚎叫著奔跑在遍地殘垣和屍骸之間,火球隕落時天短暫地變成了血紅色,像又被潑了血,世間似乎將要崩毀在這猩紅之光中。


    一顆火球從三樓東麵砸進來,斜著貫穿警局,最後留下一個燃燒的深坑,我的腦袋剛從昏沉中恢複,便發覺自己被壓在了水泥板下,還好運氣不錯,兩塊水泥板落下時摞成了三角形,才沒有直接砸在我身上。我揉了揉刺痛的太陽穴,趕忙回應了對講機裏要求我們迅速上街救援市民的命令,往不遠處一看,從燃燒深坑裏冒出來的火焰正順著桌椅的殘骸快速地朝我爬來,在我手足無措之時,繾池扒開裸露出鋼筋的水泥板,把我從底下拽出來。我看見血從她的頭發裏滲出,十分擔心,問道:“受傷了嗎?”


    “沒有,這不是我的血。”繾池抹了一把流到額頭的血,說:“街上的人都瘋了,有人跪著把頭往地上砸,有人撕爛自己的臉皮露出白骨,還有人互相撕咬。“


    “你沒事吧?”我問道。


    “嗨呀,我沒事的,不用擔心。”繾池揉了揉我的頭發,笑道。


    “上麵有沒有說這是怎麽回事?”我問道。


    “沒有,上麵已經亂套了,現在自顧不暇了。”繾池接著說:“沉哥打電話給你,你沒接,打到我這來了,他說千萬不要抬頭看月光,什麽都不要管,快回家。”


    “上頭的命令怎麽辦?”我抬頭望向遠方,下雪了,隻能看見幾個孤單的黑色身影遊曳在深邃到顯得濃稠的猩紅之光中,雪花被風卷成一個一個漩渦,將紅光反射得更閃亮,像一團團耀眼的星辰,他們沒走出多遠便一個接一個地沉沒,被瘋狂的人撕扯著,往望不見的底裏拖。


    “隻憑我們救不了他們,先走吧。”繾池和我的視線不約而同地收回來。


    看見我們家所在的單元樓之時,我與繾池不約而同相視苦笑,樓還沒坍塌,但已麵目全非,數十個大孔正在往外噴吐著火焰。


    “不錯呢,露天式屋子。”繾池掏出鑰匙打開房門,看見客廳的天花板少了一半,牆也少了一麵,苦笑道。


    家裏完整的和不完整的牆盡數被火吐出來的煙熏成黑色,電視和空調融化成了一灘黑色的膠狀物,沙發和茶幾保持著脆弱的木炭狀,幾絲小火苗正扒著牆紙往裏屋爬。我與繾池趕忙衝進衛生間用盆接水來撲滅火焰。忙完這些之後我倆也鍍上了一層黑,挖完煤似的。我確認完房屋的受損情況後,發現唯一完整的房間便是臥室,臥室的白櫃子和牆雖然已經像臘肉一樣被熏製入味,但隻有這點損傷而已,門沒壞,家具沒燒,正常居住沒有問題,換一床被子和被單就可以了,還好那個唯一完整的房間不是衛生間,不然住著還真有點難受。


    “好像喪屍電影裏的場景。”繾池站在客廳地板的邊緣往下看。


    “是呢。”我站在繾池身旁,也往下看,我看見很多人以詭異扭曲的姿勢跑動,追逐著邊慘叫邊落荒而逃的人。缺少腿的便在地上爬行,缺少手的跑不了幾步就會摔倒,而後迅速站起來接著跑,手和腳都沒了的便像毛毛蟲一樣蠕動,還好我看不清他們的表情,也看不清他們嘴裏咀嚼著的究竟是什麽。


    “照電影劇情,咱們是不是應該去超市裏搶些物資回來?”繾池說。


    “言之有理。”


    我走進衛生間,將拖把的空心鐵杆子撅斷,一半遞給繾池,一半自己拿著。繾池掏出兩把趁亂從警械庫裏帶出來的匕首,一把遞給我,一把別在自己後腰。


    “鑰匙帶了嗎?”繾池問道。


    “鑰匙帶不帶我感覺都沒啥太大區別吧。”我們的家在二樓,樓外亂七八糟的殘骸已經堆得老高,甚至踩著殘骸費點勁都能走上來。


    繾池在褲兜裏摸到了叮鈴鈴的鑰匙聲,說:“我帶了,不然回自己家還整的和做賊似的。”


    天色已經暗下來了,和平時沒有什麽區別,月光和普通的滿月一樣,隻稍亮一點而已,被火球砸出的深坑裏的火焰幾近熄滅,路燈光灑下的圓形區域裏一片片荊棘一樣叢生的各式斷肢顯得很刺眼,空氣中盡是血和燒焦蛋白質的臭味,讓人有些反胃。或許是該死的人已經死光了,四下隻剩樹與綠化帶燃燒產生的劈裏啪啦聲,小區超市的門還開著,裏麵的光閃爍著灑出來,我握緊拖把杆子,率先進去。


    很多貨架都倒了,商品灑了一地,有的掉在血泊裏,有的已經被踩得稀爛。老板麵無表情地站在收銀台前,眼神空洞,與他講話也得不到回應,本就厭惡與人交談的繾池便懶得再多言,拎起一個購物籃,去搜刮物資了。我在多次與老板交談得不到回應之後,也隨繾池一同搜刮物資。直到再也拿不下,繾池才戀戀不舍地準備離去,老板還在收銀台前站著一言不發,我覺得直接離開不太合適,畢竟當著人老板的麵拿東西確實顯得有些太自來熟,便走到老板麵前,說:“結賬。”


    老板依舊一動不動。


    我拿起掃碼槍挨個掃過,直到顯示出總價格之後,老板的臉才僵硬地抽了抽,他的語氣顯得絲毫沒有氣力,像是大病未愈:“不要錢了,我家裏人都死了,能給我找個住處嗎?”


    我一看繾池的眼睛,就知道她會果斷拒絕,便提前悄悄拍了拍她的屁股暗示她不要說話,我衝老板笑了笑,說:“沒問題,去我家吧。”


    繾池尊重我的想法,並未表現出任何不悅,隻是在睡前對我說:“或許你會後悔。”


    而事實也確實如繾池所料,在她殺死老板時,我才意識到亂世中仍懷有善心的危險。除去臥室,可以稱得上完整的房間便是廚房,睡前我為超市老板取來一床被子鋪在了廚房的地麵。半夜,我夢到火球砸進了家裏,火焰凶猛席卷,把一切都燒得一幹二淨,旋即猛然驚醒,坐在床上清醒片刻,直到聞見焦糊的氣味,看見黑煙從門縫裏飄進來,我才意識到可能是真的著火了。我連忙下床,扭開臥室門鎖,剛一推開門,黑暗中一個人形猝然暴起,朝我撲來。


    那人是超市老板,他的眼睛渙散出銀色火流一樣顏色的光。我被撲倒在地,眼睜睜地看著超市老板張嘴朝我的喉嚨咬來,脖子已經感受到他冰冷的涎水。千鈞一發之際,隻聽嘭一聲響,我再次睜開眼睛時,超市老板的身體已經倒在一邊,他的太陽穴被一柄匕首貫穿。


    “第一眼我就覺得這人不正常了。”繾池從超市老板的太陽穴裏拔出匕首,說:“我去看看廚房怎麽回事。”


    超市老板放火燒了冰箱,裏麵儲存的食物變成了焦炭,黑煙也是因此而來,從他銀色的眼睛來看,他應當是也變成了街上那些失去理智之人中的一員,隻是他並不瘋狂,依舊保有思考的能力,但本質仍是一樣,都想奪走他人的性命。幸好從超市搜刮來的物資被繾池妥善貯藏在了臥室之中,不然今晚便白忙活了。我從客廳缺的那麵牆往外看,仍是漆黑一片,連稀疏的路燈光也盡數消逝,極力眺望,卻見不到除去暗淡銀光以外的光源,天是純粹到顯得虛幻的黑色,什麽也沒有,甚至連月亮也不在了,那暗淡的銀光是憑空出現的,毫無感情地矗立著,時間好像停滯了,世界也死在了漆黑的深淵裏。我掏出手機查看時間才發現已經上午十一點了,天為什麽不會亮了?


    “停電了,網絡也斷了。”繾池撥動著電燈的開關,說道。


    “沉哥似乎知道發生了什麽,我們去找他問問情況吧。”我說。


    我的話音未落,一個人影忽然從客廳缺少牆的方向出現,雖然我知道想從那裏走上來是可以做到的事,但踩在堆高的廢墟上起碼會發出點動靜吧?方才的超市老板讓我們的精神高度緊繃,我下意識握住匕首的時候,繾池已經握刀朝人影刺了過去。


    “是我。”那人輕而易舉地撚住襲來的刃順過刀,說道。


    那人名叫沉浮,是和我一個單位的同事,能力很強,強到近距離對他開槍他都能躲開,令我極其震驚。當時我在沉浮的要求之下站在十米外朝他開槍,被他輕而易舉躲過之後,移近至五米,然後三米,接著一米,甚至僅距離半米,幾乎是臉貼臉的距離,他都能從容躲過。不論誰和他一塊出什麽任務都會覺得無比心安,即使失誤或者犯錯誤也沒有關係,隻要有他在,就斷然不會發生任何意外,警局上上下下都對他極其尊敬,誰見了他都會由衷地叫一聲哥。


    “哥,外麵是怎麽回事?”


    沉浮走近了我才看清他,他赤裸上身,升騰起的白色蒸汽被冬日寒風撕裂,粘稠的血順著他流暢而精致的肌肉線條往下緩慢流動,我沒有詢問他是否受傷,因為我知道這血不可能是他的。


    “事情的始末解釋起來你們很難理解,隻需要記住,千萬不能抬頭注視天上的光超過一分鍾,不然魂魄會因此渙散,而後變成街上那些癲狂的人。”沉浮說。


    “直視那光之後,是不是還會變成別的樣子呢?”繾池指著超市老板的屍體說:“他應當也是直視過那光的,但並沒有變得癲狂,依舊有神智,甚至會裝可憐請求與我們同行,然後企圖實行毀掉我們的住所並殺死我們的計劃。”


    “她果然還沒有死。”沉浮看著超市老板的屍體,歎了口氣,說:“昨天的異象來自兩個神明之間的戰鬥,其中一個叫月燃,近些年才產生並為人所熟知的燃月現象便是因其即將蘇醒而產生,不再有完全無害的人了,即使沒有變得癲狂,也有可能會被她操縱,要多加警惕。”


    如此魔幻的事情都已經發生了,現在跟我說什麽我都信,就算沉浮跟我說太陽其實不是個星球,而是個被關起來的神,我都會二話不說立馬相信。


    “我想成立一個臨時救援組來幫助幸存的人,邀請了幾個朋友參加,你們想參加嗎?”沉浮說。


    “具體怎樣援助呢?”繾池一看我的眼睛就知道我要答應,提前悄悄拍了拍我的屁股示意我先別開口。


    “如果想參加的話,隻需要統計好小區的幸存人數然後告訴我,我會派人七天來送一次生活物資,你們隻需要按人頭發配就可以。”沉浮道:“你們也不必擔心自己所需的生活物資,都交給我,如果遇到什麽麻煩,盡管和來送物資的那位朋友說,沒有她擺不平的事。”


    “沒問題。”繾池思索片刻,說道。


    “那就這麽說定了。”沉浮笑了笑,說:“第一批物資七天後的下午七點送到你家客廳。”


    “好的。”


    “一定要注意安全,麵對每一個看著是好人的人都不能鬆懈。”沉浮擺擺手,從客廳走出去,說:“任何人都有可能想要你們的命。”


    聽完沉浮的最後一句話,我忽然感覺自己像是身處無邊的森林,數不清的野獸躲在陰影裏盯著我,哪怕隻抓到我一個眨眼的空當都會毫不猶豫地出擊,但在小區裏走了一天之後,我覺得似乎是自己多慮了。雖然我的家已經足夠慘烈,但若與其他樓的情況相比,仍舊顯得像中了彩票,剛開始搜索我就意識到了幸存之人的比例或許會低到令我難以想象,百分之八十的樓坍塌得隻剩一兩層,苟延殘喘的廢墟似乎被風一吹就會咽下最後一口氣,然後化作一攤塵埃,剩下百分之二十如同我家所在的樓一般千瘡百孔,像是蜂窩,低的樓層還尚且敢住,因為如果捕捉到樓倒塌的前兆,還有機會跑出去,而且寒風也能被廢墟與殘骸遮擋少許。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高的樓層哪怕隻是走上去都能感覺到搖搖欲墜,而且因房屋多半不完整而經受川流的寒風,實在難以想象會有人居住。每個緊閉的房門我與繾池都敲過,哪怕門前橫著燒焦的屍體或者殘肢斷臂,我們也會認真地敲門,直到第二天,才終於找到兩位幸存者,或者這也是僅剩的幸存者。


    幸存者名叫燕淨,是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她有一個大約三四歲的女兒。燕淨和丈夫是青梅竹馬,初中輟學之後二人前去外地打工,丈夫白天工地幹活,晚上當保安,她白天在餐館打工,晚上送外賣。二人每天都累得像驢,但所有疲勞和委屈都在看見對方的刹那煙消雲散,他們不止一次緊緊相擁著告訴對方,隻要我們在一起,未來就一定會變得美好。在二人幸苦奮鬥的第五個年頭,燕淨懷孕了,加之二人已經攢下了不少積蓄,便順理成章地返回家鄉開了一家餐館。因為二人都勤勞肯幹,所以餐館被經營得有聲有色,不久就攢夠了買房的首付,正當二人滿懷著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期待時,天上落下了火球。那天燕淨在窗前站了一夜,無邊的火海在她眼中熄滅,癲狂的人群在她眼中倒下,世間在她眼中從生機勃發到奄奄一息,她什麽都看見了,唯獨沒有看見丈夫歸來的身影。


    我與繾池已經對還有幸存者不抱期望的時候,敲到了燕淨家的門,敲了良久,正當我們以為這戶也像別戶一樣無人之時,門悄悄地打開了個縫。


    “你好,我們是警察,正在統計幸存人數,請問您家有幾口人?”我說出警察的身份隻是想讓燕淨放鬆警惕而已,畢竟現在人死了很多,國家機關已經崩潰,警察這個身份除了喚起人心中潛藏的信任外,沒有任何作用。


    燕淨警惕地探出一點腦袋,仔細地打量了一遍我與繾池之後,說:“隻有我和女兒。“


    還好哥們兒長得比較麵善,贏得了燕淨的信任,我和繾池不約而同地相視而笑,燕淨的出現不僅意味著我們冒著嚴寒的統計工作沒有白費,還代表我們依舊有鄰居,雖然這個鄰居離得比較遠,但起碼是一個小區的,天然使我們覺得親切。


    “好的,晚上七點半,我們會送生活物資來。”我說。


    “請問有可以治孩子便秘的藥嗎?”燕淨怯生生地說道。


    “怎麽回事呢?”繾池問道。


    “進屋說好嗎?”燕淨的語氣很輕。


    我回想起超市老板,如果仍舊有那樣的人,肯定會藏在暗處避免被我們發現,燕淨如此警惕保不準是也遇到過。


    “說來也巧,事發那天正好我家並不剩多少食物,我就冒險去小區超市拿了些吃的,隻拿到些壓縮幹糧和餅幹之類的食物,孩子腸胃本來就不好,又隻能吃這些東西,還沒有多少水可以喝,已經兩天沒有排泄了。”燕淨說。


    “沒問題,我們幫你找,具體要什麽藥?”繾池絲毫沒有考慮,當即答應了。


    按繾池這個冷漠的性子來看,這種吃力又危險的要求是斷然不會答應的,我的屁股都準備好被繾池拍了,沒想到她卻率先答應了。


    “兒童益生菌就可以,藥店裏應該有。”燕淨愧疚地低下頭,說:“抱歉,麻煩你們了,我沒有什麽本事,如果死在外麵,孩子就完全沒人照顧了……”


    晚上七點,沉浮承諾的物資準時送到。來者是一個女人,柳葉眉,杏仁眼,皮膚白皙,很漂亮,溫婉好似秋水,明媚勝過芙蕖。她個子很高,比我還高不少,看起來有一米九幾的樣子,身著白襯衫,黑闊腿褲,顏色如同雨後亮金落日的長發末端化作數不清數量的有著金屬光澤的細枝。十二個裝滿生活物資的大紙箱被金枝纏住,跟在女人身後。


    “小姑!”繾池一見女人,便興奮地撲進她的懷裏。


    後來我才知道,這個女人是繾池的小姑,名叫上官金柳,打小最疼愛繾池的便是她。自從上官家族拋棄繾池離去以來,她們就沒有再見過麵,繾池仇恨上官家的所有人,唯獨喜歡金柳。


    看著繾池在金柳懷裏撒嬌,我的腦袋飛速運轉,我一向對該如何稱呼親戚這一世紀難題一無所知。繾池叫小姑我該叫什麽,叫阿姨?叫小姨?叫小媽?還是也叫小姑?


    我雖然隻聽繾池提過幾次關於家族的事情,但總覺得她們家族很龐大也很有勢力,每個人都很厲害很嚴肅的樣子,本來就很緊張,現在難得見麵還不知道該怎樣稱呼人家,我腦門上的汗都急出來了,但又不能不開口,那樣顯得太沒禮貌。無數個詞在我嘴裏打轉,全都整裝待發呼之欲出,終於,在金柳的視線移到我身上之時,我憋不住了,蹦了一句大媽好出來。


    金柳聞言,不由得掩嘴輕笑,說:“我有那麽老嘛?”


    “小姑,這是我先生,叫翼亭。”繾綣知道我對此一竅不通,也沒憋住笑,對我說:“你也叫小姑就可以了。”


    “小姑好。”我尷尬地低下頭,臉發燒一樣燙。


    “你好,我是上官金柳。”


    “原來沉浮大哥說的那位朋友就是你,你們是怎麽認識的呀?”繾池抱著金柳的胳膊,問道。


    “這事兒說來話長呢。”金柳垂眸,撫摸著繾池的頭發,愛憐地說:“送物資來這裏是我主動要求的,很久沒見你,很想你,想來看看你,這些年過得還好麽?”


    “放心吧小姑,翼亭對我特別好,我過得很開心。”


    “那就好。”金柳放下物資,不舍地看了繾池一眼,說:“我該走了,五天後再來看你,注意安全,千萬不要死了,等這些事解決完,小姑一定帶你回家。”


    小區附近有兩家藥店,規模小的距離近,出小區門左轉就到了,規模大的距離遠,大約一公裏路程。癲狂的人並不可怕,因為沒有神智,再加上現在已經死的差不多了,最危險的是超市老板那樣被控製精神的人,他們會埋伏,會在暗處伺機而動,保不準就會突然從哪個陰影裏跳出來給我一嘴巴。我不喜歡小孩,也並不了解在如此世道之下人類幼崽會脆弱到何種地步,我隻是覺得為了治便秘而把我們的性命暴露在無數雙虎視眈眈的眼睛之下很不值當。但我像繾池尊重我的想法一樣尊重她的想法,她在知道把超市老板帶回家會使我們麵臨怎樣威脅的情況下,依舊選擇順我的意,我也會在知道外出尋藥會使我們麵臨怎樣威脅的情況下順她的意。人總有想做的事,那事並不總顯得理智,所以我們想的不是怎樣權衡利弊,而是如何使對方在危險中行走卻依舊保持安全。


    雖然早已料到在小藥店裏找不到所需的藥品,但竟然連小藥店都找不到還是令我吃了一驚,不甘地與繾池確認了半天後,我才無奈地將眼前這個深坑與小藥店聯係起來。他奶奶的,別說找藥了,藥店都沒了,我倆的運氣比較飄忽,好的時候很好,壞的時候讓雷劈一下都不覺得奇怪,沒辦法,隻能去大藥店了。


    與小區不同,街上的平靜裏像是潛藏著暴風,不止是我,繾池也覺得在被人盯著,但四下環視,卻什麽也看不見。從大藥店的玻璃門往裏看,其中也是如別家店一樣狼藉遍地,還有很多凍僵的屍體橫在殘骸裏,我緩緩推開門,率先進去。


    第一隻腳剛踏進門,一股大力瞬間咬住我的腳踝,地麵的殘骸裏猛然繃直一根粗繩,待我反應過來,身子已經被完全倒吊在半空,手裏的刀也掉了。與此同時,貨架後衝出五個人,像那晚超市老板一樣張大嘴流著口水朝我撲來,繾池及時護在我身前,飛起一膝打倒一人之後,與其餘四人打作一團。


    天花板已經掉頂,裸露出管道與房梁,套住我腳踝的繩圈連接著繩子,從管道上繞出來。我順著繩子看去,發現店鋪角落有兩個人正合力拉著另一端。繩子是由衣服和褲子一個接一個綁成的,連接處是繩結,按道理說可以解開,但卻是死結,想要解開必然要費一番功夫。


    我卷起腹部,手剛摸到繩結,就聽到當啷當啷兩聲脆響,這個聲音我再熟悉不過,我知道是繾池的刀掉了,她雖然很能打,但狠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那些人的打法就是標準的以命相搏,寧願挨刀也要往你身上撲。我知道繾池多半快撐不住了,但她仍舊沒有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音,她知道我在拚命掙脫,不想讓我因壓力而亂了陣腳。我又怎麽可能不急,繩結打得太死,手根本摳不出來,索性便上牙咬,牙床因撕扯湧出爆炸般的劇痛,但我顧不得,直到我的舌頭嚐到血的甜味,繩結終於鬆動。


    繾池被打掉的刀被其中一人撿起,四人繼續與她纏鬥,一人則持刀朝我撲來。我從半空墜落,後背結結實實地砸在地上,眼前一黑,剛抬起頭,就見刀光迎麵而來。我的視線還未恢複,繚繞著黑,根本來不及作出反應,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刀刃越來越近。繾池也聽到了我落地的聲音,但她依舊被摁在地上,情急之下手呈爪形,硬生摳出一人的眼睛才得以勉強突出重圍,她來不及站起身便慌忙朝我撲來,為了快竟是四肢並用,迅捷而凶猛的勢頭像一隻獵豹。


    攻來之人的力氣很大,刀刃砍在繾池抬起抵擋的胳膊時炸出一聲脆響,刀被骨骼硬生生抗住,即使是繾池也疼得嘶出聲來。攻來之人勢頭不減,將刀往下一壓,刃雖被骨骼擠偏方向,但仍在繾池臉頰上劃出一道傷痕。


    他媽的,誰還不會不要命了?我一拳打在攻來之人的下體,順勢直身頂肘,結結實實砸在他的下巴。我奪過刀,衝入人群。他們拉住我的袖子,我便順勢將胳膊抽出來,衣服不要了,他們拽住我的頭發,我便用奮力往前衝,頭發不要了,刀捅進一人的腹部,被肋骨別住一時抽不出來,我便鬆開手,刀不要了,他們張開嘴撲咬我,我也毫不猶豫地咬回去,誰還不會不要命了?我可以什麽都不要,我隻要他們的命。


    我回過神來之時,所有人都已經倒下了,我的嘴裏還咬著一團不知道是哪個部位的肉,血與涎水不停地從嘴角淌出來,我苦笑了一下,我沒有沉浮和繾池那麽厲害,身上的血有不少都是我自己的。


    “還好嗎?”繾池用完好的那隻胳膊扶住我,說。


    “沒……”我本想說沒事,但還沒說完,就感覺嘴裏有個什麽東西掉出來了,我低頭一看,原來是一顆後槽牙。


    看到這顆牙的瞬間,我忍不住笑出聲來。繾池看少了一顆虎牙兩顆後槽牙的我在笑,也忍不住笑出聲來,說:“牙口不錯嘛。”


    “你骨頭也很硬嘛。”我看著繾池漂亮臉蛋上依舊流著血的刀痕,鼻子一酸,很想哭,但強忍下來,僵硬地笑道。


    大藥店裏也沒有兒童益生菌,唯一和治療腸胃沾點邊的藥是諾氟沙星膠囊,我們本著來都來了總不能空手回去的想法,帶了一盒糊滿血漿的諾氟沙星膠囊和兩瓶酒精還有一些消炎藥回程。由於繾池臉上和胳膊上的刀痕很嚴重,所以我們順路在裁縫店裏搜出了一些針線一同帶著。


    繾池不想耽誤時間,我為她縫好傷口包紮完畢之後,她便要動身前去燕淨家送藥,我扭不過,隻好同意。到了燕淨家門口,繾池走到旁邊的樓道裏蹲著,說:“你去吧,我在這等你,如果她看到我受傷估計會內疚的。”


    我看著繾池的背影,苦笑一下,敲響了門。


    燕淨將門打開一個縫,看清之後,才側身將我讓進去。


    “那個姐姐怎麽沒來?”燕淨問道。


    “她受……呃,她去給別家送物資了。”我掏出諾氟沙星膠囊給燕淨,說:“沒有什麽藥了,唯一和治療腸胃沾點邊的就隻剩這個了,不知道行不行。”


    “啊……謝謝你們。”燕淨低頭摩挲著膠囊盒,說:“姐姐真的沒出事吧?”


    “沒出事,放心吧。”我說:“能讓我看看孩子的狀況嗎?”


    我對這孩子幾天沒拉屎一點興趣都沒有,但我猜繾池會想知道。


    “請跟我來。”


    燕淨家明顯沒有我家運氣好,粗略一看沒有一間完好的屋子,她的女兒躺在臥室的櫃子裏。臥室有一麵牆缺了三分之一,寒風呼呼地往裏灌,木床架被拆開立在櫃子前,其上裹著被子用來擋風。燕淨的女兒蜷縮在被子裏,臉色蠟黃,嘴唇絲毫沒有血色。


    “媽媽,我肚子好疼。“燕淨女兒的聲音如同遊絲,被寒風一擋,幾乎聽不清。


    “叔叔給你帶藥來了,吃了藥就好啦。“燕淨輕輕揉著女兒脹大的肚子,柔聲安慰道。


    其實關於要不要把諾氟沙星交給燕淨這個問題我思考了很久,由於我腸胃脆弱,經常需要吃藥,時日長了,諾氟沙星就成為了我最了解的一種藥,繾池則並不了解,她隻知道諾氟沙星是治療腸胃的。雖然諾氟沙星治療腹瀉的效果很好,但卻也有很強的副作用,成人吃倒沒什麽問題,但小孩子吃就太冒險了,藥效好壞先放一邊,單是副作用沒準孩子都受不了。而且燕淨的女兒是便秘而不是腹瀉,藥不對症,更顯得草率。但我還是決定將藥交給燕淨,不吃藥會死,吃了尚有一線生機,若是沒吃藥導致孩子死去的話,燕淨會責怪自己,要是吃藥還是死了,她沒準會覺得是藥的問題,然後把對自己的責怪轉變為對我的憎恨。憎恨別人總比責怪自己要好。


    “孩子怎麽樣了?”繾池見我出門,問道。


    “藥吃了,應該很快就好了吧。”我沉默了一下,依舊選擇這樣說,如果沒治好,這份罪惡感就由我一人承擔吧。


    “那就好,快回家吧,今天累死啦。”繾池親了我一口,甜甜地說:“多虧你啦。”


    第二天,我被滿臉喜悅的繾池叫醒,其實也不知道是不是第二天了,自從白日不再,時間也變得單薄,不論幾點都是那樣,看不出什麽區別,唯有床頭櫃上噠噠地走的鍾表提醒我時間仍在流動。


    “睡醒了嗎?”繾池的大眼睛在黑暗中仍閃閃發亮,她說:“去看看孩子吧。”


    今天的燕淨不像往常一樣小心翼翼,很喜悅的開門讓我進去,她說:“謝謝哥,孩子吃了藥果然好了。”


    聞言,我十分驚喜,連忙說:“快帶我看看孩子。”


    “看,是不是已經沒事了,都不說肚子疼了呢。”燕淨看著女兒,眼中充滿愛意與柔情。


    燕淨的女兒已經沒了呼吸,身體石頭一樣僵硬,臉上卻沒有對死亡的恐懼,幸福的笑容永遠鐫刻在了她的臉上。


    “是呢,沒事了就好,沒事了就好,沒事了就好……”我不敢抬頭看燕淨的表情,隻是機械地重複著這句話。


    “是啊,要是沒事就好了……”燕淨低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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