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青蹲在村口的槐樹下,托腮看著樹下新搬來的一窩螞蟻忙碌地將微小的食物努力往窩裏運,他卻完全提不起禍害它們的心情。


    李白走了,宋根生去縣衙當小吏了,村民們為了瓷窯忙到飛起,唯一一個張懷玉每天與他的交集隻有“這個能吃嗎?”“這個怎麽吃?”“這個好吃嗎?”


    原本是孤獨的人,並不覺得孤獨有什麽不好,有些人更喜歡孤獨,厭煩與人來往。然而習慣了孤獨的人若久處於熱鬧的環境中,一旦再次回到孤獨反而更難受,那種喧囂之後忽然安靜下來的氛圍,不但心理上難以適應,連耳朵都嗡嗡響。


    大家都是彼此生命中的過客吧,有緣同一段路而已,人生終究需要自己孤獨地走完全程。


    下一個路口,還會有某位同行的人,他正等著自己。


    昨日收到了鮮於仲通從益州發來的書信,他告訴顧青,南詔之亂已平,功勞簿上位列第一的人是他。


    顧青已有預感,他與石橋村的村民們同路的緣分也快到盡頭了。


    知道自己要走,臨行前當然要做一些收尾工作。


    首先將郝東來和石大興請來石橋村,顧青這次非常大方地帶他們走進了瓷窯內部,指著裏麵一個很深的洞,告訴兩位掌櫃,這是瓷器之所以能成為貢瓷的秘密,因為燒瓷用的是煤,燃燒的溫度會比普通的柴和木炭要高很多,所以燒出的瓷器內胎又白又密。


    兩位掌櫃驚愕許久,然後迅速交換眼神。


    秘密已經知道了,顧青問他們要不要考慮自立門戶。


    郝東來和石大興一臉無語加嗬嗬。


    如今瓷窯形勢一片大好,剛剛被定為貢瓷,瓷窯還被劍南道節度使鮮於仲通親自取名題字,更何況顧青還被楊貴妃召見過,聽說貴妃娘娘對他的印象出奇的好,兩位掌櫃還從蜀州的故交聽到了一些消息,南詔國叛亂被平定,據說高仙芝和鮮於仲通將顧青列為功勞簿第一。


    不知不覺間,顧青這個平平無奇的農戶少年已成為一條又肥又粗的大腿了,雖然不算有權有勢,但也不是他們這兩個商人能得罪得起的。


    這時候假模假樣問他們要不要自立門戶,就如同一臉好心地問他們要不要選擇死亡……


    兩位掌櫃不要選擇死亡。


    於是郝東來和石大興指天發誓嚴守瓷窯秘方,此生此世絕不對外吐露瓷窯秘方半個字,然後不管自己的祖宗答不答應,二人將各自的列祖列宗強行從地底請上來一同發誓,誓言非常毒,各種不得好死,而且死法推陳出新,頗富創意,活脫脫唐朝版的《死神來了》。


    反正顧青覺得自己若是他們的祖宗的話,不管他們泄不泄露秘方,都想讓他們親自體驗一下那些死法兒。


    其實兩位掌櫃不知道,他們強行把祖宗請出來發誓也是白費,顧青根本不相信口頭的誓言,有時候白紙黑字的契約也難信,他隻相信利益。


    人性無論是好是壞,利益能讓兩位掌櫃管住嘴。


    以兩位掌櫃目前的能耐,暫時還翻不了天,青城縣令的一道政令都差點讓他們急得吊頸,敢拋開顧青自立門戶,先問問貴妃娘娘答不答應,那批印了彩虹馬屁詩句的孤品梅瓶白送的麽?


    兩位掌櫃先是意外今日顧青為何將瓷窯最大的秘密告訴他們,二人畢竟是成了精的角色,轉念一想,頓時恍然。


    “少郎君要離開石橋村了麽?”郝東來臉上寫滿了羨慕。


    石大興兩眼發亮,那張臉看起來愈發猙獰,就像盜匪見到了一隻超級大肥羊。


    顧青含笑掃了他們一眼,道:“興許會離開吧。”


    石大興吞了口唾沫,興奮而小心地道:“聽說王師平定南詔國叛亂,少郎君在其中出了力,還立了大功?”


    “不錯。”顧青頓了頓,決定還是要震一震他們,於是補充道:“鮮於節帥給我送來書信,平南詔之戰,我的名字列功勞簿第一。”


    兩位掌櫃果然虎軀一震,又一震,郝東來那身肥肉震得肉浪翻滾,一浪接一浪。


    “賀喜少郎君,看來少郎君馬上要當官了!”兩位掌櫃大喜過望。


    “少郎君果然非池中之物,眼看便要一飛衝天了!”


    石大興義薄雲天狀拍胸脯:“長安敕令下來,石某願送少郎君去長安,一應車馬儀程,石某全包了。”


    郝東來不甘示弱:“我來包!我包!咱們用最貴的馬車,最健壯的馬,最有經驗的車夫,路上準備最美味的幹糧和酒,若少郎君身體受得了的話,馬車裏給您塞滿最美的歌舞伎……”


    語氣一頓,二人竟非常有默契地異口同聲道:“我願親自將少郎君送到長安城!”


    顧青嗬嗬直笑。


    抱大腿的姿勢頗為急切,話也說得漂亮,但最後這一句恐怕才是他們的最終目的。


    青城縣的地圖刷膩了,打算換地圖刷長安boss了?


    商人的天性是逐利,顯然長安的利益比青城縣大得多,可以理解,也笑納他們的車馬和護送,歌舞伎可以免了,太占空間。


    …………


    瓷窯的事交給馮阿翁和村民應該不會出紕漏,被定為貢瓷後,瓷窯已籠罩了一層政治色彩,沒有那麽不長眼的人敢再來打瓷窯的主意。


    顧青還有一樁事要解決。


    送走了兩位掌櫃後,顧青找到了宋根生他爹,二人坐在宋家的門檻上,一同以父愛如山的深沉語氣聊起了宋根生的婚事。


    宋根是個沒太多主見的憨厚漢子,宋根生如今這副木訥老實的樣子大概便是家庭環境造成的。


    聽顧青主動提起宋根生的婚事,宋根一拍大腿,直接告訴顧青,他家孩子早就看上了村裏楊寡婦之女秀兒,宋根想去提親,被宋根生阻止,這書呆子非要與秀兒兩情相悅後再提親,否則便是不宣而戰,非義也。


    顧青臉頰直抽搐。


    不宣而戰……


    這書呆子對人生倒是看得通透,簡直到了哲學家的高度。一語道破人類婚姻的本質。


    以往顧青閑著也是閑著,書呆子喜歡玩欲言又止欲迎還拒的羞答答套路,顧青也隨他,不過如今顧青已沒多少時間留在石橋村,容不得書呆子再矯情下去。


    問了宋根的意思,宋根表示對這樁親事喜聞樂見,兩位老父親迅速交換了一下父愛如山的眼神。


    顧青痛快地起身,回家拿了兩塊銀餅,二十兩左右,這簡直是一筆巨款了,但為了宋根生,這筆錢花得值。


    揣著兩塊銀餅,顧青拎了一些野味和酥餅之類的禮物,登了楊叔母的門。


    進門便直奔主題,幫宋根生提親,然後叫出秀兒,以非常直男的方式當麵問秀兒願不願意嫁給宋根生,願意的話點頭,考慮到女兒家臉皮薄,也可以當場羞澀的跑開。不願意的話就狂搖頭,或者當場跳井表示反對。


    秀兒沒跳井,秀兒羞澀地轉身跑開了。


    楊叔母掩嘴咯咯笑得像一隻剛下了蛋的老母雞,顧青將兩塊銀餅往桌上一放,算是聘禮,親事就這麽說定了。但顧青又強調了一點,秀兒今年才十五歲,雖說這年紀的女孩成親的很多,但為了宋家以後多子多孫計,最好還是先定親,一兩年後圓房。


    楊叔母自然樂得滿口答應,至於三媒六禮之類的禮節,顧青讓宋根生他親爹來置辦,顧青懶得管了。


    一切說定,顧青拍了拍屁股離開,提親圓滿完成,前後不到半個時辰。


    直男的提親方式就是這麽簡單粗暴,但有效。


    遠在青城縣當主簿的宋根生打死都想不到,自己莫名其妙多了一個婆娘,還是暗搓搓暗戀多年的那個婆娘。


    事實再次證明,矯情過分了,連屎都吃不上熱乎的。看中意了立馬出手拿下,才是愛情正確的打開方式。


    …………


    五月初四,石橋村來了一位從益州節度使府趕來的差役,當著村民的麵交給顧青一道聖天子親筆寫的敕令。


    石橋村顧青平南詔國叛亂有功,敕封長安左衛親府錄事參軍,即日啟程赴任。


    隨同敕令來的還有一身青色的武官服裝,搭配一塊前襟絹布軟甲和一柄製式儀刀,同時還有一份官身告書以及一塊武將身份木牌。


    非正式的旨意不需要擺香案,顧青恭立聽了敕令,接收了文書木牌和武官服飾後,送了幾十文辛苦費給傳令的差役,差役告辭後,村民們這才轟然大躁,炸了鍋。


    眾村民向顧青拱手道賀,石橋村有史以來出了第一位由當今天子欽封的武官,這是何等的大喜事。


    顧青也樂得隨波逐流,於是大手一揮出錢讓馮阿翁操辦,連開三日流水宴席,算是答謝村民們多年的照顧,也算是拜托村民往後更須賣力為瓷窯做工。


    今夜的石橋村人聲鼎沸,直至深夜仍燈火通明。


    躲開了輪番來敬酒的村民,顧青閃身進了自家院子,看到月光下張懷玉抱膝發呆的孤單身影,顧青笑容一斂,輕步上前。


    “我明日要去長安赴任了,你……跟我一起走嗎?”


    張懷玉仰頭,看著他那張與月光交輝的臉龐,忽然露齒一笑:“我不去了,就留在石橋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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