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青覺得莫名其妙,不止一個人說過他不是池中之物,也不知道他們的判斷依據是什麽。


    他對這個世界仍舊陌生,至今隻出過一次村子,還是為了殺人,外麵的世界是什麽模樣,他有點好奇,但沒有好奇到沒事往外麵跑的程度。見慣了前世的繁華,這裏的一切在他眼裏都是簡陋貧瘠的,哪怕是離此不遠的青城縣,頂多就是個農家趕集般的小鎮子而已,充其量人多一些。


    誌向?在這個陌生的地方需要什麽誌向?


    沒人惹他,沒人愛他,沒有任何動力去做那些稱王道孤的事,平平淡淡住在村裏,賺著賣瓷器的錢,過著想吃什麽就吃什麽的日子,不好嗎?


    火光襯映著顧青那張安靜的臉,明與暗閃爍交替,仿若人生的無形枷鎖現出了本來的模樣。


    安靜的氣氛裏適合思考,那些前世今生種種的不堪和幸福,在腦海裏走馬觀燈一般閃過,顧青唯一能記得清晰的隻有一雙眼睛,淒然而絕望,從樓頂縱身而下的瞬間,他在笑。


    那是顧青前世的夢魘,是他持續做噩夢的根源,也是導致他穿越的因果。


    穿越到這個世界後,似乎很久沒有做過那個噩夢了。上天是放過我了嗎?


    如此,也好。


    靜謐不知多久,張懷玉忽然起身,道:“我走了。錢賠給你了,你快把該補的東西都補齊,烤肉終歸不如你做的魚。”


    顧青點頭,不假思索說了一句禮節性的客氣話:“這麽晚了,你就睡在這裏吧……”


    話剛說完,顧青一愣,接著臉色瞬間變得很難看。


    我是喝酒上頭了麽?為什麽要說這句話?現在抽自己一耳光會不會顯得很造作?


    張懷玉對他的客氣話似乎也很吃驚,定定注視顧青那張悔恨交加的臉,良久,點點頭:“好啊。”


    顧青臉色更難看了:“你……就不推脫一下嗎?應該能聽出我說的是客氣話吧?”


    張懷玉搖頭:“沒聽出來,我覺得你很真誠。”


    “你眼睛這麽瞎,是靠什麽行走江湖的?”


    “拳頭和一腔正義。”


    “眼睛沒有用處的話,可以考慮捐給有需要的人啊。”


    張懷玉看著火堆,淡淡地道:“我快忍不住要揍你的衝動了,你繼續說。”


    顧青隻好閉嘴,開始琢磨怎麽睡的問題。這個時候就必須要把好朋友宋根生家的那張床也算上,有三種分配方式,第一是顧青和張懷玉擠一張床,像梁山伯和祝英台那樣的,中間放杯水,過與不過都是禽獸,這個方案可行性不高,如果真這麽幹,顧青覺得今晚應該是自己人生訣別夜,明早他可能已成了一具無名男屍,或許會跟姚貴堂合葬一處。


    第二個方案是宋根生和張懷玉,這個更不可能了。


    第三個方案,顧青和宋根生擠一張床,這是可行性最高的,但顧青不喜歡跟別人同擠一張床,太沒安全感了。


    幸好顧青很機智,他想出了第四種方案,他和張懷玉各睡一床,宋根生打地鋪。


    完美!


    “走,去你家睡覺。”顧青勾過宋根生的肩膀往外走。


    宋根生喝的酒不多,但他天生酒量不好,此刻已迷迷糊糊,被顧青勾得踉踉蹌蹌,兩人就這樣消失在夜色中。


    張懷玉仍坐在火堆前,托腮注視著跳躍的火光,俏臉浮上幾許淡淡的悵然。


    與顧青剛才的對話仍在耳邊回蕩。


    “若非不得已,誰願居無定所顛沛流離?”


    是啊,似乎很久沒回過那個家了,漸漸的,她已習慣了沒有家的日子,“寄情山水”這樣矯情的話,是那些坐在家裏的文人們想出來的,他們哪裏知道漂泊流離的辛酸。


    火堆輕輕一炸,驚醒了沉思中的她。隨手撥弄了一下火堆,火光明亮了幾分。


    張懷玉環視院子四周,嘴角露出輕笑。


    有意思,沒想到顧叔唯一的兒子竟然如此有意思,她忽然間有一種留在這個山村定居的衝動。


    …………


    第二天一早,宋根生從地上醒來,宿醉的不適令他痛苦地捂住頭,再看看周圍的環境,房子是自己家的,屋子裏的各種擺設也是熟悉的樣子,可是……為什麽自己躺在地上,而顧青卻躺在床上睡得那麽安詳……


    唯一的感動是,好心人在地上鋪了一層褥子,還給他蓋了被子。


    可……心情還是有些忿忿不平啊。


    不客氣地推醒顧青,宋根生正打算與他理論,屋外老爹宋根在叫他,讓他叫醒顧青。


    郝東來和石大興兩位掌櫃來了,同來的還有一位官員,甄官署的掌事。


    顧青披衣而起,飛快穿戴好,隨便整理了一下頭發便走出門外。


    郝東來和石大興在半山上的瓷窯柵欄外,滿臉堆笑陪著一位穿著碧色官袍的中年人,二人臉上那諂媚逢迎的笑容,是顧青從來不曾見過的。


    顧青遠遠看見三人,略微調整了一下氣息,然後迎上前。


    郝東來看見了他,指著他笑道:“費掌事,這位少年郎便是瓷窯的主人,名叫顧青。”


    費掌事眯眼望去,見顧青身形單薄但氣質不凡,雖穿著粗布陋衫,卻自有一番溫潤典雅,不卑不亢之氣象,費掌事掃了他一眼,淡淡點了點頭。


    顧青上前朝費掌事行了一禮:“草民顧青,見過費掌事。”


    費掌事的態度不冷不熱,他不是官,而是吏,吏是不入品的,甄官署的最高官員甄官令也才從八品,一個蜀州地區的掌事自然不能算官了。


    雖然不是官,吏也是很有權力的,至少他一言可定顧青這個瓷窯的生死興衰。


    郝東來將顧青悄悄拉到一邊,輕聲道:“柵欄能打開嗎?費掌事想進去看看窯口。”


    顧青點頭,吩咐守在柵欄內的村民打開柵欄門。


    憨叔死後,顧青請了另一個老實本分的村民看守窯口,窯口最大的秘密是煤,挖煤的坑口在不使用的時候已被填上,上麵堆滿了幹柴和木炭,外人眼裏看來,這座瓷窯與別的瓷窯沒什麽不同,至少不會懷疑燃料有什麽不同。


    所以顧青放心大膽地讓他們隨便看,除非費掌事忽然下令把所有的幹柴木炭全搬開,否則顧青的瓷窯看起來就是普通尋常的瓷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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