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之日(二)


    人曆1995年


    “這麽快?”鈞小姐指尖燃起的白色火焰化作一張白紙,她手一揮,白紙飄至我麵前,說:“這次要多少年?”


    鈞小姐的眼睛大而長,雙眼皮的弧度很精致,眉毛濃而細,形狀淩厲,像一柄劍。鼻子小卻高,鼻頭尖翹,讓我聯想到某種幼年鯖鯊,猩紅的薄唇向下撇著,像是一道刀痕。她穿著白襯衫和黑百褶裙,坐在一張厚重寬大的黑色皮製沙發上,翹著腿,胳膊肘撐著扶手,頭歪著,手支著下頜,眼神顯得慵懶。


    我看著鈞小姐,苦笑了一下,聯想起以往看過的關於滿足人願望的神祇的文藝作品,不禁感歎,她確實不一樣,是個真誠又善良的神祇。第一次與鈞小姐相見是在夢中,當時似乎在做噩夢,鈞小姐擅自闖進來,將追逐我的鬼怪斬殺,對我說,我叫鈞,我想跟你做個交易,條件雖在一般人看來百害無一利,但我覺得你需要。


    我說,什麽交易?


    鈞小姐說,賣給我你的命。


    我控製不住地咧起了嘴,說,好哇,多少錢一年?


    鈞小姐也笑了,她說,別這樣高興,是你給我錢,買我收走你的命。


    我皺眉,說,你咋不按套路出牌呢?電視上演的向惡魔販賣生命,惡魔不都會給予豐富的報酬嗎?比如一年換幾百萬,十年換一個超能力啥的麽?


    鈞小姐也皺起了眉,說,你電視看多了吧?你們人總把自己太當回事,誰對你們的壽命感興趣啊?最後問你一遍,買不買,不買我走了。


    見鈞小姐作勢要走,我連忙開口道,買買買,價怎麽定的?


    鈞小姐說,第一年五千,第二年六千,第三年七千,依次累加,一次性買五年打八折。


    我說,買一年的意思就是我少活一年嗎?


    鈞小姐說,對,最後你會自然死亡。


    我說,那我還能活幾年?


    鈞小姐說,你能活到七十七歲。


    我說,我現在沒有多少錢,以後還可以買不?


    鈞小姐說,你床下有個圖案,用自己的血把圖案描一遍,我就出來了,你死之前,我一直都住在這裏。


    鈞小姐話音剛落,我就醒了,摁亮手機一看,淩晨三點,忽然心覺可惜。以往我失眠嚴重,很少有三點前睡著的時候,今天好不容易早睡,卻被迫醒來,實在有些可惜。醒都醒了,就看看床下究竟有沒有鈞小姐說的圖案吧,這麽想著,我挪開了床,打開手機上的手電筒,照著那片深厚的灰漬,眯著眼睛仔細查看。


    是有個圖案,還真有個圖案,強光下的我眯著眼睛看了半天,終於看見一片隱約的圖案。我想去拿拖把清理灰漬,但轉念一想方才鈞小姐說,我一直住在這裏,改變主意,去廚房拿了擦桌子的布,浸濕後,細心地擦拭起來。


    圖案很簡單,是一個白色的正圓形,整體大約半平方米的麵積,圖案雖大,但還好不複雜,應該描一個輪廓就可以了吧?不然整不好還沒見到鈞小姐我就先翹辮子了。我可不敢自己了斷。


    我的家庭和睦,生活平順,追憶過往似乎也並無值得記念之事,像幽暗地道裏的水窪,寂靜而淺薄。我預感到未來五十三年也將與前二十四年一樣,回首一眼看到開端,展望一眼窺到結尾,實是無趣。所以我想到了死,支撐我活下去的信念是死。高中時,我偶然間產生了一個設想,會不會這個世界的死,是通向下個世界的鑰匙,每種鑰匙都能打開不同世界的門。無數扇門後的下個世界都有各自的性格,隻有它喜歡的鑰匙,才可以打開它的門。而鑰匙並不是於此世誕生時就固定的,而是可以雕琢塑造的,比如,我認為此世普遍價值觀評判中的最好的下個世界的鑰匙,要依靠盡早斬斷人事牽掛來獲得,簡單地來說,就是越早不後悔地死亡,越有機會進入那最好的世界。好的總是不易獲取的,此事也是同樣原理,死雖然可以是自殺,但不能采用如同跳樓或溺水這樣急促而不可反悔的方法,隻可以用譬如將自己餓死或者渴死這樣漫長痛苦且有回心轉意機會的方法,這是最後的考驗,不但需要決絕的死心,更需要堅定的意誌。唯有意念強大之人,才有資格進入那最好的世界。深夜失眠時,我常眺望遠山,似乎那個嬌俏的需要你今早表明心意才可進入的世界,就在遠山藍白色的光芒之中,我也常因此幻想而愉悅,因為這讓我嚐到了虛幻的決定自己命運的甜頭。


    但每次虛幻的喜悅都不會長久,我會很快地意識到自己並沒有足夠的膽量,也沒有如此堅定的決心。每每想到這,我又會不禁沮喪。


    直到遇見鈞小姐。


    我一度將鈞小姐當作那個令我向往的世界的具象化身,其實我也不知道緣由,聽她提出那神秘的交易之後我就這麽開始這麽認為了。鈞小姐若是看見我為了獲得她的青睞而努力工作賺錢,應該會原諒我勇氣不足這一缺點吧?我相信會的。


    手指的傷口劃過白色圓形的輪廓時,針紮般的刺痛隨之襲來,我皺緊眉頭,看見血痕亮起的熹微的光轉瞬熄滅,為什麽不管用?不會真的要塗滿吧?我想起鈞小姐漆黑的眸子,穿衣出門,在小區門口的二十四小時營業藥店購買了紗布與止血定,又輾轉去另一家超市購買了一柄美工刀。美工刀刃劃破手腕時,我的心急促地抽搐起來,柔軟的紅色無力地伸展臂膀企圖擁抱白色的刀刃,卻因虛弱而未果,隻得粘稠地墜落。這自然是不夠快的,我跪在暗紅圓形前,用力地捋著小臂,盲目地將傷口像毛筆一樣按壓在白色圓形上。


    記不得究竟塗抹了多少遍,直到頭腦昏沉,渾身發麻,幾近暈厥才終於被一股尖銳的灼燒似的刺痛回應。我回過神來,才發現原本潔淨沉寂的白色圓形已被暗紅抹花,隨著灼痛襲來,血迅速褪成白色,燃起幼小的白焰。須臾後,白火苗猝然熄滅,煙塵爆炸一樣湧起,迅速飛揚。我跌坐在地,看見鈞小姐的身影現於正在逸散的白煙之中。


    耀眼的月光照透薄煙,鈞小姐美豔的臉龐逐漸清晰,她輕輕地笑了一下,說:“以為我們不會再見了。”


    我是一所高中的計算機老師,相當輕鬆,上課不用講太多知識,潦草敷衍過後,給學生布置好任務,就無事可做了。其實計算機課本就可有可無,成績不計入大考排名,所以沒人什麽認真學,認不認真講也無所謂,隻需要每天來學校發四節課呆,就能回家了。以往沒有目標,自然也不會想著幹兼職賺錢,鈞小姐的出現徹底卻改變了我,現在的我,是為那個嬌俏的世界而努力,是為了鈞小姐而努力。工地搬磚的活是從早晨六點半到中午一點,學校的課都在下午,所以並不互相影響。由於和居住小區物業裏管事兒的人是大學時的好友,所以雖然沒有保安證,但也被他破格錄用了,不僅如此,他還在我的請求下,將夜班全都安排給了我,從晚上七點上到早晨六點,正好下了班接著去搬磚。工地搬磚一天二百,一個月六千,當老師一個月實發工資四千上下,當保安一個月兩三千。白天晚上都有事幹,這日子過得,真他奶奶的充實。


    後來我仔細算了算,我一個月可以到手一萬二三,除去生活費,可以存下一萬,一年就是十二萬。按鈞小姐所言的價格來看,五十三年累計需要花費一百四十二萬,假設每回都一次性購買五年,經過折扣的價格便是一百一十三萬,正常情況下,隻需要十年出頭就可以存夠了。但,諷刺的是,我未有尋死計劃時,生活總是平靜,有了死心,反而變得波濤洶湧了。


    注定使我銘記終生的那件事發生在初見鈞小姐的三年後,那天夜裏,我照常在小區巡邏,轉到一半餓了,從兜裏掏出吃剩下的一個韭菜包子,正準備往嘴裏塞,電話響了。我叼著包子,掏出手機,剛看請來電顯示上的邊慶二字,我的心就猛地提了起來,是父親打來的電話。父親是個少言寡語的人,以往上學時我住在家裏,一個月都和他說不了幾句話,更不必說如今了,算上這次,他也隻給我打過三回電話,第一次是祖父病危,第二次是在高考結束時,他問我考得怎麽樣,第三次便是今天。


    我連忙把包子裝回塑料袋,接通了電話。


    “你媽從樓梯上摔下去了,在第一醫院,剛送進急診室。”父親的語氣依舊聽不出波瀾。


    “怎麽回事?”我的腦子猝然一沉。


    “來了再說,我在醫院大門接你。”


    我飛奔回家換了身衣服,搭車前往第一醫院。對於我計算機教師的身份,母親很滿意,她在外人麵前提起我時,語氣盡是驕傲,她常說,我女兒是個老師,教書育人,為國家培養人才。但隻有我和父親知道,母親滿意我計算機教師身份的原因,並不是因為老師這個職業的偉大。其實這件事是在母親去世後我才從父親嘴裏得知的,父親說,你媽高興你當那什麽計算機老師,其實跟老師這個職業屁關係沒有。一開始她很不高興你當老師,因為她覺得當老師很累,你會休息不好,但她覺得不論怎樣,這都是你的抉擇,隻要是你的抉擇,她都會尊重,所以她從沒提過反對的意見。但自從你跟你媽聊了工作的事,她覺得你不會因此受苦受累,才真正放下心來,才真心高興和滿意。當時雖然不知道母親的想法,但心裏總覺得不能讓她知道我夜裏還在當保安。


    我抵達第一醫院時,已經淩晨兩點了。對於我所在的小城來說,淩晨兩點早已到了休息的時間,陰雲無月,路邊無人,車輛稀疏,甚至奪人健康的疾病也仿佛配合氛圍一般陷入沉睡,醫院大門左邊的路燈壞了,父親站在黑暗裏,出租車刺眼的白色車燈照亮他的時候,我的鼻子不禁有些發酸,他並不寬闊挺拔的脊背似乎撫平了我心中的焦慮。


    “怎麽回事?”我問父親。


    “你不是很久沒回過家了麽,你媽想你了,但又覺得你在忙自己的事,也沒打電話打擾你,晚上做了個水煮魚,想著送過去給你改善改善夥食。”父親遞給我一支煙,也叼了一根在自己嘴上,他低頭看著紅色的正燃燒的煙頭沉默須臾,說:“你媽那個人你也知道,眼神不好,又笨手笨腳的,她怕你已經吃過晚飯沒肚子吃她做的魚,就著急忙慌地想往你家趕。剛入冬,天黑的早,三樓的聲控燈也壞了,她又心急,一個沒注意就從樓梯上摔下去了。”


    “摔一下咋就摔進急診室了?”


    “我也不知道。”父親蹲在馬路邊,迷茫地抬頭望著我,他苦笑了一下,說:“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


    綿長的走廊漆黑一片,隻有急診室門上的標牌亮著刺眼紅光,父親蹲在門邊低著頭,不發一言,紅光籠罩著他,像一朵雲唯獨在他頭頂下著血雨。我在稍遠處靠牆坐著,身邊的安全通道標牌有氣無力地閃爍著綠色的光,我好像在想什麽,又好像什麽也沒想。或許是由於每天連軸工作,我坐著竟睡著了,還睡得很死,直到翌日下午才醒來。


    今日未有平時初醒的困倦,似乎很久沒睡得這麽安穩了,依舊是陰天,但下起了雪,雲像潑灑在紙上的紛亂墨跡,有的色深,有的更深。雪是幹癟的粒狀,每粒都像裹著凜冽的寒氣,從未閉的窗戶掉進來,悄無聲息地融於熱氣。父親站在窗前,逆著灰白色的光,手上的香煙已經燃到濾嘴,他低頭看著窗台上的那盤生出嫩綠小芽的蒜苗,不知道在想什麽。


    “怎麽樣?情況嚴重嗎?”我坐起身,看著父親的背影,猶豫了半晌,才忍不住開口問道。


    “你媽買菜總是愛買多,咋說都不聽。”父親說:“大蒜也論公斤買,昨天做水煮魚才發現,還有小半袋子都長芽了。”


    聽著父親的話,我的眼眶不知為何有些發熱,隻是低頭沉默,不敢開口繼續問了。


    母親頭七的夜晚,與父親一同飲酒,他喝醉了才將母親去世的原因告訴我,他說:“你媽一直有腦血管方麵的毛病,但你在上學,初中高中大學,都是需要用錢的時候,她拖著沒去做手術,隻是一直吃藥。後來你畢業找了工作,你媽依舊心疼錢不舍得去做手術。她說,我這點小毛病沒必要浪費錢去治,還要幫妙妙攢房子的首付呢。照醫生的診斷來看,你媽在你上大學的時候,腦血管病已經發展成腫瘤了,但當時我居然一點都不知道……”


    一滴瘦小的淚珠緩慢地爬出父親的眼眶,而後急促地劃過臉頰,墜落在茶幾上。窗台上的那盤蒜苗長高了不少,雖被外麵的路燈照得有些發黃,但不顯幹萎之態,反而直立挺拔,樹苗似的。父親揉了揉眼睛,將香煙摁滅在堆滿煙蒂的煙灰缸裏,說:“那天晚上你媽摔下去的時候,磕到了頭,把腦子裏本來就不求行的血管震破了不少,搶救不過來了。那天早晨她一不留神把老花鏡摔碎了,第二天是我為數不多的假期,她剛好逮住機會,說讓我陪她逛逛街,順便買個新老花鏡……”


    我看著電視櫃上放著的那個缺少一片鏡片的老花眼鏡,想起以往的事。母親沒什麽文化,想著一直打工也不是長久之計,身體不如往日也是契機之一,索性用攢的錢買下一個便宜的店麵。母親的針線活技藝高超,將那店麵簡單裝修後,開了一家裁縫鋪。幾年後,似乎是我剛上初中的時候,市裏有一所高中遷址,正好成為母親裁縫店的鄰居。高中正是最臭美的年紀,加之校服肥大不合身,所以幾乎每個高中生都會不同程度的裁改校服,母親的生意因此火爆。她日夜連軸,隻為多賺些錢,每次我去母親的店裏讓她注意休息的時候,她都會停下手中的活,輕輕地笑一下,說,媽媽雖然沒什麽本事,但依然想讓你過得好一點,讓你想吃什麽就可以吃什麽,想買什麽就可以買什麽。她眼神不好大概就是因為整日將視線匯於針尖細線吧。


    父親看我當時悲傷,不忍讓我再增添自責,兩個月後才對我講出了那個急救室夜晚發生的事,而那時的他,也僅距死亡咫尺之遙了。母親奇跡般地醒來了一次,她睜眼便問,妙妙在哪?妙妙來了嗎?醫生也是一驚,連忙將父親叫進去。


    父親說,妙妙睡著了。


    母親眼中的光暗了,她說,妙妙很多年沒叫過我媽媽了,我還想最後聽她叫我一聲媽媽呢……


    父親說,等著,我現在去叫她。


    母親笑了笑,說,別叫了,妙妙累,別打擾她休息。


    高中時,我第一次將尋死的念頭付諸行動。母親不像其他父母一樣責怪尋死的孩子,她私自把責任全攬在自己身上,她覺得我會尋短見是因為她對我過於嚴厲,過於不尊重,過於不加關心,以至於沒有讓我感到過開心,所以才不得已走了尋短見的路。後來每回接母親的電話,我不自覺地沒有喊過媽,隻是有事說事,我真的沒想到她會如此在意我嘴裏的簡單的一句媽媽,或許是我過於遲鈍,或許是我過於冷漠。我確實沒有讓她感受到我的愛,沒有像她盡到母親的責任一樣盡到女兒的責任。


    夜裏,我在床上輾轉反側,怎麽也睡不著,從我開始日夜連軸工作後,失眠的情況少有發生,今天是個例外。直到路燈熄滅,我才終於下定決心,移開床,取出放在床頭櫃裏的紗布美工刀和止血定。


    “怎麽啦?”鈞小姐打了個大大的嗬欠,揉著眼睛說:“不是和你說過早晨不要叫我嘛?”


    召喚鈞小姐的次數多了,我逐漸發現她並不是表麵上看的那樣冷漠,反而很可愛。現在她穿著白色睡裙,散著長發,光著腳丫,狐狸眼睛一樣形狀漂亮的眸子裏帶著些嬌嗔。


    每回見鈞小姐都得割腕淌血,頭腦昏沉。其實召喚她若隻是買短命的話,隻要攢夠錢後一次解決就可以,但我在短短三年間就控製不住地找了她十幾次。我對鈞小姐的感情難以言清,就算僅是見她一麵都要經曆死亡將來的折磨,我也願意。母親下葬的那天,鈞小姐第二次出現在我的夢中,細節難以記清,但她溫柔懷抱和香軟身體帶給我的感覺卻難以忘懷。


    “我可以用我剩下的命,來換母親複活嗎?”我看著鈞小姐,一字一句地說道。


    “我的力量還不足以做到這件事。”鈞小姐苦笑了一下,說:“人命雖輕,卻也是一去不複返的,起死回生這事兒或許隻有真正的桃浪才可以辦到。我也隻是桃浪其中一小片破碎神魂的轉世而已。”


    鈞小姐之前和我講過關於初始之神的故事,她說初始之神之稱中雖也有神一字,卻與神有天壤之別,神在初始之神麵前連塵埃也算不上。初始之神共有六位,分別為,被稱為群星之神與宇宙具象的淮逝,被稱為燃月之神與初始夢魘的月燃,被稱為初始光耀與封印之日的寂盛,被稱為初始混沌與毀滅根源的沉浮,被稱為初始生息與生息具象的枝流,以及被稱為初始死亡與死亡具象的桃浪。據說初始之神誕生於宇宙形成之前,本體已消亡,破裂成了無數的碎片,鈞便是桃浪其中一個碎片。這個故事對我來說很遙遠,但卻令我深信不疑,因為我在初中課本上見到過這些名字。鈞小姐的目的是融合其他桃浪碎片,聚集更多初始死亡的力量,最終獻祭自己,複生桃浪。不知為何,了解鈞小姐的真實身份後,她少了神秘感與距離感,令我更加喜愛了。


    “那,可不可以把我剩下的命轉讓給我父親用?”


    “這個也不行。”鈞小姐撫摸著我的頭發,溫柔地說:“從你還是孩子的時候我就在關注你了,你有被死亡親和的體質。這段時日能來幫你是因為終於殺死了那個發現我行蹤的另一個化身,可以安心一陣子了。知道為什麽每次你見我都得流很多血嗎?其實我看你受傷也很心疼,但也無能為力。我受了很重的傷,沒有血中蘊含的死亡之力支撐無法現身,我剩餘的力量隻能幫你了,對不起,妙妙。”


    “那我可以不可以知道,我父親還有多少時日可活?”


    “可以。”鈞小姐垂眼,沉默片刻,說:“你真的想知道嗎?”


    “想。”


    “還有兩個月。”


    “他媽的,敢欺負我們妙老師?!”楊厲一腳踹翻工頭,站在我身前,罵道。


    事情的起因很簡單,由於母親的過世,我接近一個月沒有工作,學校的工作很好請假,物業管事兒的與我相熟,很好辦。原本最難辦的是工地的活,這活兒一天不去就會有人頂替,下回有空位不知會是多久以後了。但當時的工頭很欣賞我,休息時他常請我喝飲料,總誇我說,我最欣賞你這種自強能吃苦的姑娘,我幹工頭這麽多年,第一次見你這樣的姑娘。給工頭打電話的時候,我還沒來得及開口,他就率先開口問我是不是有難處,你要想幹,這個位子可以一直給你留著。


    後來工頭替換成了開發商的小舅子。那個逼玩意很欠揍,平日常挖苦諷刺我,還說要包養我,被拒絕之後,開始處處為難於我。別人的工資都是日結,我的卻要一周一結,還要先壓老子一周的工資。這我都忍了,因為別的工地一天工資一百五,這兒兩百,我想著壓一周就壓一周吧,隻要發就行。大約一個月後,工頭以經費吃緊為由,開始拖欠我的工資,其他人的照發。我這脾氣,哪吃得下如此的虧?我踹開工頭的辦公室,板磚哐一下砸在他的辦公桌上,說:“今天,工資和你的命,我要帶走一個。”


    工地的工頭基本都與街上的混混相勾結,這孫子也不例外,隻是我沒想到這些小混混都還挺訓練有素,警犬似的敏銳,板磚聲一響,就竄進辦公室八九個人,硬生生將我擠了出去。


    工頭似乎被我的氣勢鎮住了,不敢叫小混混揍我,也趕不走我,就開始無能地大聲斥罵,或許他希望我會因此覺得丟人,進而自己離去。開玩笑,老子死都不怕,會怕丟人?


    看熱鬧的人圍了一層又一層,工頭也罵得更加起勁,似乎想找回點場子。


    我微微低頭,盯著工頭的眼睛,眉頭皺得越來越緊,在我即將出拳時,餘光看見一個高大壯碩又眼熟的人撥開人群擠了進來,待人近了我才看清,這人叫楊厲,是我的學生。


    “他媽的,敢欺負我們妙老師?!”楊厲一腳踹翻工頭,站在我身前,罵道。


    楊厲身後跟了十來號人,為首的幾位我都挺眼熟,有周言,劉冶,方準,白淵水,這幾人都不老實,經常能聽見校園廣播通報批評他們打架,讓我有些驚訝的是,人群裏還有翼亭。我很喜歡翼亭這孩子,他挺老實的,對待計算機課態度最認真的就是他,也經常向我請教問題。雖然平時的我很討厭經常和我說話的人,但作為老師時卻像被另一個人格上了身,越向我請教問題我越開心。


    在楊厲三拳兩腳打翻幾個小混混之後,工頭蔫了,邊嚷嚷著我大哥是呂望,你等著,非得弄死你,之類的我聽不懂的話,邊灰溜溜地跑了。


    “妙老師,你咋在這兒搬磚呢?”楊厲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確認我安然無恙後,問道:“你一個月沒來,大家都挺擔心你的。”


    “呃,一點業餘愛好罷了。“楊厲是咋知道我在這兒搬磚的呢?真實的緣由不能告訴他們,我又不擅長編瞎話,低頭沉默了片刻,才想到可以轉移話題:“你們是咋知道我在這兒的呢?”


    “跟蹤你這餿主意是翼亭出的。”楊厲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說:“別看這小子平時不說話,看著老實,其實點子可多了,老師你別怪他哈,最擔心你的就是他了。”


    “我沒啥事,就是想休息休息。”我欣慰地笑了,說:“謝謝你們還惦記著我,放心吧。”


    看熱鬧的人散了,楊厲也帶著人走了,可劉冶遲遲沒有離去,我看著他的期待的神色,就知道他想說什麽。


    “師父,您在這兒修煉呢?”


    “就是簡單的搬磚。”劉冶這小子什麽時候都是一臉高傲,總拿鼻孔看人,現在這麽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讓我有些想笑:“誰是你師父了?“


    劉冶雙手捧著一盒煙,打開煙盒,送到我麵前,諂媚地說道:“再教我兩招唄?“


    “會的全教你了,再逼話揍你。”我從中抽出一根,叼在嘴上。


    還記得第一次教這個班的時候,下了課,劉冶就鬼鬼祟祟地走到身邊,說:“妙老師,你會功夫吧,能教教我不?“


    “我不會。“我眉頭皺起,心裏卻是疑惑,這小子是怎麽看出來我會的?


    劉冶二話不說一拳朝我打來,我下意識側身躲過,順勢前崩步,猛地抬肘頂向他的胸口。


    劉冶倒飛而出的身子撞倒一片課桌,他一手捂著胸口,斷續地大笑,重重地咳了幾聲之後,嘴裏興奮地喊著:“我真沒看錯!“


    我從小就對八極拳感興趣,練拳和鍛煉身體被我當作一個陶冶情操的業餘愛好,我其實沒有練過實戰,更不會打架。在劉冶這小子的死纏爛打下,我教了他一招半式,敷衍說,招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身體得好,不然會的招式再多,反應跟得上身體也跟不上,先好好鍛煉身體吧。我有些好奇為啥劉冶能看出來我練過,問過他一次。劉冶說,老師您雖然長得高又瘦,乍一看像文質彬彬的弱女子,但眼神一下子就把你出賣了。你的眼神像虎一樣霸道而自信,練武時間長了的人才會有這種眼神,學都學不來。


    回家的路上,我抽著劉冶發的煙,心中莫名甜絲絲的。平時我總是不苟言笑,也從未像一個慈愛的老師一樣對待這些學生,以為他們也會像看待陌生人一樣看待我,但沒想到看樣子他們還是挺喜歡我的嘛。


    同天夜晚,又是我巡邏的時候,又轉到上回掏出韭菜包子吃的地方,又接到了一個令我心肝俱碎的電話。


    “是邊慶的家屬嗎?”


    “是,我是他女兒。”


    “你父親在第一醫院急診科三樓搶救,盡快來繳清費用。”


    “他媽的!我爸又怎麽了!“接連的打擊令我實在無法冷靜。


    “重度燒傷,腦震蕩,全身粉碎性骨折。“醫生的語氣與當時父親的語氣一樣聽不出波瀾。


    這他媽是怎麽回事?怎麽又是燒傷又是骨折?我來不及細想,也來不及更換保安服,衝出小區,站在馬路中央攔了一輛出租車。


    醫院大門左邊的路燈仍舊沒有被修好,熟悉的黑暗裏卻不再有父親的身影了。


    繳了費用,我連忙向護士指示的那間急救室跑。門邊站著一個膀大腰圓,滿臉橫肉的高大男人,他見我來,細縫一樣的眼睛一直盯著我看,嘴角掛著戲謔的微笑。


    “看你媽了個逼!“我被那男人盯得發毛,忍不住罵道。


    “我也不想這麽做,可他給的太多了。“那男人無奈地搖了搖頭。


    我瞬間想起下午那小舅子工頭蒼白的威脅,他說他大哥是呂望,非得弄死我,眼前這人就是呂望?


    “你是呂望?“我隻覺怒火上頭,視線飄忽,腦仁砰砰地跳動,拳握得緊到指甲都嵌進了肉裏。


    “不,呂望是我大哥,但這個主意是他出的。他說那小子掏錢買了一條命,他覺得誅心比殺人有意思多了,我覺得有道理,就把你爸弄死了。“那男人笑了笑,朝我伸出右手,說:”我叫連雍,認識一下吧,以後你要看誰不順眼,隻要錢到位,誰我都可以替你弄。“


    我隻覺得怒火讓自己失去了說話的能力,看著連雍輕佻的笑容,又看向急救室血紅色的標牌,從來沒有如此憤怒過,我什麽也想不了了,我什麽也不想顧及了,我現在就想把連雍弄死!弓步蓄勢,轉胯運勁,我練拳十六年的功力帶起全身的力量,伴著怒火,集中在這一肘上,實實地打在連雍的下巴。


    連雍驟然騰空而起,以一個陡峭的拋物線為軌跡倒飛而出。落地時,不知道因為錯覺還是我已神誌不清,隻感覺地麵都沉重地震顫了一下。


    從看守所出來的時候,父親已經安葬入土了,整件事都是姑姑負責操辦的,我連父親最後一麵也沒有見上。


    第十九天,連雍來看守所看過我一次,不知道他用了什麽手段得以進來這裏的,他隔著鐵窗說:“邊妙瞬,你是叫邊妙瞬吧?“


    “你真牛逼啊,老子差點讓你一肘子打死。“若有若無的煙氣從鐵窗欄間飄進來,連雍歎了口氣,無奈地說:”你不該惹那個人,他太有錢了,有錢能使鬼推磨,這道理你知道的吧?我也不想把你爸的每根骨頭都打斷,我也不想把你家燒了。“


    “不要讓我再見到你。“


    “哈哈哈哈哈!“連雍放肆地大笑,說:”本來想讓你這輩子都出不來的,可看你這麽有勁頭,就算了吧,期待和你下一次見……“


    連雍話未說完,便被鐵門沉重的巨響打斷。我甩了甩胳膊,看著鐵門可以塞入雞蛋的凹陷,說:“不要讓我再見到你。“


    後來警方判定火災是因父親抽煙而起,父親的粉碎性骨折也被判定成自己摔的。


    今天的雪和母親過世那天的雪不一樣,是蓬鬆的一朵一朵,像是鵝絨。沒有風,柔軟的雪幾乎垂直地從天而降,我抬起頭,看見灰白色的天上點綴著星星一樣的雪花。父親和母親葬在了一起,我站在兩座墓碑前,墳上的一層雪像是某種不知道野草的嫩芽。


    “此前的所有皆已注定,放棄作為人的一切吧,死亡並不可怕,她有著溫暖的懷抱。”鈞小姐從後麵抱住了我的腰,下巴輕輕地放在我的肩上,說:“隨我走吧,我們一起追尋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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